很奇怪。
    比大唐诸将,身为名将的苏大为,比任何其他将领,都更注重士卒,更重视人命。
    旁人只道苏大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这么多年一直保持不败战绩。
    但没人知道,在苏大为看来,自己的战功,是无数将士用热血换来的。
    每次战役,苏大为固然指挥若定。
    固然做好了情报侦察,做了充分的预案,审时度势,战略得当,战术合理。
    可若不是麾下将士们信任。
    去为苏大为的命令卖命。
    哪有那般容易的胜利?
    纵然是不败的苏大为,哪一场战斗,不是靠下面麾下士卒拚死杀敌换来的?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名将掌控大局,做出方略。
    将士们按苏大为的意志,去奋力撕杀。
    在苏大为看来,这其实是一种共生关系。
    但在其他唐将看呢?
    站在这个时代,有时人命只是个数字。
    底层百姓皆如蝼蚁。
    对于士卒的牺牲,或许唐军大将会遗憾,会惋惜。
    但绝不会有任何一员将领,有苏大为那般,对士卒生命逝去那样痛惜。
    这是一个后人的灵魂,看待生命的态度。
    大非川之败的薛仁贵。
    雪夜奔袭的苏定方。
    战高句丽的李勣。
    哪怕是驻守西域的裴行俭。
    都有一颗名将之心。
    所谓名将之心,那就是把情感从战场抽离,从不以兵卒士伍的死伤,去动摇心境。
    慈不掌兵。
    心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为上将军。
    苏大为与这些名将不同之处在于。
    他虽然也知道这些道理。
    但在心底深处,始终留有一份慈悲。
    今日一同并肩作战,我们便是兄弟。
    对敌人,当如秋风扫落叶一般严酷。
    对兄弟,当祸福与共。
    你们为我征战,是对我的信任。
    我也要对得你们这份信任。
    所以在历次出征回长安后,苏大为面对李治,谈的第一件事,便是士卒的待遇,战功的兑现,战死者的抚恤。
    对他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今日积石关下,若大唐铁骑敢向他冲锋,发冲击。
    哪怕是昔日袍泽,苏大为不会有任何犹豫。
    你若以我为敌。
    我便以敌人视之。
    这是原则。
    但这些将士,这些士卒没有。
    而是挥刀自残。
    这种举动,比任何方式更残酷,也更有效。
    这是在苏大为心口上剜刀子。
    正戳他的软肋。
    他痛惜,这些战友没有把血抛洒在战场上,却因为自己,而做出自残之举。
    篝火光芒明亮。
    温暖的温度和饭食的香气,好似冲淡了空气里的血腥气味。
    众将包裹好伤口,在积石关石屋内,围坐一圈。
    居的是苏大为。
    就连萧嗣业都坐在下首。
    仿佛苏大为才是这里的主将。
    这一幕,就像是回到了战场上。
    回到了当初征吐蕃、征高句丽的场景。
    就算是萧嗣业,资历虽老,在苏大为战功面前,仍屈居其下。
    居移气,养移体。
    苏大为端坐上首,冷眼扫过全场。
    所有被他目光扫过的人,都下意识低下头,不与他的目光相触。
    “呵呵,好得很,你们真有出息。”
    苏大为的声音很冷。
    这一刻,他又变回了那个指挥若定,那个万军执掌生杀的名将。
    大唐行军总管。
    冷厉的目光,从一个个人身上扫去,仿佛要看透他们的血肉,看透他们的灵魂。
    “说吧,是谁的主意?”
    没人敢吭声。
    但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像左右顾盼,装傻充愣的萧嗣业看去。
    “萧嗣业,我猜就是你。”
    苏大为继续冷笑:“薛仁贵和程名振没这样的心思,自残是你想出来的。”
    “咳咳!”
    老狐狸脸色微变,大声咳嗽来。
    不过,也不是被戳穿后尴尬,他这年纪,人老成精,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借着咳嗽,脑急转,再抬头时,已是一脸肃穆:“我这也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诸将士。”
    “好一个为了我,好一个为了诸将。”
    苏大为手轻轻抚在桌上:“今天你若不给我一个说得去的理由,我保证让你后悔。”
    面前的桌案,随着他最后一个字说完。
    陡然崩解,裂成碎片。
    碎片又被揉碎,化为灰烬。
    这崩解,从桌面,一直蔓延到桌上的鲸油灯上,所有的一切,都化为芥粉。
    只有围坐在四周的将领,不伤分毫。
    这手精准的控制力,与匪夷所思的破坏力,看得萧嗣业眼皮乱跳。
    贼你妈,当初就不该接这个活。
    就应该装病装到死。
    心里后悔不迭,他挥了挥自己包裹得跟粽子一样的左手:“我若不自残,回去如何面对陛下?我不伤自己,便得向你挥刀,你若是我,你怎么选?”
