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贡女?
    张寿很想翻一翻黄历,确定一下如今是不是大明永仁宣年间。因为就他所知,那段时间正是高丽贡女最频繁的时期,整个大明后宫,出过以权贤妃为代表的多名高丽妃嫔,甚至还有高丽姊妹两人入宫,继而倒霉地遇到皇帝驾崩,先后都被迫殉葬的惨事。
    一头已经早就开启了大航海时期,之前还从海外带回来一堆拉丁文的西方文献,中间大概有不少理科书,另一头朝廷却还下诏高丽,让人把高丽千金上贡似的送过来?这就感觉是两种完全不搭的画风混在一起,以至于今天明明遇到过高丽使团的张寿都有些震惊了。
    好半晌,他才终于算是注意到了朱莹面上那表情好像不太对,沉吟片刻,他就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怎么,难不成这所谓奉诏……其实有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啊!”朱莹气得眉头倒竖,“高丽出美女,从前高宗和世宗皇帝确实挺喜欢的,所以动不动就下诏要高丽贡女,但其中也就是一两个封妃,其他老死宫中也就一个下等封号,甚至没有封号。可自从英宗皇帝开始,就没这么干了啊!睿宗皇帝还说……”
    说到也许是自己祖父的睿宗皇帝,朱莹就显得精气神十足:“睿宗皇帝说,宫中妃嫔从国人中选也就算了,日后她们还能有见到家人的机会,但如果是番邦女子,从此家人永隔,再不得相见。所以,何必造这种孽呢?再说了,又不是咱们大明没有美女!”
    她顿了一顿,没好气地说:“这话就是皇上告诉我的,所以皇上肯定不可能下这种诏命的!所以我就纳闷了,这是哪里出的问题,怎么就突然高丽又奉诏贡女了?”
    张寿想到自己在进城路上遇到那位者山君的一幕,他想到好像还看到过几辆很不起眼的黑油马车,就是平民乃至于商人常坐的那种,之前还以为这些车上是贡品,现在想一想,好像未必是这么一回事。
    果然,下一刻他就只听朱莹开口说道:“而且,高丽王族多怕死。因为海路过来动辄有倾覆之祸,所以往往都是贡品一路,走海路到天津,万一出事就哭哭啼啼,朝廷看在他们恭顺的份上也就不计较了。他们自己则是走陆路,虽说远一点苦一点,但至少安全无虞。”
    “而且,财货都在海路上,他们这些人身上没什么油水,再加上沿途总要派一二百人护送,也不用担心会遇到盗匪之类。这些家伙精明似鬼,从前为了把他们的高丽参卖一个高价,还到处宣扬他们的高丽参比辽东的人参功效好呢!”
    原本是很正经的话题,但此时说着说着就完全歪了,张寿却也没在意,左右不过是背后说笑,难道还要上升到讨论国事的高度吗?
    好在朱莹说着说着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离题,立刻咳嗽一声拐回最初的话题:“要不是我正好遇到主客司的人带着高丽使团去会同南馆,而且其中一辆马车竟是突然原地散架,结果上头掉下来三个女孩子,而且还慌慌张张用头顶着一件长衣。”
    “这种见鬼的习俗,也就是高丽的所谓贵族女子才有,所以我当然直接就上去问了,一听到贡女两个字,我就知道有问题,立刻进宫打算找皇上问个究竟。可到东华门时,听说你带着四皇子已经去慈庆宫了,我思来想去就决定先等你过来再说。”
    “皇上心情要是好,我既然撞见了,那就做做好事,进宫去禀告这件事,他要是心情不好,那就算了,反正回头主客司的人也会去禀告,我就不替他们挡这个雷了!”
    张寿微微一愣,随即方才注意到,自从上马车到现在,这马车确实还没挪动过!他不由得哑然失笑,当下耸了耸肩道:“皇上本来见了四皇子,应该心情不错,但他乱点鸳鸯谱撺掇张琛去叶家提亲,我就三言两语支走了张琛,而后说了点有些过分的话,好像气着了皇上。”
    朱莹不禁微微瞪大了眼睛。下一刻,她就立刻打起窗帘招呼道:“阿六,吩咐下去,走,我们先回家去!”
