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895年的秋天,对于在台湾的日本人来说,台北府可以说是最安全、最舒适的地方。

    枫叶正红,秋风送爽。宝成门(西门)一带车水马龙,一片繁华景象。如果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城门楼子上插着太阳旗,一丈八尺宽的西门街上,来往行人多是西服革履的总督府日籍官员、身着陆、海军服的帝**人、束着发髻的倭国浪人以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日本歌妓,让人恍惚以为是到了下关或是大阪。

    位于西门街北侧的台湾布政使司衙门早已经更换了招牌,取而代之的是“大日本国台湾总督府”,四名荷枪实弹的日本士兵分立于朱红色的大门两侧,偶尔也有在台北经商的当地人从门前经过,也是目不斜视,来去匆匆。当然,也有堂而皇之到总督府拜访的中国人,只是到了大门前,也变得低三下四起来,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末了还得让鬼子哨兵摘下瓜皮帽,按着脑袋三鞠躬,才算完成了礼节。

    鉴于台北在政治、经济、战略上的重要性,侵台日军在这里驻有大量的军队。除了台湾总督府和台湾军务司令部之外,近卫师团司令部、第二师团司令部、民政局、陆军局、海军局等日寇军政首脑机关都驻在台北城里。随着这么多鬼子涌入这个城市,在西门街、北门街、府直街一带,日本料理屋、寿司面馆、东洋武道馆、歌舞伎馆应运而生,使得刚刚经历了战火的台北增添了几分畸形的繁华。

    唐景崧弃台内渡后,台北艋甲人李秉钧、吴联元、陈舜臣,大稻埕的李春生、白龙发、向其祥、吴文秀以及鹿港杂货商人辜显荣等人联名恭请日军进兵台北。美国《纽约先驱报》记者达菲德逊、英国商人汤姆逊、德国商人奥利及台北电信局洋员汉森亦自称代表台北外侨请日军从速入城。驻守台北龟仑岭的清军总兵徐清胜则率所部五营叛国投敌,奴颜婢膝地表示要“听命行之”,被任命为台湾地区第一个伪警察署支厅长,他的这支汉奸队伍经过筛选,也成为台湾地区有史以来的第一批警察。不过警察署的真正权力并不在徐清胜手里,而是掌握在日本顾问、民政局长官水野遵的心腹小野太郎手中。

    别看苏力、江国辉的义军在北部各地骚扰袭击,把小鬼子折腾得够呛,可是基隆和台北府他们还没有光顾过,主要也是顾忌驻守两地的鬼子人多势众,这样一来,基隆和台北就成了侵略者的避风港和天堂。

    台北的市面逐渐恢复后,来不及逃走的市民迫于生计,重操战前的旧业。因此,那些推着独轮车叫卖炒米粉、油豆腐、麻糬的小贩又出现在街头;经营凉面、烧麦、蒸肉圆和鸭血粉丝汤的小吃摊、小饭铺也纷纷开张。不过,这些店铺大都在距离台湾总督府较远、相对冷清、偏僻的南门街和小南门街上。

    天近晌午,台北府北城外的大稻埕一带仍然热闹异常。这里是台北府最繁华最富庶所在。建昌街、六馆街和千秋街上小洋楼林立栉比,美国、德国、荷兰等六个国家的领事馆,台湾省电报学堂、西学堂、番学堂都在这一带;欧美商人开设的洋行以及闽、粤、台、浙富商开设的茶馆、樟脑馆随处可见。几年前刘铭传引进的客运马车、人力车在大街上穿行往来,车上坐的不是西洋鬼子、东洋鬼子,就是在当地有头有脸的富商士绅。在这熙熙攘攘之中,三辆马车和三个骑马人停靠在大稻埕建昌街的建昌贸易公司门前,一行八人有的勒住马车、有的甩镫下马,拴好牲口,进了这所两层的小楼房。

    没有两袋烟的功夫,有六人出来,跨上马匹,赶上马车,沿着淡水河畔,直奔位于西南方向的台北府承恩门(北门)。

    马车沿着通往北门的官道急驶而来,车轮滚滚,带起一溜烟尘。领头的那个车把式把那带着红缨的鞭子甩得“啪啪”脆响,一看就是个有经验的老把式。三辆马车后面还跟着三个骑马的汉子,为首的那个身着深蓝色带暗花府绸长袍,外罩黑缎子小坎肩,鼻梁子上面架着一副水晶墨镜,高鼻准下一摸溜黑的小胡须,虽然三十来岁的模样,却是一副大老板的派头;跟在后面的两个人则是一式的黑衣黑裤短打扮,头戴巴拿马式草帽,显得干练利落,一看就知道是老板的跟班保镖。