    这话,令苏大为一愣。
    我竟无言以对。
    向苏大为举刀,死。
    向自己举刀,伤。
    那还是砍自己一刀算了。
    在李治那里,也算有个交代。
    见苏大为沉默,萧嗣业暗自松了口气。
    却见苏大为突然道:“你若伤自己我也不与你计较,但你竟教唆军效仿,呵呵,你这是做甚?你这心思,当我看不出来吗?”
    “呃……”
    萧嗣业两眼一翻,甚是无语。
    他幼年跟随隋炀帝,后随萧皇后入东突厥,贞观九年回国,领突厥部众,累转鸿胪卿,兼单于都护府长史,曾招降薛延陀部,参与讨伐西突厥、高句丽、回纥。
    一生战功赫赫,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偏在这苏小子面前,竟然有一种有力难施之感。
    你把苏大为想得很厉害吧,但有时又觉得他的心思根本就不是所谓厉害。
    不合这时代对厉害人物的定义。
    只是想法往往出人意表。
    你说他不厉害吧,但他又一次次把事情做成,能做别人做不到的事。
    如今又是大唐修炼者的顶点。
    这样的人物,太过复杂。
    也只有萧嗣业能把握到一丝。
    利用苏大为心对战友袍泽之情,反将一军。
    “萧嗣业,你可知你将来还有一劫?若干年后,你将征突厥,并因丧师辱国受重罚,不死,也必流放。”
    苏大为双眼盯着萧嗣业冷冷道:“我有能力改变这一切,但因为你今日所为,我不会再帮你,提醒你一句,算是仁至义尽。”
    四周的空气,一下子寒冷到极点。
    所有人,只觉背心生寒。
    没有人以为苏大为是在开玩笑。
    若是旁人,可能是在胡说八道。
    可苏大为不会。
    在军,苏总管从来说一不二。
    一口唾沫一根钉。
    说过的话,从没有不算的。
    何况他身为大唐一品异人,真仙之境。
    若说他能看透因果未来,也没人会去怀疑。
    萧嗣业胡须微微颤抖:“未来……老夫会丧师辱国?”
    历史上,至调露元年,突厥首领阿史德温傅、奉职二部落相继反唐,立阿史那泥熟匐为可汗,得到二十四州响应。
    李治遣鸿胪卿萧嗣业、右千牛将军李景嘉率兵讨伐,被温傅打败,兵士战死万余,为大唐征吐蕃后,前所未有之大败。
    一时海内震动。
    萧嗣业免死,流放桂州。
    这是正史所载。
    也是这个魔幻大唐上,必然会发生的事件。
    唯一的变数只在苏大为。
    萧嗣业不敢不信,但也无法全信。
    “突厥已经不存在了,哪还有突厥?”
    东西二突厥,都已经被大唐铁骑犁过无数遍。
    现在只有部族,也被大唐监管,就算是可汗,也是大唐立的。
    怎么可能再反叛?
    苏大为只是冷笑。
    不再多解释。
    他有他的原则。
    萧嗣业若不是玩弄人心,用士卒自残去逼迫他。
    待聂苏的事情解决,他自会将所有一切因果都偿还。
    包括帮萧嗣业一把。
    但如今,恩怨两清。
    他心有一本帐。
    待大事做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苏……苏县公。”
    程务挺在一旁讷讷一声,插话道:“今日之事,大家都有些冲动,但是……圣命难违。”
    圣命难违!
    又是这句圣命难违!
    苏大为心隐隐有一丝戾气。
    一种掌握绝对力量后,不想被任何束缚的戾气。
    他甚至有一瞬间想要回去洛阳,将李治除掉。
    看看圣人不在,还有谁能下令。
    但是理智还是让他飞快将这个念头压下。
    心里那个属于黑暗暴戾的分神,化为黑气,冲天怒吼。
    忍忍忍!
    要忍到什么时候?
    不如杀入洛阳,夺了鸟位!
