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利怔了一下,她虽然出身里世界,但曼奇尼家族对她的教育与当时表世界的家族没什么区别,都是一心一意地将她打造成一头温顺的羔羊,一朵沉默的花儿,她对政治从来就不够敏感,所以才会做出要挟与软禁路易的事情来,现在路易这么说,她能感觉到路易很高兴,但具体为什么那么高兴,她就不太清楚了。
    路易没有得到回应,再一看玛利露出了迷惑的神色,他立刻就明白了,“君王与教会们时常会将百姓称作牲畜,但这种称呼,亲爱的,并不全都是出于轻蔑与厌恶,更近似于一种切实的说法,因为在民智尚未被启发的时候,没有接受过教育,不会自我思考,所有的智慧全都被用在生存与繁衍上的平民确实如同动物一般,而国王,领主与教士们有意纵容这种情况的出现,是因为在人类的技术尚未发展到一个程度的时候,动物要比人类更好用。”
    “打个比方吧,”他说:“你是见过农夫开垦新地的是吧。”
    玛利点点头。
    “当农夫要开垦一块新地的时候,在犁铧、牛轭尚未被发明出来的时候,他们是要用人力与木棍来敲、砸与挖动土块的,这种工作方式效率低下,辛劳异常,还会引起各种疾病,导致死亡也不是不可能,而人类是天生好逸恶劳的,如果不能用刑罚与死亡的威胁来逼迫他们,他们是绝对不会愿意去干活的。”
    “我听说过,曼奇尼最早的时候也是使用农奴的,那时候我们的城堡里还有许多督工,但后来……”
    “嗯,这不是你的错。”路易知道玛利说的是那些还魂尸的事情,很显然,巫师们有着他们的方法来保证有一批任劳任怨的奴隶:“但这种方法显然不能用在一千五百万甚至更多的黑奴身上,所以英国人采用的方法就是用各种手段来消磨他们身上的人性,增强他们的动物性,让他们没有接受教育的头脑变得更加简单,更加迟钝,除了最基本的条件反射之外什么都做不了,为此他们甚至舍弃了先进的机械与钢铁的农业工具——你大概想不到,时隔五百年后,在田地与棉花地里,再一次出现了奴隶与木头工具。”
    “所以说……”
    “嗯,我所做的事情,就是揭开蒙在他们眼睛上的黑布,让他们看清外面的世界与自己悲惨的境况,只是,玛利,这真是一件残忍的事情啊,愿意为我效力的爱尔兰人固然多,但英格兰人如何会允许他们曾经的奴隶来分享他们的‘财产’?而且黑奴中除了奴隶生下的,很少有小孩子,为了掩人耳目,我的下属也不能给予他们太多的特权——他们还是要干活的,年龄,阅历,精力,都注定了没多少人能够走出来。”
    “但走出来,对他们难道会是一桩好事吗?”路易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一头骡子,一头牛总是会过得很悠闲,很自在,在它们小小的头脑里是永远不会懂得什么叫做自由,什么叫做生活的,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也无法发现自己周身污秽,伤痕处处。”
    路易还记得,那个年龄只有自己的二分之一,看上去却有着自己两倍年龄的黑人,是如何踉踉跄跄地走进来,不敢置信地伏倒在地上,五体投地——哪怕他已经从巴黎大学毕业,但受到惊吓与压迫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还是跪下——不是礼仪,是畏惧。
    在获准站起后,他晕头转向地左右张望,泪流满面……
    “他们后来……几乎都回去了,之后就是战争,与昂撒人的,也与自己的同胞。”英国人在奴隶贸易的时候就曾经使用过雇佣一个黑人部落首领来为他们打仗,劫掠奴隶的诡计,当然也不会吝于分化数百倍于他们的黑人奴隶,在英国人的庄园里,奴隶被用作了好几等,从最值得“骄傲”的黑人管家,到主人的贴身男仆,夫人小姐身边的乳母与侍女,再到厨房帮工,小工,庄园里的铁匠、牛倌、花匠……在田地里做活的奴隶又要胜过在棉花地与甘蔗地里做活的奴隶,可以使用工具的奴隶又要胜过普通奴隶,普通奴隶又要看不起那些带着脚镣手铐的奴隶……
    很可笑是吧,但真的,当那些品尝到真正的自由与尊严的黑人们回到阿非利加后,比起白人,更让他们痛苦与恐惧竟然是白人的仆佣军,也就是受英国人指挥的黑人军队,他们对待“反叛”的同胞,竟然比英国人还要残酷,凶狠。
    “那么最后他们成功了吗?”
