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挚一路上大谈小白猿与孙绝云打斗的诸般精彩情形,直说得眉飞色舞,手比指划,浑没留意到一向喜欢凑趣儿的师父聂冲霄却只“唔唔”数声不予置评,更加想不到这位出了名的好好先生一入厅堂便将自己揪到祖师牌位之前,板起脸来低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令狐挚一怔,问道:“师父,怎么了?”

    聂冲霄面沉如水,指着令狐挚的鼻子说道:“你今天在嘉文馆竹林里做了些什么,自己都忘了吗?”

    令狐挚更加纳闷儿,说道:“师父,我正要跟你说呢,今天我们在竹林里还见到一条大蟒蛇……”当下便将人蟒相斗、雕蟒搏杀的事说了一遍。

    聂冲霄听到那条蟒蛇的形貌时,眉头微微一皱,暗想:“这倒很像是传说中的‘紫电王蟒’啊,怎么会跑到嘉文馆去了?”但他此刻志不在此,也没去多想,只道:“你说你一直和擎儿躲在远处旁观,没有近前参战,可是实话?”

    令狐挚跳上凳子翘腿儿坐下,说道:“当然是实话了,我什么时候骗过师父你呀?”

    聂冲霄作色斥道:“放规矩点儿!在祖师灵位前不得如此放肆,即便在外面也不行。像这般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哪里有圣童的样子?”

    令狐挚小嘴儿一撇,不屑置辩,依言坐正,说道:“师父,我可饿得慌了,咱们先去吃饭吧。”

    聂冲霄道:“你撒谎欺骗为师,还想吃饭吗?”

    令狐挚跳到地上,不耐道:“哎呀,我说的都是实话,师父你怎么就不信呢?算了,我自己去吃饭了。”

    聂冲霄一把按住令狐挚肩膀,说道:“回来。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就闹着要走,真是不懂规矩。——我且问你,今天在竹林里,你是不是把护身短剑亮出来了?”

    令狐挚惊咦一声,看着聂冲霄说道:“师父,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你当时也在竹林里吗?那你看到蟒蛇冲我扑过来了怎么还不出手救我?”

    聂冲霄看着爱徒灵气飞扬的小脸儿,终于绷不住面皮了,缓颜叹道:“唉,我当时要是在那儿就好了。你呀,我早就嘱咐过你,不要把短剑带在身上,你偏不肯听。现在可倒好,你沈师叔见了那把短剑,已经猜出你是江南翁氏的后人了,方才还跑过来当面问我呢。”

    令狐挚吃了一惊,忙道:“啊呀,那可不妙。师父,你怎么跟他说的呀,没把实话告诉他吧?”

    聂冲霄叹道:“你沈师叔聪明得很,我想瞒他也瞒不住,只好承认了。”

    令狐挚心中一沉,如被一条细线绑住向下拉扯,愀然道:“这可糟了,万一沈师叔泄露了我的身世,那我还怎么在圣教里混哪?不但做不成圣童,只怕连二哥他们也要疏远我了。”

    聂冲霄道:“这你倒不用担心,我已将此中关节与你沈师叔说明,他不会泄露半句的。你也不用对你沈师叔有什么偏见,他这个人其实是很好的。唉,说起来你和他的祖上还颇有渊源呢。”

    令狐挚闻言又是一怔,随口问道:“有什么渊源啊?”

    聂冲霄这才发觉失言,轻笑道:“也没什么,咱们还是说说你那把短剑吧。你还想把它带在身上吗?”

    令狐挚点头“嗯”了一声,神色颇为坚定。

    聂冲霄皱眉道:“为防万一,你还是把它交给为师替你保管吧。”

    令狐挚双手捂着胸口,面现哀苦之色,求道:“师父,你就让我自己保管吧,我保证再不拿出来给人看了。”

    聂冲霄劝道:“挚儿听话。师父不想你再多惹事端,毕竟你现在身为圣童,干系非小,不能有失啊。”

    令狐挚眼圈儿一红,凄然道:“师父,我自己那把短剑不是已经给你了吗?我哥这把你就让我留着吧,这可是我哥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了,我看到它就跟看到我哥一样。今天在竹林里,还是它吓退大蟒蛇救了我一命呢。”

    聂冲霄轻抚令狐挚头顶,心里也为这孩子难过,温言说道:“宇阳啊,你哥哥对你的恩情,你只要牢记在心里,以后勤勉修行为他报仇也就是了。至于这把短剑还是先放在我这儿,等你长大了,我将两把短剑都还给你,你看怎么样?”