    夺,很简单。
    想夺就可以。
    但是……
    小苏怎么办?
    现在回去洛阳,小苏的事怎么办?
    可以不管小苏死活吗?
    另一个念头,同时升。
    将暴戾的分神,狠狠压下去。
    有些事,仗着神通不是不可以做。
    但也要有轻重。
    先救小苏。
    再回洛阳收拾局面。
    苏大为微微阖上双眼,似闭目凝神。
    心早已天人交战。
    各种念头在争夺主导。
    最终,仍是为小苏的心,占据上风。
    “阿弥。”
    薛仁贵一直黑着脸,在一旁一言不发。
    也不知是流血过多而脸黑,而是本来就脸黑。
    总之他的脸看来比往日更加黑瘦了。
    他的位置其实很尴尬。
    在这里,与苏大为最亲近的就是他。
    但是最尊重皇帝,最听令的也是他。
    毕竟,他于微末间。
    昔年太宗皇帝征辽东时,薛仁贵因为作战勇猛,被太宗发掘于行伍之间。
    才令他从草根,一跃而成大唐顶尖将领。
    这知遇之恩,片刻也不敢忘。
    可是此时,圣人李治的命令是不惜一切带回苏大为。
    苏大为,也是他这么多年同生共死的兄弟。
    薛仁贵很为难。
    忠孝仁义,当这些相冲突的时候,如何取舍?
    纠结。
    纠结得要命。
    铛!
    薛仁贵狠狠一拳砸在自己脑袋上。
    拳面撞击着铁盔,发出响亮的声音,吓了众人一跳。
    薛仁贵仿佛要用这一拳,打醒自己。
    把头脑里嗡嗡乱吵的声音赶走。
    “仁贵,你想说什么?”
    苏大为的目光向薛礼看去。
    却见薛仁头上的铁盔歪了半边,头盔护面一侧还有一个凹陷的拳印。
    可见方才那一拳,他真用足了力气。
    薛仁贵向苏大为看过来。
    黝黑的面上,两眼微微赤红。
    胸膛伏,似有无数情感和冲动,但最终还是咬牙道:“我不如你们读书多,大道理,我讲不出来,但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圣人有令,你……不可以抗令。”
    “我已不是军人了,战争结束了。”
    “但你还是大唐县公!”
    薛仁贵的声音转厉。
    胸膛伏得更加厉害。
    这话,也只有他敢说。
    旁人都怕了苏大为。
    哪怕萧嗣业这个老狐狸,在苏大为面前,也有几分惧意。
    但薛仁贵不怕。
    大家是兄弟,是袍泽。
    何况我说话是占住道理的。
    阿弥你到底想如何?
    做人,不能不讲道理,不能不尊圣上!
    你若真变了,你若真要做无君无父之辈,那你就连我一打死吧。
    我就在这里,你把我活活打死吧!
    薛仁贵双眼直视苏大为。
    那眼里,藏着无尽的怒火。
    既有兄弟情,也有对圣人,对朝廷的忠诚。
    对苏大为所作所为,难解的怨念。
    “你为何要这样做?”
    所有人的目光,随着薛仁贵,一落在苏大为身上。
    军敬苏大为如神明。
    这是自苏定方后,大唐这一代唯二的名将!
    与裴行俭,并称为大唐擎天双璧。
    也是唯一百战百胜,从无败绩的名将。
    是大唐未来的希望。
    原本有大好前程。
    但却做出这等事。
    大唐军上下,谁不痛惜?
    谁不疑惑?
    完全不能理解,苏大为是为了什么。
    要做这等出格的事。
    居然还敢违抗圣人旨意。
    在这个时代,是不可思议的。
    也是大逆不道的。
    当心偶像,军神,与大唐精神象征,权力象征的皇帝陛下冲突时。
    可想而知,对唐军这些将领、士卒心,造成多大的冲击。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不尊圣人旨意,那定是错的。
    可是……
    可是……苏总管不是这样的人啊。
    他是什么样的人,军袍泽们还不清楚吗?
    但事实就摆在面前,你让人如何去辩解。
    今日之事,虽为将士们自残相逼。
    何尝不是心痛苦。
    无法判断对错。
    与过去苏大为做的一个了断。
    就像是当时将士斩向自己时说的:恩怨两清!
