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临近深夜了。
    可燕城这边市民们的夜生活通常是从晚上九点半到十点才开始的。
    虽说微波湖这一片比较偏僻,但是夜景足够美,还毗邻一条老街,老街一到晚上,灯火通明,各种哄小娃娃的游乐设施无数,美食街有好几条,夜市,酒吧更是数不胜数。
    自然也就不缺游客。
    连带着玄真观这边,大晚上的同样有不少游客在,此时被这人突如其来的一连串咆哮,惊得鸳鸯四散。
    林官骨碌碌从屋檐上掉到杨玉英怀里,连声道:“坏了,咱们这儿可能要闹出人命。妙济神君很有些小心眼,起床气还特别大,尤其是半路被吵醒,那非得闹得惊天动地不可。”
    杨玉英:“……”
    林官这乌鸦嘴有时候忒烦人。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这两口子脚下忽然打滑,身体后倾,砰一声砸在地上,疼得哎哟乱叫。
    杨玉英无奈起身,食指比在唇边,冲这对夫妻轻嘘了声:“二位有话好好说,我们妙济神君神威盖世,最是仁义善良,肯定不会和你们一般计较。”
    他们这对夫妇满腔怒火,猛地就要蹿起来,可刚一起身,天上呱呱地落下只老鸹,飞到两人脸上狂抓,吓得两个人忙不迭地后退,顿时失足,噗通噗通两声,水中睡莲都惊得四散开。
    杨玉英:“……”
    林官赶紧把什么温柔大方善良威严之类各种好词都往妙济神君身上堆积,好话说了一大筐,辛辛苦苦给神君顺毛。
    杨玉英:“神君,咱们玄真观要是出点乱七八糟的事,又有几天没法营业,又攒不下钱了。别的不说,主殿的琉璃瓦有好些都坏了,现在只能凑合,多委屈神君,咱们也该换上新的,可修缮时价钱不低,钱多攒一分,就早一天修好。”
    林官和杨玉英一个满口奉承,一个晓之以理,劝了半晌,总算让院子里的气氛和缓下来。
    杨玉英这才伸手把两个落水的倒霉蛋提溜上来。
    夫妻二人被这一连串的变故给整懵了,女子愣了半晌,忽感不安,不由放声大哭:“我家小阳不行了,我儿子要没了,呜呜呜!”
    杨玉英怔住。
    林官沉默半晌,叹了口气,怅然道:“看来今晚说没得继续睡。”
    杨玉英心里也是一咯噔,有些难受。
    他们也算见惯了生死,可听到孩子出事,还是见过的,依然免不了心中难过。
    这夫妻二人都姓张,本是张村的人,后来张村拆迁,他们夫妻就搬到燕城东郊的一大片回迁楼内住。
    东郊地处偏僻,但这一片人也不少,住得密集,杨玉英和林官跟着这对夫妇,一到回迁楼所在的东槐树小区,离得老远脸色就变了,只觉古怪的气味扑鼻而来,比恶臭还让人难以忍耐。
    妻子心里一直在紧张自己的孩子,但她还是注意到杨玉英的表情,大约以为这位嫌他们小区脏乱。
    小区建得有点像以前的老破小,没有半点规划布置,能逼疯设计师的那一种憋屈感。
    “车多,人多,周围植被少,环境就不容易好。”
    妻子讷讷道。
    杨玉英和林官下了车,蹙眉远眺,心下微沉,林官默默缩回兜里扒拉她的手机:“我们现在应该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才好。”
    整个小区被怪异的阴霾笼罩,杨玉英摸出手机来直接群发微信。
    全赖她家林官特别喜欢上网聊天,而且男女老幼都聊得来的缘故,如今她手机里有全燕城差不多九成以上修行者的联系方式。
    拍了个照片,一声招呼。
    林官那所谓的‘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的想法就实现了。
    “看定位这是东槐树小区。”
    “谁在附近呢,赶紧去,赶紧去。”
    “看情况不妙,好多阴气,晦气,这不清理干净了,回头非闹出大事不可。”
    “怎么最近世道这么不太平,下头也出了大乱子,事关生死簿的。我的天,当时我听到我老子说这消息,差点没把我吓得把自己给炸了,那是生死簿,也能出问题?可别不是世界末日到了。”
    杨玉英一条消息,网上登时炸了锅,好些人结束自己悠闲的夜生活直接往东槐树小区赶。
    一时间四面八方各种奇奇怪怪的人物都往东郊汇流,杨玉英带着林官已经进了这对夫妻所在的十五号楼二单元,才出了略窄闷的电梯,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里头有人大声吼叫:“小表弟病了,你们不赶紧送他去医院,找这些跳大神的来干什么?”
