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宝昌看着苏渊痴迷的神情,暗自点头,匠人就应该有种疯劲。
    老话讲的好,
    不疯魔不成活!
    转眼到傍晚时分,老爷子十分高兴,安排道:“有朋自远方来,今天我做东,吃点好的!”
    三人离开故宫,开车来到一处私房菜馆,老板见耿老上门,赶紧安排包间,亲自下厨,好好招待贵客。
    三人边喝茶边聊天,很快第一道菜上桌,耿老指着碧绿色的小芦蒿,介绍道:“大美食家苏东坡说过,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把芦蒿跟河豚相提并论,足见其美味。”
    “入口脆嫩的芦蒿,辛气清涩,不绝如缕,可正是那股撩拨人的蒿子味,总能让人眼前想起晃动着江滩上那一丛丛青绿。”
    “天生地长的野菜,散落在江滩和芦苇沙洲上。草长莺飞的江南三月,正是芦蒿清纯多汁的二八年华,二月芦,三月蒿,四月五月当柴烧。十天半月一怠慢,就是迟暮美人不堪看。”
    老爷子夹起一块,轻轻放进嘴里,勾起回忆道:“我自幼在江边长大,外地人可能闻不惯那股冲人的青蒿气,吃不进口。可对于沿江一带的人来说,这股子地道的浓郁蒿气,那是清香脉脉的田园故土的气息,是饱含江南雨水的味觉的乡愁!”
    “按汪曾祺说的,就好像坐在河边,闻到新涨的春水的气味,就好像红楼梦里那个美丽动人的晴雯爱吃芦蒿,我猜测长江边或许正有她思念的桑梓故园。”
    苏渊也夹起芦蒿,放进嘴里道:“现在卖的芦蒿,有野生和大棚,野地里现采的,茎杆红紫,细瘦而有点老气,嚼起来嘎吱带响,但香气却清远怡人。”
    “大棚菜看起来嫩绿壮实,一副营养过剩的模样,吃在口里味道淡得多。有一年我去朋友乡下老家玩,看到不少地里都养着芦蒿。”
    “他们把长到四五寸长的芦蒿齐根割起,堆放一块,也有放沙里壅着,上面覆盖稻草,隔一段时间浇一次水,外加薄膜覆盖,进行软化处理。两三天后肉质转嫩脆,看上去饱含汁水,味道更加醇厚。”
    老爷子哈哈大笑,放下筷子,有些得意道:“这道菜是我建议给老板,让他先将芦蒿掐成寸段,清水浸去涩味,再用盐略腌,炒食时才会既入味又保其脆嫩。”
    “清炒将芦蒿的本味充分体现出来,吃在嘴里,脆而香,微辣而开胃,所谓满嘴留香。更值得一提是芦蒿炒臭干子,年轻时候曾经吃过几次,凭借油香与旺火,芦蒿清香与臭干子的臭味浑然一体,芦蒿因臭干子的提携,吃到嘴里竟然是一种鲜而悠长的香!”
    说完满脸回味道:“那真是可触摸到的“新涨春水”的清香!”
    三人哄堂大笑,苏渊很喜欢这种氛围,轻松自然,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特别是耿宝昌,走南闯北,见识渊博,随便一道菜都能说出如此韵味,不愧是大家!
    正好老板推门进来,客气几句,放下第二道菜,地皮菜炒鸡蛋。
    苏渊看着所谓地皮菜,类似于木耳,只有指甲盖大,却长得有点夸张,呈波浪形片状,中间浅黄呈橄榄色周边深黑近墨绿色。
    不同的是,木耳是对称生长附根在腐木上,皮大肉厚;地苔皮无根,它是在特定的环境下才能生长出来。
    “这可是真正的时令蔬菜!”耿宝昌点评道:“地苔皮是真正的草根菜,春末夏初,只要一场雨后,在那有点陈旧凌乱但却永远不缺少生机的堤坡草地上,就会长出朵朵撮撮这种黑不溜秋的东西来。”
    “而且只在雨后刚放晴时才出现,得赶紧捡,如果太阳稍微一晒,地苔皮马上变干,卷缩成灰黑色,没法吃。它好像是雨季的匆匆过客,仿佛猛地从四面八方赶来,却又一下子就走完了这世上所有的路。”
    “不错,不错!”吕成龙接话道:“在我们老家,只要长地苔皮的地方,土壤都不会太瘦,草浓绿而多汁,时常能看到野小蒜和牛屎菇。”
    “记得小时候常捡这东西,雨后阳光穿透云层斜射下来,仍有零星的雨点飘落,戴着草帽到野地里去捡。就像是雨后的精灵,黑亮亮地散落在堤坡上的草窠里,有蚱蜢和拇指大的灰黑土蛤蟆不断地跳,大阵的八哥在雨后远远地飞来飞去。”
    “我们小孩子那时都相信,打过炸雷的地苔皮不能吃,吃了会肚痛生病的!”
