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披头散发,梨花带雨,踉踉跄跄撒了一路。拉车的骡儿早奔脱了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再也跑不动了。天见怜可,这骡儿生就的坯子,原本就不能当作马儿使唤,徒唤奈何!

    阿秀无法,只好下得车来,拉着笼头走在前面,直累得汗透重衣,满身香泥。一张俏脸之上,干的湿的,全都混在一起,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她的心里着实记挂少爷的安危,小女孩子家的,突然遇到这样的事情,没完全乱了方寸,已属难能可贵。小女孩琢磨着,眼下若回平遥,也不知那些恶人散了没有,说不定就是自投罗网,看来也只有依着少爷的吩咐,往董家庄去吧,路虽不熟,但好在应该已经不太远了才对。

    女孩子拿定主意,便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接着赶路。道路难行,心也忐忑,回望来路,想想便觉后怕,那些胡子凶神恶煞,可别欺负少爷才好……女孩子心地良善,光顾着担心少爷,反而自己的安危,倒不怎么放在心上。

    女孩子就这么泪眼婆娑地走着,走了官道走小路,走了小路走山路。汾河原上的村子星罗棋布,少爷说的那个董家庄,虽然大概方向是清楚的,可是具体又在哪里呢?小姑娘打起小心,边走边问。她虽然是个使唤丫头,其实在向家也不曾吃过什么苦,今日这般劫难,仿似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一般,二十里地手脚并用地走将下来,人就似从水里捞起来一般,连腰也直不起来。但是想想少爷,便心似刀割,眼前诸般苦楚那也是顾不得了,怕只怕却得晚了叫不到人,少爷有个三长两短可就惨了。

    再走得里许,估摸着该到董家庄了,不意却失了道路。其时天色向晚,暮色四起,眼前乱石嶙峋,不知是何所在,连来路也不知所踪,四处又无人烟,这倒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阿秀料不到自己如此倒霉,这当儿竟迷了路,一面挂着少爷的安危,一面埋怨自己懦弱无能,一时间悲从中来,忍不住嚎啕大哭。

    这丫头哭着哭着,忽然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了自己肩头,一个年青女子的声音问她道:“小姑娘,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拉着骡车坐在这里哭啊,你家大人呢?”

    阿秀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却见着一张桃花也似的面孔,眉儿弯弯,眼含关切的望着自己正说着什么。阿秀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作响,整个人好似懵掉一般,呆呆傻傻地指着那年青女子道:“大……大少奶奶……”

    那女子也是一怔,失声道:“阿秀!”

    阿秀又叫又跳,喜极而泣道:“大少奶奶!真的是你呀!我不是在做梦吧……”

    那少奶奶却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一张俏脸含着愁怨,只是不语。阿秀见她不说话,难免着急,神经质般喋喋不休,说个不停,只是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竟倚在那年青女子怀里,没了声音。可怜这孩子一天之内忽惊忽喜、身心俱疲,这会儿见了亲人放松下来,再也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少妇抱着这孩子,脸上已带着三分焦急神色,叹息道:“向家的人,终是找来了……”她转过脸来,对这一个腰细肩宽、孔武昂藏的汉子柔声道:“这孩子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意外,竟似遭了劫难一般,现在这个样子,可如何是好?”

    那汉子把眉儿一轩,懒洋洋地笑道:“别担心,看这女娃的样子,不过受了惊吓,太过疲倦罢了,你不用担心,送回去交给芯莲,调养几日也就不妨了。”这汉子却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失踪了一年之久的主角,王雷洋同志。而那个年青漂亮的女子,却是流落庄上的向家大少爷遗孀,向氏,谢咏雪。

    对他的话,没来由的,咏雪一向信服得很。两个人也不废话,合力把阿秀放在骡车上安顿好,一前一后赶着大车便往庄子里走。原来这里正在董家庄附近呢!咏雪在小河里洗衣服,回来路上遇到雷洋,所以才结伴而行的。