    高耸的北城门楼上,太阳旗在秋阳下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包着铁合叶、钉着一排排钹头大钉的承恩门大开着。四个身穿黄皮的伪警察和两个小鬼子正站在外郭瓮门前检查过往行人。

    马车离城门越来越近,过了接官亭,外郭瓮门上“岩疆锁钥”四个大字已经清晰可见。不等伪警察出面制止,随着车把式“咦欤”一声吆喝,三辆马车嘎然而止,停在了距离城门四、五丈开外的地方。两个黑衣打扮人中那个岁数稍大者越过马车后,腾身下马,摘下小帽冲着两个鬼子恭恭敬敬的来了个三鞠躬,然后冲着为首的伪警察一点头:“是陈警长啊,您辛苦?”说着递过一张总督府签署的基隆至台北的经商通行证。

    那个精瘦的麻脸汉奸一愣:是谁呀?怎么会认识我?

    其实,黑衣人不知道这个麻子姓陈,只是听一个匪兵这么称呼他,这才来一个借菜下碟,套了一回“近乎”。看了麻子一脸的疑惑,他自然明白麻脸汉奸心中在想什么,“嘿嘿”一笑:“怎么?陈警长不认识我了?”麻脸陈警长下意识地摇摇头。可是,他的脑子里正在拼命地搜索着,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黑衣人呢?

    黑衣人“呵呵”地笑着,扬声说道:“陈警长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认识兄弟,您总该认识我们李春生李老爷吧?”这个李春生是大稻埕士绅兼富商,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与台北、基隆的外国商人很有交情。自从迎进日军入城,深得水野遵“器重”,鬼子成立保良局,他担任了局长,台北城里还真是没有人不知道李春生李局长。黑衣人说着,指了指马车后面那个穿蓝色长袍的骑马人,介绍道:“看了吗,那可是李老爷的堂弟,李四爷啊!”

    麻子脸陈警长“啊啊”地点着头,也不知道是承认“贵人多忘事”啊,还是表示认识李老爷?黑衣人回首打了个招呼,几个车把式抱着一堆吃的东西走了过来,黑衣人把几瓶埔里绍兴酒、薰猪肉、红烧鹅、香汤猪脚塞到伪警和鬼子怀里,连声说道:“就要过八月节(中秋)了,这是李四爷的一点小意思。”

    麻子脸知道李家是大稻埕一带的富户,李春生在台北又是响当当的人物。人家既有通行证,这个李四爷出手又大方,自己为什么要放着河水不洗船呢?另外,直到现在自己还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认识的人家,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麻子脸这么思忖着,突然间恍然大悟,有些抱歉地说道:“大哥,您看我这记性,上次兄弟跟我们厅长徐大人去总督府参加保良局壮丁团成立大会,你老兄跟着李局长也参加了嘛!”他搜肠刮肚,也只想起这么一个事由儿。

    黑衣人眉开眼笑地说道:“看,看,我说的嘛,这才多少日子,陈警长怎么会不认识兄弟了呢?”

    让黑衣人就坡牵驴这么一说,麻子脸仿佛觉得真的是这么一回事。转过身陪着笑脸对小鬼子低声说了几句,鬼子兵扬了扬手中的烧鹅,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道:“良民大大的,开路开路的!”

    黑衣人对麻子脸一抱拳:“改天兄弟请陈警长和弟兄们喝两盅!”说话间,三辆马车鱼贯通过了北城门。

    这一行三辆车、六个人进了城,看到后面没有人跟踪,就直奔小南门街兴昌客栈,机灵的小伙计看到来了客人,打开大门,大声吆喝着把车马、众人让了进来,老板闻声也迎了出来,连连抱拳作揖表示欢迎。黑衣人问道:“掌柜的,有既清静又干净的房间吗?”

    “有,有,诸位请跟我来。”老板连声答应着,把一行人领进了后院。关上院门,老板抓着黑衣人和为首的那个车把式急切地说道:“江大哥,蔡三哥,你们怎么亲自出马了?”

    黑衣人没有回答他的问话,指着被称为李四爷的几个人说道:“老杨哥!来,我给你介绍几位客人。”

    那个李四爷“呵呵”一笑:“怎么,江大哥还把我们当作客人?”

