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谋 作者:青垚

    分节阅读_31

    天子谋 作者:青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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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来后寨大山洞这边,李师爷正抱着一个白瓷小坛,摆一只云停荷叶杯斟着。那酒清澈透亮,甜香扑鼻,循循而入,八分即止。他端起来,啜一口,大是惬意,吟道:“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注)

    苏离离缓缓走到洞口笑道:“眼下秋来冬至,不是这等春光。李师爷一大早的又喝上了。”

    李师爷放下杯子笑道:“苏姑娘啊——,你也知道饮酒赋诗?”

    “也不怎么知道。”苏离离已进到洞内,“这里黑漆漆的,怎么不点灯?”

    李师爷摇头道:“这是仓库,怎能用火!”

    苏离离失笑道:“是我糊涂了。李师爷,听莫大哥说你善卜筮测算,我正有一件事想请教你。”

    李师爷精神一振,道:“什么事,说吧。”

    苏离离斟酌道:“我有一件家传的东西,找不着了。我想知道它在哪里。”

    李师爷捻着山羊胡子,“唔……找东西,什么时候丢的,五行属什么的东西?”

    “上月二十五发现不见了,属金。”

    李师爷沉吟半晌,打开小桌内屉抽出一张星盘,伏案推演干支。苏离离看着山洞高大空旷,寒气逼人,转到外面阳光底下晒了晒,见一条肥壮的毛毛虫从这片叶子蠕动到了那片叶子;又进来石头上坐了坐,看地上的蚂蚁东探西探寻觅冬粮。

    抬头时,李师爷演算片刻,又沉思片刻,再酌酒一杯,越饮越醉。苏离离忍不住好笑,站起来想说:“算了,我去找莫大哥他们。”

    话未出口,李师爷一拍桌子道:“推出来了!”

    “怎样?”

    “这东西在土上,木下,傍水之处。”他习惯性地摇头晃脑。

    苏离离瞠目结舌道:“就这样?”

    李师爷也瞪圆了眼睛道:“怎么?这还说得不够细致?”

    苏离离哭笑不得,“你总得说个地方,比如梁州还是雍州,在什么人手里。”

    李师爷盯着那星盘看了半晌,赧笑道:“法力有限,法力有限。”

    苏离离耗了大半个上午,颇为无奈,转身欲走,走了两步折又回来道:“李师爷,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难言的伤心事,只是你本有学识见地,即使怀才不遇,又何必整日把自己灌醉装糊涂呢。人世宽广,自有适意之处。”

    李师爷一楞,往椅子后倚了倚,望着苏离离不说话。苏离离言尽,转身出来,便听他在身后缓缓吟道:“愁闲如飞雪,入酒即消融。好花如故人,一笑杯自空。”(注)

    原来是个多情种子,苏离离摇头而去。

    回到大寨,就见莫大、木头、莫愁都回来了。莫大笑道:“你去哪儿了,我们等你半天。”

    苏离离端了杯子喝水道:“找李师爷算个事,他耽误了老半天。”

    “哈哈,你找他算什么?”

    “找个东西,我爹留下的一个匣子。”她转头看了木头一眼,木头却正拿水瓮把她喝空的杯子又倒满。

    莫大问道:“什么匣子啊?”

    苏离离也不拿莫大当外人,望天想了一阵,“约莫九寸长,八寸宽,六寸厚的一个乌金匣子,很坚实的。”

    莫大用手比了比,也想了一阵,“很坚实?是不是埋坟里的?”

    苏离离一口水没咽下去,险些咳出来,“你见过?!”

    “倒是见过一个。”他迟疑道:“早先我出来,到处乱糟糟的。走到梁州时,遇上官兵捉丁,躲到一座山上。你教过我看山势峦头,我当时见着一座荒坟,那地势风水好得不得了。我穷极了,想着也许是哪位贵人的古墓,不立碑就是为了防盗,就挖了。结果挖了半天既没有棺木,也没有尸身,只得一个不满一尺的金匣子。”

    苏离离越听越急,又是紧张,又是欣喜,“那匣子呢?!”

    莫大又想了一阵,“我以为那里面定然有什么好东西,可是撬了半日撬不开,砍了砸了也没用,还用火烧了一通也不熔。”

    苏离离几乎想张牙舞爪地撕了他,“那你到底弄到哪里去了?!!”