    。

    阿秀抱着枕头,黑甜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醒转。朦胧间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却发现自己正睡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抬头看看,只见半天里香罗秀帐,却是个女孩儿的卧房。低头瞅瞅,却见自己身上絷衣洁净,略带芬芳,却并非自己的衣裳。这一吓却是非同小可,明明记得昨天奔命似地赶了一天的路,累的跟什么似的,衣服全都湿透了,现在却——“对了!”她突然大叫起来:“大少奶奶!”一边叫着,一边胡乱穿上g边的衣服,匆匆忙忙套上鞋儿,飞也似地跑出去寻找昨天才看到的,失散数年的大少奶奶。至于身上昨天换的,今天早上穿的究竟是谁的衣服,这没心没肺的丫头却再也不管。这个时候,她一心只想见到大少奶奶。她的心里多少也意识到了一点,少爷一大早带着她和阿旺出门要去什么董家庄,还带着半车的礼物,只怕多半和大少奶奶有关呢。

    出门是个天井,卧房却在西厢。走出院门,只见人来人往,人人脸上笑意融融,这庄子真个好生兴旺!

    丫头再往前走,有的没的地瞅瞅看看,耳朵却被一声声洪亮的号子吸引。循声过去,转过了街角,却见小山坡下整整齐齐立着二十几进的大房,一色的碧瓦青墙,气派非常。而排房前面,却是夯砸结识的打谷场,四四方方的,每一方都宽大异常。阿秀定眼看去,只见场院里只怕有一百好几十的精壮汉子抗着长枪排着整齐的队伍练习走步,当头还有个魁梧的头领,语带铿锵地带着众人呼喝,只要他喊一嗓子,众人也都跟着齐声呼喝。阿秀心道,原来先前听到的号子,就是这么来的呢,这么一大帮爷们凑在一起齐声喊叫,倒也有趣的紧呢!

    阿秀看了一会,却未曾厌倦,只觉得兴味盎然。这些汉子看来都是这庄里的保丁吧,不过给人的感觉却是异常雄壮,毫不见寻常保丁病怏怏的模样。阿秀看着他们齐整的队伍,听着铿锵的号子,没来由地感到心里格外踏实、熨贴。不过一个大姑娘家盯着这些陌生汉子猛看,却是她破题儿第一遭。初时没意识到,也不觉得怎样,看着看着,便禁不住不好意思,脸红起来。

    旁边有个蓝衫的婶子看了她的模样,爽朗地笑道:“大妹子,你是邻村的吧?”

    阿秀轻轻“嗯”了一声,却没开口。

    那大婶道:“姑娘,你看吧,没事的。我们庄子里的人,哪个没来看过?别的庄子里,也常有人来看呢。”

    阿秀羞涩渐去,小声应道:“真的吗?”

    大婶作声道:“那可不!开始时王头领亲自带队讲操,我们自己庄子里的姑娘都要起五更来看呢!你看看,小伙子们可精神呢!”

    一句话,又把阿秀说了个大红脸!不过四周打量打量,果然发现好些人,男男女女,都跟自己一样,围着这场院看得津津有味呢!

    她这才放下心来,感激地看了大婶一眼,不解道:“你们这庄子,可是董家庄么?怎么这民团竟如此兴旺?”

    大婶听了这话,裂开大嘴笑了起来,她到是自来熟,大大咧咧拉起阿秀的手,拉开话匣子就说开了。阿秀所料不差,这里果然就是董家庄。原来去年伏天将尽,庄子里来了能人王头领,董员外便出钱扯起这民团。没想到三九天里来了好几百的捻子,谁知却尽数折在董家庄。经此一役,那还不大名远扬,一时间四方英雄皆来投奔,这民团也就一下子抖起来了。

    阿秀心里记挂着大少奶奶的事情,只是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想问。见这婶子说得兴高采烈,自不忍扫了她的兴,当下也是有的没的的应着:“怎么我看庄户里的人都喜气洋洋的,难道是谁家有了喜事,请了戏班子唱折子吗?”

    大婶道:“这倒没有。不过大妹子,俺们庄子里有些个事情,却比娶媳妇还让人欢喜呢!”

    阿秀见这婶子说的眉飞色舞,也不禁起了兴致,奇道:“比娶媳妇还欢喜,只怕也只有中状元吧,可是现在都民国了……”

    那大婶打断她:“是俺们庄的董员外和王头领扩编了队伍,庄户里有男人的人家,都当上庄丁了呢!”

    阿秀失望道:“我道什么呢?这也没什么稀奇吧。”

    “你是外村的,不知道也不稀奇!我们董家庄的庄丁,可是管吃管住,还按月发下一块钱的份子钱呢!”婶子的声音越来越大:“老爷说了,当了庄丁的佃家,都减一成半的租子——这些可都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呢!”