    令狐挚以手抹泪,哽咽道:“这样不好,我就不能时时看到它了。师父,不如这样吧,我把短剑放在我床下的那口铁箱里,平时锁起来,上学也不带着,想看的时候再拿出来一个人看。这样还不行吗?师父……”

    聂冲霄向来心软,最看不得爱徒伤心,当下说道:“也罢,就照你说的办吧。行了,别哭了,咱们出去吃饭吧。”

    令狐挚“嗯”了一声,却不动身,忽闪着泪眼又道:“师父,不如你把我那把短剑也还给我吧。我把它们锁在一块儿,也好做个伴儿。”

    聂冲霄一愕,心道:“这小子,我没把他手里的短剑要过来,反被他将我手里的短剑给要回去了。”转念一想,若他真能谨慎收藏,给他倒也无妨。当下哈哈一笑,说道:“好好好,都听你的。”

    令狐挚破涕为笑,说道:“我就知道师父你最好了。”

    聂冲霄苦笑道:“你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未必真这么想,只怕还要背地里骂我不近人情呢。——不好!快擦擦眼睛,你孔阿姨又来了,让她瞧见你这副样子,又要说我欺负你了。”

    话未说完,便听半空中风动剑鸣,环佩叮咚,紧接着房门大开,鲜衣映目,幽香袭人,孔静婵手提食盒风风火火地奔了进来,边走边道:“三哥、挚儿,我给你们师徒俩做了好吃的,快过来尝尝吧。”

    聂冲霄师徒二人对望一眼,心中均想:“前两次的饭菜不是夹生,就是半糊,这回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咱爷儿俩又有得受了。”

    但二人都是机灵乖觉之辈,同时装出笑脸欢声说道:“好啊,好啊,今天又有口福了。”

    孔静婵打开食屉,将饭菜一盘盘摆到桌上,笑道:“快入座呀,别等着我催了。”

    师徒俩施施然应声入座,均有一种来到孔静婵家中做客的错觉,略带拘谨地提起筷子每样尝了一口,虽然咸淡仍没准头儿,好歹都是熟的。这已算是意外之喜了,二人不由衷心夸赞几句,闷头大吃起来。

    孔静婵心中颇喜,替令狐挚拢拢头发,说道:“小子,慢点儿吃。……咦?挚儿,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啊?是不是刚刚哭过?我明白了,一定是你师父又打你了是吧?”

    令狐挚大口吃菜,含糊说道:“不是的,孔阿姨,你可别错怪我师父。我师父他……他也没怎么打我。”

    孔静婵柳眉一竖,俏脸凝霜,说道:“没怎么打你?那还是打了。这我可不能不管。——三哥,你怎么能这样呢?哪有你这么欺负孩子的?亏你还是人家的师父呢。挚儿聪明伶俐又乖巧听话,讨人喜欢,你怎么狠心下得了手啊?……别吃了,今天的饭没你的份儿了。你回屋里好好反省去吧。……”

    如是云云一通数落,直说得聂冲霄百口莫辩,唯有含愤瞪着窃笑不已的令狐挚,传音说道:“小兔崽子,早知道你这么没义气,我刚才真应该狠揍你一顿。不过你也别得意,下午修行时有你好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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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孤擎随戚耿吾回到馨竹院时,秦桑柔母女尚未归来。戚耿吾便自己沏了一壶热茶,一边啜饮,一边询问独孤擎今日所学功课。

    独孤擎将新学的篇章背诵了一遍,戚耿吾随口指点他内中精要,又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背死书了吗?怎么又把全篇给背下来了?”