    我们无法背叛大唐,背叛朝廷,无法背叛圣人。
    可是我们也不想对苏总管你出刀。
    那我们只有把刀砍向自己了。
    这其的痛苦,无奈。
    非笔墨所能形容。
    “我……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苏大为长声叹息。
    这声叹息,犹如吐谷浑的季风,长长的吹过。
    太多的无奈。
    太多的伤感。
    这其的情绪,令所有在场的将士悚然动容。
    多久了?
    追随苏大为征战沙场,最长的有十几年了。
    什么时候见过他叹气?
    在战场上,他一直是指挥若定。
    一直是坚定的,永不知疲倦,永远不会动摇。
    永远有求胜的渴望,必胜的信念。
    但是现在,成为大唐县公的他,好像真的有些变了。
    “阿弥,到底是什么样的苦衷?”
    薛仁贵焦急道:“你不说出来,我们怎么知道?我们怎么能理解。”
    程务挺、萧嗣业,还有身周无数将领们,将目光纷纷投向他。
    那些目光,充满了疑惑、探询。
    这些将领,程务挺与薛仁贵自不必提。
    每一个,都是随苏大为征战多年的麾下。
    可谓是苏大为在军的嫡系。
    有时候,你不得不佩服李治手腕眼光的毒辣。
    若任用和苏大为没有关系的人做这些事。
    哪怕是集合天下沙门大能。
    说杀也就杀了。
    也只有这些苏大为的军嫡系,是苏大为无法下手,而且成为他的羁绊。
    你若杀了,那就是自己把嫡系给杀干净。
    今后在军再无你苏大为立足之地。
    而且落个“独夫”之名。
    连并肩作战的兄弟尚可杀。
    那天下又有何人不可杀?
    真走到那一步,那是自己把前面的路走绝了。
    你若不杀,那就必得受这些人情的羁绊。
    无论如何,今日无法含糊过去。
    必须给大家一个说法。
    你苏大为,为何要违抗圣意?
    为何置众兄弟于不顾?
    苏大为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又要做些什么?
    沉默,长久的沉默。
    苏大为的面容仿佛凝固在灯光里。
    石壁上的鲸油灯微微闪动。
    带着他的面容,终于微微动了一下。
    “我的时间不多了……”
    苏大为的目光扫过众将,又落在稍远处的床榻上,再一次昏迷的聂苏身上。
    “小苏病了。”
    嗯?
    “她病得很重。”
    苏大为的话,仿佛在平静的湖水投入巨石,掀巨大波澜。
    “聂苏小娘子她……”
    薛仁贵有些不敢置信,也有些自责的转头看向床榻上昏睡的聂苏。
    苏大为是他的兄弟。
    聂苏是他的弟妹。
    自己口口声声说,苏大为不够义气,没把兄弟们放在心上,甩手而去,置兄弟们于不顾。
    可是……可是弟妹身体出了事,自己竟不知道?
    “我……”
    薛仁贵一脸自责的站身。
    熟悉苏大为的人,都知道聂苏在他心的份量。
    那是至亲,是无可取代的份量。
    当年为了寻聂苏,苏大为冒着受军法处置的风险,冒着圣人大怒的风险,舍下军队,深入象雄和吐蕃。
    聂苏在他心里,那会是怎样一种存在?
    只怕是视若珍宝,视若眼睛一般吧。
    现在,聂苏病了……
    程名振一脸错愕的站来:“聂苏小娘子病了,县公你可曾找过医生?孙仙翁在陛下身边,或许请他看一下?”
    围坐在石屋内的十几二十名唐军将领也纷纷开口,献策献力。
    一提苏大为夫人的事。
    所有人都忘了一切,忘了眼下的职责,甚至忘了远在洛阳的圣人。
    这是多年军生涯,大家早已融入骨血的本能。
    总管的事,便是大家的事。
    总管是大家的主心骨。
    这军,离了谁都可以,但不能离了总管苏大为。
    “总管,我这里有一味药,是家乡名医所写,您看……”
    “总管,我略通岐黄之术,不如让我给聂苏小娘子把把脉。”
    “我这里有一味丹剂,是昔年宫传出的。”
    “还有我,还有我。”
    苏大为扫过一张张紧张关切的脸,心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诸位,多谢,情份我都记着。”
    他向众人拱手致谢:“聂苏这病,非寻常药石可医,之前发作时,已经请太史令李淳风看过了,也问过孙仙翁,还找过京城各医家圣手……众位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代聂苏谢谢兄弟们。”
    萧嗣业一直拈须沉吟,一双细长的眸子,在油灯光芒下,微微闪动。
    透着狐疑。
    他的目光扫过聂苏,终于开口道:“阿弥,你夫人……我记得也是有异人神通吧?而且还颇有道行。”
    “是。”
    “那她怎会生病?寻常药石难医?”