    阿秀吃了一惊,心说我半年的零花钱也才八角钱呢——天底下竟有这等好事!

    那婶子也不管阿秀艳慕的神情,压低了声音,吃吃笑道:“就我那杀千刀的死鬼,也是一早就入了伙的,如今也不知是撞了什么宏天大运,竟当上了个排长呢!现在手低下管着三几十号人,天天在外面吆三喝四、人五人六的,回到家了端着架子拽文呢!……大妹子,你倒是猜猜他叫俺啥来着?”

    阿秀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贱内!”婶子一惊一吒地,不忿道:“也不知道这杀千刀的从哪里学来的,竟然叫我‘贱内’!这还不算,还让我给他端洗脚水呢?”

    阿秀笑道:“婶子自然是不肯罗?”

    婶子难得的脸色一红,带着三分羞涩、七分欢喜道:“我见他平日操练得那么幸苦……自然是肯了。”

    阿秀却被她逗得笑弯了腰。

    那婶子尴尬地解释道:“端洗脚水也没什么啦,只要自家屋里的男人肯上进,有出息,俺们女人家的,受些委屈,那也是值当的呢!”

    阿秀虽然掩着嘴咯咯笑个不停,其实也是替她欢喜得很呢。这时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却没来由想起了少爷。她自家是知道自家事情的,这是难免自怨自艾,心说,假如他也知道我心里对他的好,那该多好!那我做的一切,就也是值当的呢!只是不知少爷现在人在哪里,有没有吃苦。阿秀的心,却是落寞得很。

    “我早说过嘛,”旁边一个老大爷看她俩说得热络,也忍不住插嘴道:“你们家犟驴大难不死,那是必有后福的,现在果然吧!”

    这老先生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棉布长袍,虽然洗得发白,却浆得齐齐整整,原来却是个功名在身的老秀才。只见他摇头晃脑,咬文嚼字道:“庄丁的份子钱虽高,却非长久之计。要我说,这王头领草创的人民互济合作公社却是古之良政也,上追管鲍之益,下合黎民之愿,非才高志杰之士不能为也!”原来这王雷洋一伙子人扩编了队伍,待诸事顺遂,便说服了董有财等几户人家,立了一会,唤作“董家庄人民互济合作公社”,简称“人民公社”(大大们别怪我,兄弟没引进大跃进就够意思了:)。会中农户,贫富共济,强弱合作,各家物产、皆由会里出面,寻人贩卖,以求优价,各户所需,亦有会里出面统一采买,以求质良。会里又立有条款若干,道是时机成熟就要投资实业、发展工商,条条款款,皆归利于民。庄户人实在,自然不信,后来见入会农户确有实惠,这才争先恐后,竟是人人入会。

    阿秀听了这老秀才一番解说,不可思议之下,心里禁不住又是欢喜又是心酸。欢喜的是竟有如此能人,带着穷苦人家抱起团来过好日子,虽然慧不及己,却也是高兴的很。心酸的是小时候妈妈遭了春瘟,爹爹无钱医治,一家人眼睁睁看着亲人过去也无人援手,如果当时就有了这会,也许……想着想着,已是泪光莹莹,潋然欲滴。

    正在这时,却见稻场上操练的庄丁们收了队伍,四下散开歇息。排房里走出两个浅色衣衫的女子,带着几个大汉抬出整筐的蛮首、整锅的米粥。

    阿秀眼尖,见那打头的一个女子,挽着发髻,音容笑貌,却不是大少奶奶又是何人!当下不由分说,直奔了过去,嘴巴里面一叠声“少奶奶”、“少奶奶”的,叫个不停。

    咏雪一把搂住这飞奔而来的丫头,关切道:“昨天累成那样子,今天也不多躺会?”一边说着,一边拉了阿秀往场院外走,稻场之上,毕竟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

    阿秀道:“这些年你和大少爷去哪里了?可把秀儿想惨了!”

    咏雪却没应她,抬手顺了顺阿秀的头发,微笑道:“几年不见,阿秀都长成大姑娘了。”

    阿秀不依,摇着咏雪的手臂,追问道:“大少爷呢?”忽然发见咏雪悲戚的样子,急道:“大少爷到底怎么了?……少奶奶你倒是说话呀!”

    咏雪垂下眼帘,捂着微红的琼鼻,和着眼泪,无声道:“东俊少爷,已经过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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