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馨竹院戚家的午餐桌上热闹非凡。小丫头戚辛夷在崇经堂中上了半日学,见识了不少新鲜人物,滔滔不绝地讲给父母和哥哥听。虽经母亲一再催促,还是吃吃停停,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勉强吃完。

    秦桑柔伸掌拭去女儿额头上的细小汗珠,回首问独孤擎道:“擎儿,你今天在嘉文馆里都学了些什么呀?”

    独孤擎放下饭碗,答道:“师父走了以后,苑老夫子就让我们写‘百字谱’上认识的字。我认得四十三个字,有五十七个字认不得。”

    戚辛夷嘻嘻笑道:“哥哥,我比你强啊,那一百个字我全认得。周先生还直夸我聪明呢。”

    秦桑柔横了女儿一眼,笑嗔道:“就你有本事,还不是我教得好?”言下不无得意。

    独孤擎道:“师娘,我大哥和小挚也能认全‘百字谱’,也是你教他们的吗?那你怎么不肯教我啊?”

    秦桑柔笑道:“擎儿,这你可就想错了。你师娘我只教过辛夷一个人,掣儿和挚儿却不是我教的。不过你也别着急,等你以后功夫有了长进,师娘我自会教你一些有用的本事。

    “至于‘百字谱’这种粗浅学问嘛,还是让你师父来教你吧。你可不知道啊,这天底下没有谁比你师父更熟悉‘百字谱’了。就连苑老夫子和周师姑现在用的那两张,还是你师父一百多年前亲笔书写的呢。”

    独孤擎恍然道:“是这样啊。怪不得我总觉得‘百字谱’上有几个生字的字迹很眼熟呢,原来是师父写的呀。师父,原来你那么早就会写‘百字谱’啦,你可真有本事啊。”

    戚耿吾面现尴尬之色,含糊应了两声加紧吃饭。

    戚辛夷奇道:“爹,你很喜欢写‘百字谱’吗?我怎么从没见你写过呀?待会儿你给我写一幅好不好?”

    戚耿吾板着脸道:“去去去,别跟着添乱。”

    秦桑柔笑吟吟的看着丈夫闷头大吃的狼狈相,悠悠说道:“辛夷你不知道,当年你爹……”

    刚说到这里,戚耿吾便抬头打断她道:“哎呀,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当着孩子们提它做什么?”

    秦桑柔却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当年你爹在嘉文馆中求学之时,那真是顽劣无比呀。有一天,他竟然趁着苑老夫子在后园里照顾花草之机,偷偷跑到了我们崇经堂里来。结果被周师姑抓了个正着,一路追打出来,赶回了嘉文馆。周师姑用一根戒尺,把你爹从水阁中打到书院里,又从书院里打回了水阁中。

    “你爹当时被周师姑打得遍体鳞伤走投无路,情急之下居然一头跳进了荷花塘里。”

    独孤擎和戚辛夷听到这里齐声发笑,秦桑柔也以手掩口,笑得花枝乱颤。

    戚耿吾远年丑事既被揭穿,反倒不再讳饰遮掩,索性摆出一副敢作敢为的豪放气概,哼了一声说道:“那又怎么了?周师姑性子火爆,当时一味地发火打人,全然不问情由。我若不设法逃命,岂不要被她活活打死了?我那年不过才十四五岁,周师姑下手那么重,连苑老夫子都看不过去了。”

    秦桑柔笑道:“苑老夫子疼爱学生是出了名的,自然舍不得让你挨打。可是周师姑有理有据,又正在气头儿上,苑老夫子也不敢太护着你,这才罚你在嘉文馆中抄写三日‘百字谱’。写完后分成两份,保藏在嘉文馆和崇经堂里以儆效尤。苑老夫子和周师姑这一百多年来每年换一张,至今仍未用尽,不知道有多少后辈弟子从中见识了您戚圣师的一笔好字呢。”

    戚耿吾冷哼不语,戚辛夷却问道:“娘啊,这件事情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啊?”

    秦桑柔道:“当时我和你静婵姨、楚师姑她们都在崇经堂里读书,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自然要跟过去看个究竟了。结果我们就都看到你爹这位当年的天主少爷当众出丑了。”

    戚辛夷先指指父亲,再指指母亲,说道:“爹当时在嘉文馆,娘当时在崇经堂……啊,我知道了。爹,你当年一定是跑过去偷看我娘了,对不对?”

    戚耿吾脸色一黑,斥道:“胡说!赶紧回屋儿睡觉去,午后还要练功呢。——擎儿,你去东院睡吧。”

    独孤擎应声出门,戚辛夷却在门口做了个鬼脸儿,笑道:“噢,爹还知道害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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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二小走远,戚耿吾才放松下来叹了口气。

    秦桑柔一直笑意盈盈的盯着丈夫,见状幽幽说道:“怎么,辛夷刚才说得不对么?你敢说你当年不是跑到崇经堂里偷看我?”