    江大哥也笑了起来:“远道是客嘛!”然后向老杨介绍道:“这位就是志愿军飞豹突击队队长李策。”

    老杨惊喜地说道:“是李队长啊,久仰,久仰!早就听江大哥说志愿军能征善战,有了你们,小鬼子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听了老杨这番热切诚恳的话语,李策等四人突然觉得肩上的责任又重了几分。

    这个兴昌客栈是江国辉义军在台北的情报站,开业也没有多少日子。江国辉从北埔游击训练班回来后,邢亮讲的那些游击战课程深深地印在他脑海里。前些日子,台湾总督桦山资纪为了显示台北的太平稳定,鼓励商人经商,准许歇业的店铺复业。江国辉利用这个机会,托人找到原兴昌客栈的老板商量把客栈盘过来,恰巧,这个老板因为兵荒马乱,买卖难做,也无心再经营下去,买卖双方一拍即合。兴昌客栈选择吉日开张迎客,这个情报站就算成立起来。这个老杨名叫杨势,北投人,先前与苏力一起开工厂,经营樟脑制造和销售,后来刘铭传修铁路,他又在台北车站票房上谋了个差事。他为人热情、仗义,处事稳健、灵活,在台北城里城外人头子熟,朋友也多。

    听说飞豹突击队要在台北府干小鬼子一家伙,老杨着实兴奋了一阵子。当下,老杨把他了解到的城里各处鬼子的基本情况、作息时间、生活习惯、来往行踪一一介绍了一遍。第二天,江国辉、蔡三哥(蔡伯,淡水人,义军头领)、老杨他们又陪着李策他们上街,把台北的各条街道遛了个够,尤其是西门街、北门街、府前、府后街一带更是看了个仔仔细细。

    李策本来是想要闹就闹个大大的,在总督府干他一下子,如果能把桦山资纪这个老鬼子炸死,那是最好不过了。可是经过仔细观察,李策发现鬼子对城内治安极为重视,尤其是总督府等军政首脑机关,更是戒备森严,一般人根本就别想靠到跟前。一班长王大生插嘴说道:“我就不信咱们飞豹突击队就进不了总督府?”

    李策点点头:“大生说得不错,总督府这个小衙门还挡不住咱们爷们儿,可是进去以后万一闹腾起来,要想在鬼子的老窝里全身而退还是有一定的困难。出发前总指挥是怎样对我们讲的?我们这次进台北的主要目的还是配合大部队反扫荡,粉碎鬼子对新竹的进攻。我们应该学孙悟空,钻到铁扇公主肚子里,既要把鬼子折腾得死去活来,还要毫发无伤地安全离开台北。这就要求我们要巧妙安排,灵活多变,绝不能为逞英雄蛮干。”

    听了李策的话,江国辉在一旁插嘴道:“是呀!由于咱们连续几次劫了鬼子的运粮队,最近几天,桦山资纪频频从各地抽调兵力对台北至新竹的粮道进行扫荡。只要我们在台北闹它一家伙,看他还能耀武扬威、安安心心的去扫荡。再说,如今的台北城看似人来人往,一派平和的景象,实则外松内紧,暗藏杀机。事情闹起来后,一旦我们未能及时出城,恐怕会造成不必要的损失。我看咱们大家还是应该根据老杨提供的情况多动点儿脑子……”

    民政局长官水野遵是个有野心的家伙。本来日本在台湾准备实行以民政局为主导的行政制度,谁知道台湾军民抵抗的激烈程度超出了原本预期,于是在九月十六日重新修订了《台湾总督府条例》,将总督府的设计由原本施行民政的机关转变为类似于军事管制的形式。在此军管体系下,民政局的权限受到了很大的限制,若干应由民政局所掌管的事务,改由陆军局或海军局來办理。例如会计业务移转到陆军局监督部和总幕僚副官部,以方便军方统筹办理南进军所需要的庞大军饷开支,这就引起了水野遵对桦山资纪极大的不满。大概是为了消遣苦闷,这些日子,水野遵经常出入一家叫“上野樱花”的歌舞伎馆,迷上了一个叫清水美奈子的艺妓,还经常在那里留宿。

    曙色初露,乙未年中秋的黎明在压抑的气氛中降临了。中秋佳节本是中国人合家团圆的节日,可是,照正、宝成、丽正、承恩、重熙五个城门上的太阳旗和大街上鬼子宪兵“咔咔”的皮靴声,给这个传统的喜庆节日蒙上一层沉重的阴影。时至今日,台北城里城外还有许多房屋仍是铁将军把门,不知有多少黎民百姓有家难回,难以亲人团聚。

    天已经蒙蒙亮,昏暗的路灯也早已熄灭(1889年,刘铭传主持的清国第一个自办电力公司在台北建成,并在巡抚衙门、布政使司衙门所在的北门街、西门街、新起街一带安装了路灯),半明半暗的大街上除了巡逻的日本宪兵和伪警察,还很少有行人。在“上野樱花”对面的路边上,停着一辆四轮厢式马车,穿着制服的驭手斜靠在御座上,打着呼噜,睡得正香。车厢的前后,和两侧的车门上都镶嵌着显眼的“大日本国台湾总督府”字样的标识,马车拥有如此显赫的地位,让那些往来巡逻,且心知肚明内里情况的宪兵和警察丝毫都不敢多加盘问检查。