    “我没看见,”路易说:“但我醒来后曾让孩子们给我拿了一份世界地图——现在的阿非利加分裂成了十几个国家,有些依然是英国的自治省,有些则是英联邦成员国,也有一些是共和国,或是自由联邦,看来,那些可敬的人还是为他们的后代争到了一席之地。”
    玛利想问什么,但突然停下了,路易看着她,“想问什么?”
    “我什么都不懂,”玛利低声说:“路易,我给你带来过不少麻烦吧。”
    “你不懂不是什么罪过,没有生而知之的人,”路易垂下头,罕见地露出了痛楚的神色:“玛利,我本该教你,但那时候……”他也只是一个鲁莽的年轻人,身怀雄心壮志,眼睛看向遥远的将来,却忽视了身边的人,玛利没有跟上他,但他本应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她才是。
    “所以要问什么就问吧,这是我欠你的债,玛利,”路易说:“你永远可以向我发问,我会回答你,每个问题,无论多少遍,只求你别厌弃我。”他将玛利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画像是多么逼真啊,但唯有几样东西是没有的,那就是呼吸,温度与心跳——玛利却叹息着依偎了过来,她的身体柔软到不可思议,犹如一朵沾染着晨露的花苞。
    “所以这是怎样的一个梦呢?”她喃喃道:“这不是一个梦,路易,我知道,因为我没有这样的幸运能够做到这样的美梦。”
    “我是个傻瓜。”
    这句话让玛利哈地一声笑了,“那也是我最爱的那个傻瓜。”
    她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可能就是刚才的那个问题,却听见门被轻轻叩响了,玛利猛地跳了起来——差点摔倒,路易哭笑不得地扶住她,让她转到一边坐下,在孩子们进来之前,她已经整理好了衣服,端正了神色,只微微露出一点笑容,和那些肖像画上的贵夫人没什么区别了。
    在路易允许他们进来之前,她居然还来得及伸手将路易歪掉的肩带拉直。
    路易忍住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玛利醒来后,就非常注重自己的形象,尤其是在孩子们面前。
    “看来已经有结果了。”路易看了看,指了指其中的一个孩子:“呃,路易,你来说吧。”
    “您还是叫我阿兰吧。”那个孩子说——事实上他也有三十多岁了,“这里有十来个路易呢。”
    路易这个名字相当受法兰西人的青睐,从圣路易之后——波旁王室就时常采用这个名字,圣路易是路易九世,到路易十四就是第五个,后来又因为太阳王路易十四的关系,在法国男性中这个名字的比例占到百分之三十,在波旁王室中则高达百分之七十……
    人们都说,在巴黎,凡尔赛这种波旁密集的地方,高叫一声路易就能享受几秒钟国王般的待遇——成百上千的人同时向你行注目礼……他们还大多有着出色的面貌,挺拔的身材,超乎常人的气质。
    阿兰甚至是这些人中的佼佼者,他也时常被人称为“小太阳王”,在大学剧团里还饰演过太阳王,他正要向真正的太阳王通报事情的结果,却被路易十四阻止了:“对了,我要先回答我的夫人一个问题。”
    阿兰看向玛利,也有点无可奈何,他们固然是路易与特蕾莎的后裔,但这是巫师画像,简单地来说,是路易.波旁与玛利.曼奇尼的婚姻证明,也就是说,在里世界,他们才是一对合法合理的夫妻——啊,反正特蕾莎王后不但陪伴到国王到最后,也已经在几百年前上了天堂……
    这幅画还是卢西安诺的后代交给他们的呢。
    “玛利,我知道你刚才想问什么,”路易耐心地说:“这就要从阿非利加最后的结局开始说了,在英国人开始利用黑人对付黑人的时候,他们也不得不给出一些权力,武器与职位给他们曾经的牛马与工具,但他们也应该想到,那些终究还是人,而不是永生永世学不会阴谋与倾轧的动物,那些黑人们从他们这里学到的东西,最终还是归还给了他们——哪怕是那些依然属于英国国王的领地,黑人依然可以凭借着人口数与从他们这里继承来的无耻与下作保障自己的权力。
    最可笑的是,随着时间流逝,一些英国的年轻人竟然忘记了自己祖辈的资产是从何而来的——他们躺在黑人的尸骨堆上,尝着黑人血肉酿成的酒,终日无所事事——毕竟在他们干净漂亮的城市里,甚至找不到一个用来发慈悲的流浪汉,于是他们就说,我们何不去向黑人,那些曾经的奴隶施舍怜悯呢?