    莫大搜肠刮肚,蹙眉道:“我……我忘了。”

    “啊……”苏离离颓废地叫了一声,无言头点桌。莫大看她这样,抓头发道:“你过去也没说过,我怎么知道那是你家的东西。”

    莫愁忽然打断他们道:“是不是后面修猪圈,木桩短了一截,垫下面那个?”

    莫大一拍脑门道:“好象是啊,走,看看去。”

    四人忙到后寨。后寨养了几十头猪,大小不一,左右拱挤,圈里屎臭哄哄。莫愁转了一圈,指着北面木桩下一块黝黑的方形石头问:“好象是这个。”

    圈侧那猪膘肥肉厚,双目惺忪地看了几人一眼,呼呼又睡。

    苏离离扯扯裙裾蹲下身,但见那石头棱角分明,指甲一刮,落掉附着的烟尘,露出乌金的底色,正中一个三棱形的小孔依稀可辨,坚强地伫立于……土石之上,木柱之下,水槽之旁。

    苏离离半是惊喜,半是哀叹,抚额道:“无奇不有!”

    木头望猪道:“暴殄天物。”

    “舔什么东西?”莫大愣了一愣,随即跳脚道:“你们又掉书袋!到底是不是啊?”

    据说囊括天地之机,包藏寰宇之计,为天下群雄所觊觎的天子策,惊现在歧山大寨莫大王的猪圈中。莫大当即着人拆了猪圈,将那匣子取出来,拍拍灰递给苏离离。

    一时皆大欢喜,只有猪不高兴。

    木头帮着苏离离用水洗净了匣子,却疑惑道:“这么小能装下什么神出鬼没之计?”

    苏离离奋力地刷着匣子,道:“我爹没说过,他又不是皇帝,能有什么帝王之策。真有那能耐,会给人杀了么?不过他说到过先帝,说先帝性子随和,有时喜欢开个玩笑。我猜这天子策也就是皇帝他老人家一时高兴,故意神神秘秘地装上,让传给后世之君玩的。”

    “那你还这么重视?”

    苏离离接过他递来的抹布,擦干上面的水,“我爹宁死也不给那昏君,我想并不为着这是多么了不得的东西。这更多的是他的志节,威武不屈,贫贱不移吧。”匣子带着乌金色泽,非铜非铁,光可鉴人。

    木头仔细地查看了一番,疑道:“当真刀不能开,火不能熔?”

    苏离离看他那样子有些跃跃欲试,一把拍掉他手道:“你敢用刀砍,我砍了你!”

    木头委屈道:“我还不如个匣子。”

    苏离离一时语塞,愣了半晌,一咬牙狠心把匣子递出去道:“砍吧砍吧,我说笑呢。”

    木头一把将她拖进怀里,“你舍不得砍我,我也舍不得违你的意,砍你的匣子。”苏离离听他说得明白,怔了怔,却淡淡笑了。

    木头看着她温柔的笑容,问:“还回去卖房子么?”

    “卖呀,我就那点财产了。”

    “那这个匣子呢?”

    苏离离低头看了看,“祁凤翔有钥匙,还是给他吧。要是他交出去还能救命当然好,救不了也怪不得我了。”

    木头眼睛明亮,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木头和莫大下山去了雍梁边界,一去半月,说是为着一旦开打,歧山大寨好即时应对。苏离离闲散了十余日,没事跟莫愁练练骑马,有时手指扣着天子策的匣子极目眺望,天高云淡,不起波澜。木头要她一心一意地喜欢他,她便一心一意地喜欢。

    不为什么,因为那是木头,是和她一起做棺材的人,是在惊慌中给她慰籍的人,是为了她的安危可以舍弃生命的人,像一个港湾,一触便心安。苏离离不是贪恋世间五光十色的人,她是在浮世中被遗弃流离的孩子。如果说祁凤翔有什么触动过她,便是他偶尔流露的那份宠溺,却从不能让她安心。

    每一次稍微升起的希冀,都会最终被他掐灭。他既不会靠近,也不会远离,于是她转身走了,仍然记着他。苏离离容易忘记恶,却把些微的好记在心里。因为在她十多年的生活中,前者多,后者少。并非美德,只是为了自己活得开心愉快。她要的也就是如此而已。

    木头回来时,有些晒得黑了,风尘仆仆的样子。莫愁一路跑到寨门口,莫大便一把揽在她肩上,相偕而归。苏离离也大方上前,挽了木头的手臂拖回去,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异样。这种等待仿佛妻子对丈夫,是她不熟悉,也从未设想过的。

    苏离离自以为惊世骇俗地说:“木头,你娶我吧。”

    木头淡定地应了句,“好啊。”

    苏离离看他不惊不惧不喜不忧,再逼一句:“什么时候娶?”