    独孤擎正想说:“不是我自己要背的,是看过之后自然记住的。”却被自空而落的一阵稚嫩哭声打住。

    哭声俄顷已至院中,戚耿吾早听出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在哭,不觉为之一笑,心想:“这小丫头又怎么了?”却听妻子秦桑柔没好气地呵斥道:“哭哭哭,就知道哭,我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戚辛夷闻言哭得越发响亮,独孤擎忍不住想过去瞧瞧,忽然眼前一花,秦桑柔已抱着女儿进入厅堂,随手将女儿放在软榻上,走到桌旁倒了一杯茶喝。

    戚辛夷却不知受了什么委屈,躺在软榻上以手掩面哭声不绝。

    独孤擎唤了几声“辛夷”不得回应,便问秦桑柔道:“师娘,辛夷这是怎么了?”

    秦桑柔瞟了女儿一眼,说道:“你问她自己吧。”

    独孤擎正要再问,戚辛夷却“哇”的一声哭得更加凶了。

    戚耿吾皱眉道:“你们这到底是怎么了?一回来就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

    秦桑柔一腔怒气犹未消尽,闻言冷笑道:“还不是你们戚家大小姐干的好事?在崇经堂里才睡了一宿,就把一床被褥尿得精湿。真是丢死人了。”

    戚耿吾哑然失笑,摇头半晌方道:“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不就是尿了回床吗?小孩子家,又有什么打紧?值得你这么粗声大气的吗?也不怕吓着她。”

    秦桑柔“嘿”了一声说道:“你还觉得你们家大小姐尿床有理了是吧?我说她两句都不成了是吧?这丫头都五岁多了,哪里还小啊?你去外面问问,有多少孩子三岁一过就不再尿床了?”

    戚耿吾向来最怕跟妻子吵架,一听她连珠追问便觉得头大,摆摆手道:“好好好,你说的对,我不跟你吵。——辛夷,过来,爹疼你。”

    戚辛夷被母亲训斥了一路,羞惭之余更是满腹委屈,叫了一声“爹”,飞身扑进戚耿吾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呜呜低哭。

    戚耿吾轻轻拍着女儿的背脊,随便安慰道:“好了,好了,别哭了,没人敢笑话你。”

    戚辛夷又哭一阵儿,泣道:“爹,娘老欺负我。”

    戚耿吾假意吃惊道:“是吗?她敢欺负你?别怕别怕,有爹给你撑腰呢。”

    秦桑柔冷哼道:“坏丫头,还学会告刁状了。我怎么欺负你了?我管你还不是为你好啊?小没良心的,早知道你这样,我何苦十月怀胎,生下你这么个小冤家?”念及怀孕分娩、教养女儿的诸般辛苦,心中不禁怜惜起自己来,微红着眼圈儿续道:“你知道我把你养这么大多不容易吗?你整天调皮捣蛋,就会给我添乱,我管教你一下你还说我欺负你。既然你这么喜欢你爹,以后就跟着他过吧,他三天两头儿不着家,上回一走又是一整年,连个面儿也见不着,自然不会欺负你了。”说到这里心中一酸,险些掉下泪来,轻轻叹息一声转身向厨房走去。

    戚耿吾目送妻子离去,也不觉轻叹一声,沉声说道:“辛夷,你娘其实也不容易。你都这么大了,以后要听话一些,别老惹她生气。”

    戚辛夷杏眼汪泉,香腮着泪,幽幽说道:“爹,我知道娘不容易,已经努力听她的话了。可她平时也老捉弄我啊,你又不敢管她,我只好自己跟她斗了。”

    戚耿吾素知秦桑柔有戏弄女儿为乐的爱好,如今戚辛夷年纪渐长,自然不甘受欺,这才时不时地给秦桑柔添乱。这对母女的嬉笑玩闹戚耿吾见之已惯,只当是天伦乐事,自也无心去管。笑了笑又道:“我记得你去年就搬到西院一个人睡了,在那之前也有一年多没尿过床了吧,怎么现在反倒不如以前了呢?崇经堂里那么多孩子,就你一个人尿床,也难怪你娘要发火。”

    戚辛夷扁着小嘴儿说道:“我怎么知道嘛。昨天刚到崇经堂还挺开心的,晚上和几位师姐说了好多话,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半夜里忽然梦见去年正月十五洗神汤浴,娘用火莲花瓣给我搓背,暖融融的可舒服了。谁知道没过多久神汤就变凉了,把我给冰醒了,伸手一摸才知道是尿了床。”

    戚耿吾摇头笑道:“真有你的。那跟你同屋的几位师姐就没有发觉吗?”