    耿宝昌夹起一块,放进嘴里,美美品尝道:“这东西是雨后湿漉漉贴在草中地上,零散细碎,捡起来费事,上面会粘带着枯草叶、青苔、泥沙什么的。”
    “通常回家先洒点水,使它柔软膨大以免破碎,然后动细工一点点挑拣。又要用手择,还要动嘴吹,用手指弹。捡一筐回家虽然不易,择净洗净就更难,所以咱们要好好珍惜,不能浪费。”
    苏渊也被勾起回忆道:“曾经在一家颇具特色的土菜馆里吃过地苔皮鸡汤烩豆腐,那次我们四五个人各点了一两样自己喜欢的菜,说着闲话,听着田园小调,看着那些熟悉的野菜,飘散着淡淡苦味,夹带着一丝丝泥土的芳香,心情不由显得格外的轻松和舒畅。”
    “还记得那碗地苔皮鸡汤烩豆腐,真的可谓以柔烩柔,以黑间白,配上鲜红的海米,视觉上异常愉悦,吃在口中更是风味独具。”
    “所以每次吃地苔皮的感觉都很好,能想到那片雨后的天空,想到青草泥土混合飘香的味道,心情就湿润而有所思……或许,那就是对童年生活的一种追忆和悼念吧。”
    虽然两道菜很平常,但真正美食讲究平淡中间神奇,细节里出显功夫,能把家常菜做出特色才是高手。
    很快第三道菜送上来,慢慢掀开盖,浓香四溢,白瓷大盘里摆满一条条金黄色小鱼,三寸多长,头大肚肥,撒上红油酱汁,令人食欲大振。
    耿宝昌用筷子指着小鱼,问道:“有谁知道这是什么鱼?”
    苏渊仔细打量,有点像身带吸盘的清道夫,但比清道夫短而肥,肚腹圆大,黑糊糊,显得傻气十足,还真没见过这种鱼。
    吕成龙也摇摇头,他也没有见过,猜测道:“应该是呆子鱼吧?”
    耿宝昌摆摆手道:“学名是吐哺鱼,不过它还有个更好听的名字,桃花痴!”
    用筷子夹起一条,介绍道:“桃花痴产卵于蚌壳、碎瓦片、树根上,尤喜爱在水跳背底的石板上产一摊黏黏的卵,然后就守着巢,直至小鱼孵出。它们春季里桃花开放后菜花开,乡下小孩喜欢去河塘边抓胀满肚子的桃花痴,故又得来一个浑名,菜花痴哺。”
    “学名叫塘鳢鱼,是江南水乡的寻常鱼,平时都在深水塘底待着,专食撞到口边的小鱼虾,故肉厚,味鲜美,用盐渍了再抹点水磨大椒,搁饭锅头上蒸熟,透着一股清香。”
    “它的鳞麻粗糙,有点拉舌头,一定要刮尽。那种尚未长成的拇指般大小的桃花痴子炖蛋最好吃,清明前后几乎是那里人家的家常菜。”
    “桃花痴与螺肉、河虾、竹笋、芦蒿,同被誉为江南五大春菜名鲜。它外表黑傻,但肉洁白细嫩,少腥气,尤其是头部两片似豆瓣的面颊肉,更是滑嫩鲜美。”
    “上世纪初流亡国王西哈努克游江南,无意尝一道名为咸菜豆瓣汤的汤菜,大为赞叹。”
    “其实所谓“咸菜”实乃莼菜,“豆瓣”就是桃花痴子的面颊肉,再加配上金华火腿片、春笋片和鸡清汤,鲜美异常。只是这碗咸菜豆瓣汤,不知要抹下了多少条桃花痴子的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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