    他们不知道,那些在黑暗中艰难跋涉,苟延残喘的人,只要给他们一条缝隙,他们就会不惜一切地将铁障彻底撕碎的。”
    他看向阿兰,阿兰会意地一点头,继续说道:“黑人得到选举权还是在七十年前的事情,除了那些确实不通世故的‘善人’之外,就是一些无法得到选民支持的候选人在推动此事了。
    您大概不太了解现在的选举,夫人,这样吧,您想象一下,就是一个打扮体面的政客走出来说,先生们,女士们,请选我吧,我是最善良,最宽容,也是最具同理心的,只要你们选了我,我就让你们的种种痛苦消失——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他压下一丝轻蔑:“那些平民们的痛苦原本就是他们造成的啊,高昂的医疗费用,雇佣制的治安与消防队伍,通货膨胀,垄断,战争等等……但他们不可能提高工资,缩短工时,普及高等教育,降低医院收费……但比起那些白人选民,黑人选民的诉求想要达成就容易多了,他们也更容易受到欺骗……”
    “在一开始的时候。”路易说:“如果黑人还是那样好受欺骗,现在的……”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宣传,”他说:“就不该出现这些愚蠢又令人作呕的惺惺作态了。”
    “要在电影中安插进一个黑人英雄,所需要的钱款与支持可比为黑人或是白人平民做出任何有用的举措方便和节省多了。”阿兰说。
    “但这样,”玛利现在完全明白了:“岂不是用画出来的面包充饥么?”
    “一些黑人的确很喜欢。”阿兰说:“夫人,你可以把它们看做用来麻痹他们的精神酒精。”
    “还有一些黑人呢?”
    “他们看的很清楚,并且觉得恶心。陛下,您说的很对,”阿兰说:“他们不觉得黑小人鱼,褐白雪公主,黑安妮.博林是对黑皮肤的褒奖与赞赏,稍微有点尖刻与粗俗地说——这根本就是在耍猴,那些英国人还是把黑人看做没有思想与记忆的动物,像是对待一条狗或是一只骡子,给个球就能让他们高兴半天,给把麦子就能让他们忘记过去的鞭子。”
    “是有点粗俗,但很正确。”路易十四点头道:“不过这次除了向黑人献媚之外,英国人还想嘲弄我们一把吧。”
    “他们是得意忘形了,陛下。”阿兰说:“现在这位导演兼制片人已经被拘捕了。”
    路易微微带上了一点笑意。
    “这位先生的地理与历史成绩一向不怎么样,”阿兰也微笑起来:“不过能够清清楚楚地弄明白波兰、意大利、西班牙与法兰西所有国土与领海范围的人也确实不多。”
    波兰、意大利、西班牙与法兰西的波旁王室血脉自始至终都没有断绝过,除了路易十四时期开拓的领土与殖民地以外,后来这几位彼此之间都有着分割不断的血亲联系的波旁还曾经交易过一小部分国土,可能只是一座岛屿,也有可能只是一个山谷,能彻彻底底了如指掌的人也只有专门研究这个的军事学家与地理、历史学家。
    这个导演兼制片人还算谨慎,但他总不能永远待在英国,于是他去了阿美利加,也许在他的想法中,从来就没有国王的阿美利加联邦合众国虽然是法兰西人与印第安人共同建立的,但应该不会为了波旁们的太阳王大动干戈吧。
    唉,他们确实没有大动干戈,只是乘着晚上的时候,派人把导演兼制片人的游艇弄故障,而后轻轻一推——把它连同上面的人一同推到了法兰西在南阿美利加仅有的一处领地——一座岛屿。
    “现在他被控告三项罪名,宣扬kongbu主义、侮辱王室和国家机构罪。”阿兰说:“可能还有侵犯私人领地,非法持有qiangxie,dupin等等,”他抬起与路易十四十分相似的蓝眼睛:“陛下,我要把他关上一百年。”
    “与之有关的人也已经列入了波旁的黑名单,”他继续说道:“他们会发现,在欧罗巴,他们寸步难行……还有阿美利加。”阿兰用一种复杂的口吻说道:“他们大概不会理解——您的孙子,也就是路易十六签署的‘自由法案’对阿美利加的人民意味着什么。”
    “他们只会嘲笑他伪善和无知吧。”路易说。
    阿兰最初是想询问——路易十六的举动是否出自于其祖父路易十四的授意,但在看到那双带着笑意的蓝眼睛时,他突然释然了,何必一定要得到答案呢,就算不是出自于这位伟大的王者的授意,也是因为他的言传身教,才让路易十六有了这样一个崇高慷慨的行为。
    “还有一件事情,”阿兰问:“有人希望能够得到允许,投拍您与夫人的电影……一般来说,我们是拒绝的……”
    “那就继续拒绝吧。”路易说:“现在正是一个好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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