    萧嗣业是那种表面和善,内里多智的人。
    多智,便多疑。
    他倒也不是怀疑苏大为说谎,毕竟到苏大为的身份,地位,还有能力,用说谎来解决,那是最下等的。
    智者不屑为之。
    萧嗣业疑的只是修炼者,身体本就千锤百炼,何况道门性命双修。
    修行第一步,便是百日筑基炼体。
    把体内病气杂质,全数都排出了。
    要生病,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除非……
    “莫非是修行出了偏差?”
    萧嗣业脸色微变。
    鲸油灯下,所有人的脸,被昏黄的光芒所染。
    随着火光闪烁,明暗不定。
    气氛安静,透着十分诡异。
    修行者寻常不会生病。
    但若病,那必是修行出了偏差。
    也就是俗称的走火入魔。
    寻常之病,还可以寻医问药。
    但若是走火入魔,那就凶险万分了。
    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苏大为的目光低垂,声音透着一丝疲倦:“萧公,仁贵,还有务挺,你们应该记得,去岁聂苏生过一场病,突然昏迷,失去知觉……事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有些话,当真是不想提。
    不想去说。
    那是他心最重的秘密,关系到聂苏。
    是不用向人暴露的软肋。
    但是对李客师、李淳风、袁守诚,对薛仁贵,对一帮嫡系军将。
    他也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
    必须给亲友、兄弟一个交代。
    都说太上无情。
    可真面对至亲师长、兄弟袍泽,对着十几年相伴的亲人,真能无情吗?
    苏大为的声音,像是回到聂苏昏迷的那个时刻。
    风雨如晦。
    屋内油灯闪烁。
    风声雨声,却无读书声。
    只有苏大为抱着聂苏,在她耳边喃喃自语。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雨打,只为你从桥上走过……我这一生,不问前尘,不求来,只轰轰烈烈,快意恩仇。但是小苏啊,唯有你,是我放不下的心结……”
    窗外星夜繁天,一颗慧星其大如斗,拖着长长的尾焰,自东向西坠落。
    “都说对着流星许愿会实现,小苏,我只要你醒来,只求你平平安安,醒来啊……”
    摇了摇头。
    苏大为从过去的回忆回到现实。
    迎着一脸诧异的萧嗣业,自责的薛仁贵,目瞪口呆的程务挺,还有一众将领,苦笑道:“后来小苏虽然醒了,但,她的身体出了问题,出了偏差,这一点,我很清楚。
    但是我没告诉她,不想让她太过担心。
    好在小苏天真烂漫,也不去多想。
    但是……
    但是她绝不可轻易与人动手,再动用异人神通。
    我曾想过,封住她的丹田……
    但这样一来,就无法隐瞒小苏,我也没想好怎样同她解释。
    只好叮嘱小苏不要随便在人前显露。”
    苏大为抬头,凌乱的发丝下,双眼微红,一股如野兽般凶戾的气息,从他的眼透出。
    令所有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白马寺,你们道为我何要杀那些和尚?他们对我出手不要紧,但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去算计小苏,逼小苏再次动用神通。”
    苏大为的声音,几乎从齿缝透出来。
    “被他们逼迫出手后,小苏原本安定的身体,再次恶化……我不杀光他们,难消我心头之恨。”
    这声音说完,整个石室寂静无声。
    良久之后,只听一声暴喝:“杀得好!”
    薛仁贵双眸圆睁,手按腰刀,咬牙道:“这事你怎么不早说,你若早说,不用你动手,我自替你将白马寺屠了!”
    他这声音,引得石室人人侧目。
    但随即,各将领杀气腾腾的声音,依次响。
    “该死的贼秃,居然敢向苏总管夫人下手!死不足惜!!”
    “若早知此事,不用总管动手,我们都去把白马寺给掀了!”
    “总管,杀得好!”
    “男子汉大丈夫,当如是!”
    “若不能保护妻子,还叫什么丈夫!”
    “总管好样的,不愧是我们的总管!”