    戚辛夷小脸儿一红,忸怩道:“我当时又急又怕,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偷偷哭了起来。睡在我旁边床上的程师姐被我吵醒了,知道事情后就拉我起来,把尿湿的被褥卷起来叠好,用她的床单罩住,然后带我去洗澡换衣服。当时天色还早,另外四位师姐睡得正香,什么都不知道。

    “等周先生讲完早课,程师姐就把这件事悄悄告诉她,求她给我换了一床新被褥。本来这件事情只有我们三个人和管事婆婆知道的,周先生也没打算说出去,可没想到我娘过来接我,跟周先生多聊了几句,不知道怎么就埋怨起你来了……”

    戚耿吾听到这里不由一怔,说道:“她们无端端的埋怨我什么?”

    戚辛夷道:“我娘说你整天在外面闲逛,一点儿也不想着我们。还说了你好多不是呢。”

    戚耿吾闻言默然,想到妻子自幼孤苦,向来以长兄秦昼轩为父,恩师周淑清为母,隔三差五便去崇经堂找周淑清唠唠家常。又想自己生性疏狂自傲,不喜拘束,确实不是顾家之人,妻子心中积下怨言,也只好去找周淑清倾诉了。

    却听戚辛夷续道:“周先生听了这些话就不高兴了,说你是个贼性不改的混小子,千方百计地把我娘骗到手却不知道爱惜,还总惹她伤心动气,再见到你一定狠揍你一顿。

    “我听她说得有趣,忍不住‘嘻嘻’一乐,不料周先生又把气撒到我头上来了,说道:‘你这个丫头也是,你娘哪点儿不好,你偏偏不肯随她,硬去学戚……(爹,她这里说的是你的名字,我就不学了哦。)硬去学那混小子的臭德性,将来早晚要吃大亏。你娘当年来崇经堂的时候,年纪比你现在还小呢,又聪明又懂事,谁见了都打心眼儿里喜欢。哪像你呀,刚来就把床给尿了,这就是你们戚家人的那点儿出息吗?’”

    戚耿吾听了女儿这番绘声绘色的转述,再想到当年周师姑发狠打人的凶悍模样,头皮不由一紧,虽然周淑清训斥的是戚辛夷,他却感同身受,不禁皱眉叹道:“唉,这位周师姑人虽然不错,可就是脾气太坏,又因为当年的一些小事对我颇有成见。你这回挨骂,多半也是受爹的牵累呀。”

    戚辛夷揪着父亲的两只耳朵,嘻嘻笑道:“没事的,爹。我早就被周先生骂惯了。不过我娘一听说我尿了床,当时就急了,抓住我就打我屁股,一点儿风度也没有,还骂我是‘坏丫头’。多亏周先生拦着,我才只挨了两下,不过可也真够疼的。”说着回手摸摸痛处,又掉下两颗泪珠。

    戚耿吾拍拍女儿肩膀,说道:“周师姑面冷心慈,对自己的学生爱护得很,当然不忍心看你挨打了。不过爹就没你这么好的运气了,当年误闯崇经堂,被周师姑误认为不良子弟,打得我差点儿吐血。此后她一见到我就火大,从来没给过我好脸色看。”

    说到这里,瞥见爱徒独孤擎正在一旁专注聆听,不免略觉尴尬,但他自负心性光明,倒也无意讳饰,反而语重心长地说道:“所以,擎儿你记住为师的话,千万别去崇经堂招惹你周太师姑,否则为师可救不了你。”

    独孤擎点头称是,恭领教益,却见秦桑柔走进来笑道:“擎儿,你师父是过来人,说的话字字听来都是血,你最好牢记在心。不过你周太师姑也没有那么不通情理,万一你真像你师父当年那样惹毛了她老人家,只管跟师娘说,师娘替你求情便是。——好啦,饭菜已经摆好了,都过去吃吧。——丫头,今天的事就算过去了,下次再敢给我丢人,仔细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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