    “强子,你小声点,小声点,孙姨是真有本事的,我跟你讲,当年你姨生了小阳,在医院发烧烧到四十度,天天烧,一口气烧了大半个月,吃什么药都不管用,我就请了孙姨过去,给你姨收了收,立马就好了,灵验得很呢。”
    “这种事,不信不行,小阳他们家这是招了不干净的东西,就是他们家那只小猫崽子,猫这东西邪性,当初我就说不要养,不要养,他们家非养……”
    “哎哟,我的姥姥哎,怎么又说到什么猫啊狗啊的去,你快把手机给我,我给表弟叫个救护车。”
    随着一老太太和一年轻小伙子的对话,还有特别有韵律的声音响起。
    “头顶七星琉璃瓦,脚踏八棱紫金砖。脚踩地,头顶着天,迈开大步走连环……”
    林官一听这调子,便笑:“是东北孙家的路子。”
    杨玉英推门而入,冲那位正跳得起劲的中年女子摆了摆手,也不打搅,径直走到半开的门里,一眼便看见躺在床上的孩子。
    这孩子她才见过,当时见时,小孩儿气色还好,虽然哭闹得厉害,但中气十足,不像有病的样子。此时再看,却是出气多进气少,面色青灰,难看的厉害。
    杨玉英伸手摸了下她的脉,脸色更沉。
    她医术只能算一般,但这孩子的脉已差不多算是绝脉,当年林官临死之前,便是这样的脉象。
    到了这个地步,阎王已经叫了魂,李道长没办法,林见竹治不好他,她和夏志明带着他去看海,一路走得战战兢兢,既不敢太快颠簸,又不敢太慢,生怕连最后一点念想都完不成。
    叫强子的年轻人还在门口和一位老太太纠缠,别看他年轻体壮,愣是躲不开老太太那双骨瘦如柴的手。转眼见杨玉英进门,连声道:“美女,这位美女,你赶紧给我表弟叫辆救护车,别看了,这帮老家伙们封建迷信,咱们可是新一代有为青年,脑子要清醒点,不能让这帮人给洗了脑。”
    杨玉英思绪纷乱,闻言点头:“对,有病就得去医院。”
    强子松了口气,却见杨玉英幽幽叹息:“要是病到好说。”
    说着,伸手从兜里取出一张玉石薄片制作而成的符,放在孩子的眉心处,念念有词。
    强子瞬间脸色发绿:“这都什么人!”
    他心下着急,暗恨自己身体虚弱,体力不济,整日宅家也不锻炼身体,闹得他连个老太太的体力都比不上,又恨周围邻居冷漠无情,三恨家里人不着调。就这么怀着满腔焦躁,眼见杨玉英抬起手对着他可怜的小表弟胸口重重拍下去。
    “住手!”
    强子嗷了一嗓子,第二嗓子没叫出来,就见小表弟缓缓睁开了眼睛。
    小阳的爸妈这才回过神,扑到床前嚎啕大哭。
    那跳大神的孙姨动作不停,冲杨玉英颔首,杨玉英摇了摇头,伸手按住都要浑身抽搐的夫妻两个:“有话快说,这孩子恐怕……”
    杨玉英话音未落,忽然顿了顿,低头看自己的玉符,诧异道,“不对,他不当死。”
    这话一出,孙姨都怔住,把手里的家伙事一收,也不跳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门,急声道:“怎么的?没到时辰?不能啊,我瞧着鬼门都开了,勾魂索都亮出来了。”
    小孩小声呻吟:“小白。”
    “喵呜,喵呜。”
    杨玉英来时是拎着猫笼子来的,这会儿小猫在笼子里四处打转,叫声急切,不多时竟不停地去撞笼子。
    那对夫妻一听见猫叫,就暴怒,发了狂地把手头的东西往小猫那边砸,一时间房间里一盘混乱。
    杨玉英目光在小猫和小孩身上转了一下,在她的眼中,一猫一人身上的灵光极为酷似,几乎是一模一样。
    第一次见小孩和猫时,她其实就看了出来,当时只觉得人和猫相处得时间久了,气场交融,灵光自然相似,所谓物似主人型,便是如此。
    此时她心中到起了个念头,略微沉吟,便走过去把猫笼子打开,小猫一蹿出笼子,就不顾那对夫妻的痛骂,飞扑到小阳的床头,把头贴在他的脸上,小心翼翼地磨蹭。
    “喵呜,喵呜。”
    猫叫声越发急切,说来奇怪,随着小猫的叫声,孩子的脸色居然渐渐好转,小猫却仿佛失了精气神,蜷缩在小孩的床头,贴着他的脸,叫声渐渐虚弱,圆溜溜的眼睛里光芒越发收敛。