    各种声音,轰然响。
    萧嗣业举手,又喝了几声,才制住群情汹汹。
    现在,总算弄清苏大为为何要屠白马寺了。
    不合唐律,但合情理。
    “阿弥,既是如此,若你将这些事向圣人解释……圣人,又不是不讲道理,当会赦免你的罪过,到时,岂不皆大欢喜?”
    “萧老,我没时间了。”
    苏大为看着萧嗣业,第二次说没时间。
    萧嗣业再迟钝,也听出话里有话。
    “怎么?”
    “白马寺聂苏动手是第一次,之后密宗金刚三藏将她掳走,在我击杀三藏后,小苏又被张果等妖道掳走。在我与妖道们斗法时,小苏不计后果,运转神通助我……”
    苏大为的眼,流露一抹难掩的伤感。
    “她的身体,已经快撑不住了。”
    “怎么……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不光萧嗣业,薛仁贵、程务挺,几乎所有的将领都一齐站来,一时失声。
    “阿弥,你,你身为一品真仙,难道不能治好她?”
    “我,不能……”
    苏大为伤感道:“我虽是异人顶点,但小苏的问题,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寻找小苏的阿娘。”
    “小苏的阿娘?”
    “是,她是巴颜喀拉山上,苯教圣女,找到她,她一定有办法。”
    萧子嗣业微微一怔。
    一品真仙都没办法,找那个什么教的圣女有何办法?
    不过随即想到。
    那圣女既能生下小苏,而且听苏大为的话,应该还活着。
    那想必是有保命的办法。
    这种娘胎带来的病,一般都是代代相传。
    或许,那位圣女真有办法,也未可知。
    这毕竟是阿弥和小苏,唯一的希望了。
    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必须抓住。
    萧嗣业与程务挺、薛仁贵,与石室众将士目光碰到一。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
    做兄弟的,怎么可能不理解苏大为。
    不但理解,还会尽全力支持。
    “阿弥,你做的……没错。”
    “换我在你那个位置,只怕也没更好的办法。”
    “为了妻子,舍下权力地位,不惜与天下沙门为敌,我不如你……”
    萧嗣业长叹一声道:“你的话,我会转达给圣人,希望他能谅解。”
    李治会不会谅解。
    苏大为现在已经不在乎了。
    李治是大唐的好皇帝,是帝王权术大成者。
    但若他真惹到了苏大为的底线。
    杀入京城,夺了鸟位,也不是干不出来。
    只是那些事,对苏大为来说,不重要。
    小苏的生命在倒计时。
    救小苏,才最重要。
    薛仁贵焦急的踱了几步,向苏大为道:“阿弥,咱们是兄弟,你看眼下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若能帮到你和小苏,我万死不辞!”
    这番话,情真义切。
    这一瞬间,什么功名,什么光宗耀祖,圣人,全都抛到了脑后。
    只有一腔热血。
    只有十几年兄弟之情。
    小苏都这样了。
    他若不帮上点忙,这心里不好受。
    若是小苏真的过不了这一劫。
    只怕心会永远自责悔恨。
    “咱们是兄弟,若能帮上忙的,一定要告诉我,莫要不说!”
    薛仁贵话音刚落,一旁的程务挺,其余的将领们,也纷纷上前开口。
    “还有我,还有我。”
    “总管,若我们能帮上忙,但请吩咐。”
    “愿为总管效死力!”
    “总管,请下令!末将愿为总管效死!”
    群情鼎沸。
    苏大为,就是有这样的魅力。
    他在军,并不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
    相反,他与将士、行伍士卒走得都很近。
    时常会同吃同住,带着士卒一训练。
    也会在战后,亲自抚恤伤兵。
    为伤兵包扎伤口。
    甚至会巡视关心将士们睡觉的条件,衣物的冷暖。
    军粮是否能吃饱,甚至军粮味道是否可口。
    许多东西,都是润物细无声的。
    连萧嗣业也抚着白须开口道:“你看萧某这把老骨头,可还有用处?若有用处,你只管开口。”
    原本,只是尽一份心。
    谁知开口后,苏大为竟真的点头:“有。”
    “呃?老夫能做什么?”
    “我要看一遍积石峡。”
    “看积石峡做甚?”
    萧嗣业越发糊涂。
    “这里,有大能,大战过的痕迹,这对我,对小苏,很重要。”
    苏大为的眼,亮光芒。
    那种光,名为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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