    就算是她,也绝对不会在夫君很可能惹怒皇帝的情况下贸贸然进宫,那不是送上去给人出气吗?然而,她倒是非常好奇,张寿又怎么气皇帝了,于是在路上时虽说忍了又忍,但一回到张园,她拉着张寿一路进了书房之后,就少不得问了个仔细。
    当听说张寿撺掇张琛去和叶氏挑明心意,甚至先说好日后可以和离,就连她这大大咧咧,凡事不在乎的性格,也不由得瞠目结舌,尤其是听到张寿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声称并无影射时,她在一愣之后更是不由笑出声来。
    “阿寿,你这话说得真是率直!”
    “假率直而已,要是真率直,我就该说婚姻自由,若是有朝一日情消爱弛,那就不妨痛快拗断,男可另娶,女可另嫁了。”张寿呵呵一笑,继而就渐渐收起笑容,淡淡地说,“这只是说说而已,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那自然是怎么痛快怎么来,可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大概就是锥心之痛。所以,虽然我对梁鸿孟光那样的夫妻不以为然,可有道是,多情却似总无情,爱到深时死去活来,情到浓时却情转薄,有多少曾经相爱的夫妻最终却离心离德?所以,自古以来,只有贤惠的皇后,却没有专情的皇帝,就是这个道理。”
    “曾经的娇憨可爱,到情薄时就变成了任性无知;曾经认为的天真率直,到情薄时就变成了装腔作势;曾经的心有灵犀,到情薄时就变成了同床异梦。”
    张寿深有感触地说到这里,见朱莹面色微妙,他就笑道:“所以,你当初对我说什么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其实我还想说呢,如果哪一天你觉得我白发苍苍,皱纹密布,却还偏偏言语可憎,性格古怪地挑剔你,乃至于挑剔别人时,那就别犹豫,赶紧把我休了!”
    “呸呸呸!”朱莹正觉得心中感伤,可张寿这最后一句自我调侃,却成功地逗笑了她。于是,她完全忘了派人去打探张琛和叶氏是个什么结果,也忘了打探高丽贡女之事传入宫中之后,那会是一个怎样鸡飞狗跳的局面。
    她只是觉得,张寿明明和自己同岁,却仿佛心有沧桑,所以总能说出别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说出来的话。
    张寿随口给了皇帝一个天大的刺激就溜之大吉了,亏得有三皇子和四皇子两个儿子陪着,皇帝总算渐渐恢复了心情,而后又带着刚回宫的四皇子一块去永和宫探望了五皇子。
    见四皇子看到那个襁褓中的弟弟时,一面大为稀罕,一面竟也和三皇子似的,伸出手指在人脸上戳了戳,然后又戳了戳,把人惹哭了还乐此不疲,他终于忍不住伸手把人给拎了走,又笑骂道:“当哥哥的也该有个当哥哥的样子,好歹在外被人称作是小郑先生!”
    四皇子微微瞪大了眼睛,随即就醒悟了过来,这是父皇不放心自己在外,所以肯定有人在附近保护。他讪笑了一下,继而就眼睛滴溜溜直转,找借口说自己想去恭贺贵妃娘娘喜得贵子,结果就被皇帝丢了呵呵一声笑。
    “你娘生你的时候也得坐月子,如今贵妃也是一样,朕都见不着,何况是你?”
    四皇子知道溜不掉,这才老老实实保证日后一定当个好哥哥,做个好榜样,期间还不由得多看了三皇子几眼,仿佛在埋怨对方不帮自己说话。
    而三皇子则是一脸憨笑,生怕皇帝想起自己当初见弟弟时,那动作也和四皇子此刻的戳戳戳如出一辙。这么一点大的小孩子多好玩啊,他从前还没体会过呢!
    而父子三人在永和宫见过五皇子,差点戳戳戳把人惹哭后赶紧送去乳母那儿喂奶,随即就一同出来。这时候,皇帝就把四皇子送入了蒋妃的长寿宫,自己却在看到母子抱头喜极而泣时,带着三皇子悄然离去。
    当然,他一视同仁地亲自把三皇子送去了其生母和妃,也就是皇贵妃那儿,自己却没有留下,而是径直回到了乾清宫。自从废后之后,他在后宫逗留的次数已经很少了,反倒是在乾清宫独寝的次数越来越多,因此对于他独自回来,陈永寿当然非常习惯。
    至于旁敲侧击地提醒皇帝去某妃嫔那儿过夜,那当然是完全不可能的。就连太后都不管皇帝的这种事,他一个管事牌子操这种空心干什么?皇帝如今有三个儿子呢!