    “你定。”

    苏离离终于败下阵来,讪讪道:“再说吧。”

    木头容色严肃,一本正经道:“明天就可以啊,你实在着急,今天也成。只是今天已过了大半,白天的礼仪来不及了,晚上的内容似可斟酌……”

    苏离离一脚踹过去,“斟酌个屁,你想得美!”

    虽是玩笑,却知道他想什么。只是她拒绝,他便也不躁进。

    九月二十三,苏离离背着流云筒,木头背着两人的行李,牵着两匹马跟莫大辞行。莫大劫了赵无妨的金子,一部分入库,一部分同去的兄弟平分。莫大自己分了十两黄金,全都送给苏离离,说:“其他的钱是寨里的,我不好随便拿出来送你。”

    苏离离扔回五两道:“老规矩,平分。”

    木头听他说得公允,点头道:“莫大哥能拉起这么多人来,全在仗义轻财。”

    莫大狠狠道:“你小子拐着弯骂我别的东西一无是处吧!”

    木头无奈地扯了扯唇角,“我说的事别忘了。”

    莫大也摆着臭脸道:“忘不了。”

    三年多过去了,这两人还是和当初一般话不投机。

    十月初二,苏离离站在了京城西门外,看看时候尚早,拉了木头去看程叔的坟。不大的坟冢上草叶萧条,两人跪倒磕了三个头,径去栖云寺找十方。栖云寺破败如旧,那门匾却已掉下来了。二人穿过接引殿,踏上大雄宝殿的石阶,木头陡然警觉起来。

    只听极细的破空声,“嗖”地一响,木头伸手在苏离离面前一划,已拈了两枚袖箭在手上,道:“出来吧。”他并不疾言厉色,也不大声呼喝,自有一股从容。角落帷幔后有什么东西落地,一个小和尚穿了身缝补破旧的衣裳一手拉着帷幔,却愣愣地看着苏离离。

    只片刻,他叫道:“苏姐姐!”

    苏离离站着没动,他又叫了一声,“苏姐姐!”跑上前来,被木头一手抓住领子,问苏离离:“认识?”

    苏离离这才猛然蹲下身来,拉着那小和尚的手,道:“于飞!于飞!你怎会在这里?!”

    木头松开他领子,于飞激动地抓着苏离离的手,“苏姐姐,我当初喝的是假死药,吐了许多血,在宫里耽搁了三天才瞒过耳目送出来,足足躺了半个月才能起床,险些真死了。”他一边说一边便哭了,悲喜出于胸臆,不似往日深沉郁悒。

    苏离离只微笑着听他说,待他说完,摸着他光头缓缓道:“你没死就好。”

    “他刚才用袖箭射你。”木头冷淡地插了一句。

    于飞急道:“我不知道是你,那是师傅留给我防身的。门外匾额放在地上,自己人一看就不会进来。我听见人进来,心里害怕,就把袖箭按出来了。”

    苏离离瞪了木头一眼,“好了,他不是故意。”回视于飞道:“十方是你师傅?”

    于飞道:“嗯,我现在这样叫他。他正要想法子送我出城……其实做和尚比做皇帝快活,”他忽然抬眼看着苏离离的神色,迟疑道:“如今祁……”苏离离神色平淡,打断他道:“那你师傅呢?”

    “阿弥陀佛,贫僧在这里。”十方玉白的面孔,洗褪色的淡蓝缁衣,不知何时合掌站在殿门口,“施主找贫僧何事?”

    苏离离看他态度宠辱不惊,沉吟道:“我有一件东西,拜托你交给你主子,他用得着。”

    十方尚未答话,木头忽然道:“我会拿去给他的。关在哪里?”

    苏离离愕然,十方仍是不愠不火道:“大内天牢,最里面倒数第二间。”

    木头点头道:“我知道了,走吧。”

    苏离离跟了他出门,临去望了于飞一眼,见他依在十方身边,略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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