    “可怜。”
    杨玉英盯着这一人一宠,尚未说话,门外便传来一声叹息,她回过头,就见到了熟人。
    门外挤进来不少人,起码十几个,有的一身土布的衣裳,很有乡土气,像是进城务工人员,还有几个和尚打扮,几个道士打扮的,几个算命先生打扮的,连手里的幡子都拎着,另外有都市白领打扮的,还有背着书包的学生,挎着菜篮子的主妇,真是五花八门,要什么人有什么人。
    为首的老头是周方明,周家的家主,周家是大家族,家里做生意的有,文人也有,还有正儿八经种地的农户,家里就在老寿山附近的一座东明山上,也是个旅游景点,上面有些古建筑,还有一个烽火台,但开发上不能同老寿山比。
    在所有人中,杨玉英最先看见的却是周方明身边站着的女子,这女子一身普普通通,半新不旧的绿色长裙,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目光悲悯,刚才说‘可怜’二字的便是她。
    林官一见她,心下就暗道了声精彩,小声道:“快快,我要小姐姐的联系方式。”
    杨玉英:“……”
    也不怪林官这副猪哥相,就是她都感觉这女子钟灵毓秀,仿佛天地间灵气所化,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女子举步向前,走到窗边,伸手摸了摸小猫,开口平平静静地念了一篇《往生经》。
    灵气随经文聚集,小猫的眉眼都渐渐舒展开,其他人听得心头安宁,半晌纷纷收摄心神。
    杨玉英伸手抱住林官,林官好半天才吐出口气,笑道:“好厉害的灵气,好厉害的人物。我都差点了无遗憾地一步踏入轮回。”
    周方明低声道:“那位是昆仑的修士,是个异类,一年多前刚被龙王从昆仑给带回来的,回来时就坐在龙王脑袋上,你也瞧见了,天生的修行胚子,老天爷捧着人家助人家成道,功德金光厚得都吓人。”
    两人正说话,外面忽然起了风,浊气一下子扑面而至。
    屋内一众修行人士纷纷掩住口鼻,周方明这老头也变了脸色,破口大骂:“怎么回事!这一片谁的地盘,老郭,这是你的地头吧,都没人清理不成,让这么多晦气堆积,再浓下去,这里所有人都成活死人了。”
    那叫老郭的那个苦笑:“看看我这黑眼圈,他奶奶的,老子七八天没睡个囫囵觉,这不都忙着下头生死簿那事呢,少废话,赶紧干活。”
    众人纷纷各展手段,唱的唱,跳的跳,有人剑挑黄符月下舞,有人纵声高歌,声若惊雷。
    和尚们纷纷爬上屋檐念经。
    道士们纷纷做法。
    众人手段尽出,一开始还好,可不多时,招式中就多少有点显摆的意思,竞争的味道越发浓郁。
    难得高手齐聚当下,谁家没几手绝活?修行者们性子多桀骜,这种场合,没竞争的心思才奇怪。
    竞争来竞争去,也不知是谁先开始的,一句话说错就闹腾起来。
    “喂,你们几个老和尚慢悠悠地念经,打算念到明年去啊,别念了,回家歇着去吧,有我们白龙观的人在呢。”
    “呸,几个山门没立过三百年的乡巴佬,懂个屁!”
    眼看各种法术招式满夜空地乱飞,杨玉英左右观望了下,实在不想被这些人生拉硬拽地拽到菜鸡互啄的活动里去,干脆装作很忙,直接一招手,无数玉符齐齐飞落道边,灵气汹涌,连带着道边的杂草,野花,藤蔓,各种植被见风就长,几分钟的工夫就长得密密麻麻。
    周围做法的高人们齐刷刷停下,都转头看杨玉英,杨玉英看着满地的野草顺着楼房就爬到屋顶上去,她也愣了愣,缓缓收回手捂住双眼,林官赶紧给她找补:“瞧,效率多高?”
    周方明张了张嘴,从腰里拔出匕首用力一刀下去,身边藤蔓连点皮都没破,他运足了灵力连砍了七八下,终于砍倒下一株。
    “大妹子……破坏凡人生活环境,要罚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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