    戚耿吾见爱妻容颜娇媚,秋波流转,一如当年那个娇俏可人明眸善睐的小姑娘,回忆起早年往事,心中也自柔情涌动。微微笑道:“那怎么能说是‘偷看’呢?明明是我姐姐先跟我说你见了我随手写的那几句诗词之后大为倾倒,很仰慕我的才华,想约个时间跟我会一会面。我想这也在情理之中,不好拒绝,这才抽空去千卉原赴约的。

    “谁知道你们姐儿俩竟然爽约不至,让我白等了半个时辰。我当然心里有气了,满打算到崇经堂里把你们叫出来当面谴责,没想到时运不济,偏偏碰上了周师姑。细想起来,我那顿打可全是为你挨的。”

    秦桑柔轻轻一笑,嗔道:“当面撒谎,也不怕老天降罪。兰韵师姐当时明明跟我说你在她房里看到我们姐儿俩的画像后,就对我有了非分之想,整日价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已经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求我看在她的情面上,好歹去见你一面解解你的相思之苦。

    “我当时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且又有兰韵师姐相伴,谅你也不敢把我怎么样,那么见你一面也自无妨,于是就答应了。

    “可没想到那天周师姑原本说要去凌祭崖办事的,临时却碰到点事情不去了。我们姐儿俩脱不开身自然无法赴约,不料你倒是色胆包天,自己找上门来了,被周师姑痛打一顿真是活该。不过如此一来,我们崇经堂的女弟子们可都记住了你这位独孤天主家的公子爷了,不知道有多少师姐师妹对你暗动芳心呢。”

    戚耿吾与秦桑柔做了上百年的夫妻,对于这段纠缠不清的远年情事早已私下争论了无数次,却仍是各执一词互不服软。不过戚耿吾深爱妻子,素知她生性要强好胜,口才更比自己凌厉百倍。反正再说下去也是自己输,倒不如趁现在理不屈词未穷之时全身而退。

    当下气度宽宏地笑了一声,说道:“反正姐姐也不在了,自然由得你颠倒黑白,歪曲事实。戚某人清者自清,正者自正,不与你这妇道人家斤斤计较。”

    秦桑柔哼了一声道:“似乎应该我说‘不与你这狂妄村夫斤斤计较’才对吧?倘若兰韵师姐还在的话,你说她是帮着我还是向着你?你呀,就是这副倔脾气,不见棺材不掉泪。”

    戚耿吾念及自己姐姐,顿觉意兴阑珊,叹道:“你就会冤枉好人。”

    秦桑柔隔着桌子在他小腿上轻踢一下,嗔道:“说你当年偷看我还冤枉你了?周师姑在苑老夫子面前跟你对质的时候你怎么不敢吱声啊?我早就跟辛夷说过,喜欢偷看女孩儿家的男子多半心术不正,指的就是你这种人。”

    戚耿吾笑道:“你既然说我心术不正,当初为什么还要嫁给我呢?”

    秦桑柔面色一红,说道:“还不是我当时年纪太小,什么也不懂,糊里糊涂的就被你这花言巧语的贼小子给骗了。”

    戚耿吾侧首道:“你看你,又在冤枉我了。我什么时候对你花言巧语了?”

    秦桑柔嗤道:“你就是死不认账,非得我把话挑明了不可。当年那件事情以后,咱俩虽然时常碰面,却直到三年后才有机会单独说话。你可还记得当时你都跟我说了些什么吗?”

    戚耿吾心头发虚,却仍极力装出一副茫然不知的无辜表情,瞪着大眼说道:“我们当时说过话吗?我只记得那时四周无人,咱俩相互点点头,就擦肩而过了。再后来大家一同出山游历,彼此间才渐渐熟识起来的。”

    秦桑柔恼道:“你就给我装糊涂吧。当时咱们刚一擦肩,你不就……不就把我的手给抓住了么?还说什么‘好柔儿,这三年来我可是一直都想着你啊,姐姐没跟你说起过吗’。这么肉麻的话亏你也说得出口,直到现在我还替你害臊呢。”

    戚耿吾假意皱眉道:“哎呀,这事情都过了一百多年了,我也不记得当时是否说过这些话了,更想不起来你是怎么答复的了。”

    秦桑柔抿嘴儿一笑,款起娇躯,轻移莲步,来到丈夫身侧。将左手放在戚耿吾掌中,右手半掩桃腮,娇羞无限地说道:“戚公子,你是当今天主家的少爷,小妹我只怕是高攀不起呢。”

    戚耿吾哈哈大笑道:“咱们的宝贝丫头都快六岁了,你还说什么‘高攀不起’?不怕笑死人吗?哈哈哈哈……”

    秦桑柔俏脸含嗔,抬掌在丈夫肩头拍了一记,恼道:“正经些!你当时不是这么说的,我要听你的原话。”

    戚耿吾作难道:“不用了吧,都老夫老妻的了,净提当年的事情做什么?”

    秦桑柔却不肯依,一再拧着丈夫臂膀催逼道:“我就是要听,你说不说?你说不说?”

    戚耿吾迫于无奈,酝酿再三才拉下脸来,轻轻揽住妻子的纤腰,笑道:“好柔儿,我也想让家父提早卸任,可是圣教的规矩却不能更改。没办法,只好委屈你先嫁给我,等父亲任满退位之时,咱们可就门当户对了。”

    秦桑柔“扑哧”一笑,伸指在丈夫额头上轻轻一点,娇嗔道:“坏哥哥,就会欺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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