    此刻时辰自然还早,因此皇帝少不得翻了翻内阁送上来的票拟——他又不是秦始皇那样的勤政狂人,不可能真的仔仔细细每一本都看,那样的话一日三餐之外,他大概就连睡觉的时间的都要压缩。因此,他先大致扫一眼司礼监整理的节略,然后就开始看票拟。
    其实也只是扫一眼,画圆披红,大多数情况下一扫而过,根本不带驳回。
    然而,当他扫到其中一本奏疏,看到高丽使团几个字时,他原本不当什么大事就要略过去,可随之就看到票拟上着重问了一句,何曾下诏,何来贡女时,他一下子就愣住了。
    皇帝猛然想起,刚刚送了三皇子回皇贵妃那儿时,某个女官确实提过,此番正旦大朝乃是冬至之后,太子第二次出席大朝会,而且还会有诸多使团前来朝贺新年,高丽使团又照例来了。那时候他完全没往心里去,可现在想想,人提醒的恐怕就是贡女二字。
    曾经的和妃也就是现在的皇贵妃,那自然是一万个不争不闹的性格,然而,她身边的女官却兴许很有危机感,所以这才委婉提醒他,然而他当时根本就没有听出来!
    因为高丽贡女这件事,他也是到现在方才第一次知道的!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他也好,写这票拟的阁老也好,竟然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诏要求高丽贡女了!
    怒火中烧的皇帝直接摔了手中这份奏疏,继而竟是气得拍案而起。等陈永寿闻听动静匆匆赶过来时,他就一字一句地说:“去宣召孔、吴、张三位大学士到乾清宫,就说高丽使团的事,朕要和他们相商!”
    如果皇帝召见却事先没有一个字提醒,那么,哪怕是地位尊崇的三位阁老,也会多多少少有些不安,但既然来传信的内侍特意挑明了是高丽使团之事,三人自然就心里有数了。因此,当赶到乾清宫之后,一行过礼,孔大学士就直截了当开了口。
    “皇上,高丽使团此番前来朝贡,还声称奉诏贡女,这简直是匪夷所思,臣就算记性再不好,也不至于忘记给高丽的国书上写着什么。更何况,从英宗皇帝的时候开始,我朝就再也没有要求过高丽贡女。”
    “相反,每年他们用高丽参来换各种绫罗绸缎时,朝廷多以平价折算,已经是很给他们脸面了。照臣之见,定然是那新即位的高丽王觉得地位不稳,因此将国中贵族女子送来京城示好,却伪称奉诏贡女。此风不可助长,一定要下诏严加申饬!”
    见孔大学士如此强硬,一旁的大学士张钰却迟疑片刻,随即沉声说道:“皇上,之前即位的高丽王虽说年轻,也许未必能服众,确实应该有恭谨事我朝的意愿,然则,贡女之事非同小可,若是伪称奉诏,一旦拆穿,对他这个新王来说,也是非同小可的污点。”
    “小则会被国中文武攻谮,大则……说不定会引发国中动荡,王位不保。臣是觉得,堂堂一国之主,理当不会这么愚蠢才是。”
    孔大学士顿时眉头倒竖:“那你的意思是说,我朝有人伪造诏命,让高丽贡女吗?简直荒谬,先不说朝中是否有此等逆臣,这让高丽贡女又能干什么?有什么用?而且,高丽王伪称奉诏被拆穿就是污点甚至可能王位不保,我朝官员做这等事情,难道不是欺君重罪吗?”
    见孔大学士和张钰针锋相对,一直没说话的吴阁老终于咳嗽了一声。然而,他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就让孔大学士和张钰同时愣住了。
    “皇上,臣是觉得,这种听上去就匪夷所思的事情既然发生了,那么……会不会是个误会?”吴阁老眨巴着眼睛看向皇帝,随即语带双关地说,“比方说,哪个如今已经不在的人当时在传诏的时候心一跳,嘴一抖,甚至手一抖,于是多写了,或者多说了一句没有的话?”
    那一刻,这乾清宫中其他君臣三人登时面面相觑,一时都想到了某种荒谬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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