    这辆豪华的马车就是台湾总督府民政局长官水野遵的座车。往常,都是入夜以后,这辆马车悄悄的把长官送进“上野樱花”的温柔乡;第二天,趁着天色微明,路上行人稀少之际,再无声无息的把长官接走。可是今天不知是怎么了,直到现在长官还没有现身,起了个大早的驭手在无聊地等待中不由得打起了瞌睡。

    一队鬼子宪兵掖着短枪,挎着战刀,从“上野樱花”门前列队而过。当宪兵拐入北门街之后,一辆人力车从附近的一个小巷拐了出来,车上坐着一个士绅打扮的中年人。车子经过“上野樱花”门前时,车上的中年人叫着车夫:“欸,停车,停车,我的鼻烟壶掉了!”那个人力车夫赶忙停下车子,猫着腰在光线晦暗的路面上摸索寻找着。而此时,那辆马车上的驭手还在呼呼大睡,对身边发生的事情丝毫未有觉察。车夫蹲在大街上忙活了一阵子,欢声说道:“老爷,可找到了!原来滚落到马车底下了。”

    “好,好,找到就好,这可是苏老爷送给我的。”人力车一路小跑,渐渐地走远了。

    黎明的第一道曙光透过窗帘,把微弱的光亮送进了房间里。虽然光线还很幽暗,但屋内的一切都能够看清楚。在那包着织锦滚边的日式榻榻米上,缩卷着一男一女,二人缠绕着,睡梦犹酣。那个酒糟鼻子男人多毛的大手正搭在女人白皙柔嫩的乳峰上。大概是呼吸不畅,女人下意识地推开压迫在她身上的大手,男人被惊醒,翻身坐了起来,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看了看天色,自言自语地说道:“咳,今天怎么晚了?”

    虽然喜好女色的水野遵喜欢这个调调,倒也知道孰轻孰重。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人看见堂堂民政局长官大清早从歌舞伎馆出来,到底不好。于是急忙披上衣服,穿上裤子。

    可能是男人的动作大了一些,把女人闹醒,她**着身子,跪在榻榻米上,把细滑的小手伸进男人的上衣里,撒娇地抚摸着男人长满汗毛的胸脯,嗲声嗲气地说道:“主人,有钱难买黎明觉。大过节的还走那么早,您就不能多呆一会儿啊!”

    “嘿嘿!”男人淫笑着:“哼,还不是你这个小**,折腾了多半宿,害得人筋疲力尽!”

    说着,男人拍着女人肥嫩丰腴的大屁股,使劲儿拧了几下,又用他那臭烘烘的嘴巴在女人粉嘟嘟的脸蛋上腻乎了一阵子,这才推开女人仍在纠缠的小手,拉开房门,扬长而去。

    这种抽空子打盹儿的事儿,就是这样,刚才睡得还像个死猪,因心中惦记着接长官,猛地一激灵,驭手睁开了眼睛。只见长官扣着衣服的纽扣,正从“上野樱花”的侧门急匆匆地走出来。驭手抻了抻自己的制服,跳下马车准备给长官拉开车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轰隆隆”一声,在黎明的寂静中,那声爆炸是那样的响,仿佛天崩地裂一般。在硝烟中,马匹、驭手倒在血泊里,还没有走到车跟前的长官也扑倒在大街上。

    听到爆炸声,在附近巡逻的鬼子宪兵和伪警察都拼命往现场赶,从他们脸上焦急的神色和跑得气喘吁吁的样子,就能够看出事态的严重性。老远看到“上野樱花”门前一片狼藉,真的是吓得不轻,因为他们早就知道那辆马车是水野遵长官的。及至跟前一看,木质的车厢被炸得支离破碎,马匹和驭手已然毙命,石板铺就的路面上血迹斑斑。距离马车稍远的地方,水野遵躺倒在街面上,浑脸是血,衣服也被紫黑色的污血浸透,整个身子看不见个囫囵地方。

    当宪兵们发现水野遵还在喘气,真是喜出望外,急忙敲开“上野樱花”的大门,找了块木板,几个警察七手八脚得把长官抬起,大概是不小心碰到了伤口,水野遵“哼哼唧唧”地呻吟起来。“巴格!”为首的那个宪兵抡起巴掌,给了离他最近的那个警察两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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