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夫跟桓公对坐在草地上,讲过了未来对天驱和宋武卒的规划,讲过了那执行不怎么理想的新政和打算,甚至连那日在殿中的志向也一股脑地讲了出来;终于排解开这段时间以来,萦绕在他心头的烦恼和不自信,用有些期待的目光望向父亲。

    “呵呵,”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桓公笑着摇了摇头:“其实为父从以前就很奇怪,兹甫你到底在害怕些什么,你的聪明才智似乎并不能够给你带来自信和坚定,而这恰恰是为君者必不可少的东西。”

    “兹甫你这段时间的作为已经非常好了,好的要远超出寡人的期望,甚至为父都有些自愧不如;谦虚和谨慎是很重要,但切莫忘记你乃是宋国一国之君,是你口中要治国平天下的人中之龙。”

    “所以除了稳重和察纳雅言,在某些时候你也是要注意坚持自己的立场跟态度,有些话和做法其实并不只是单纯的对错;无论何时都不要让自己失去主见,臣下和君上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你才是决策者!”

    “恩!”子夫自然是虚心受教,这些也算是父亲总结出的“帝王心术”了吧,不过随即他又叹了口气幽幽地说:“老爹您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感觉自己还有太多不懂不会的东西,还是太嫩了!”

    “哈哈,”桓公难得地开怀大笑起来,揉了揉小儿子的脑袋温声道:“兹甫你能意识到这些,就已经算真正地长大啦!父亲也很想早点回去,恨不得立刻插上一对翅膀飞回去;然后就像过去那样每天陪在你身边,教你治理国家的手段,帮你解决那群呱噪的贵族们。”

    “但是这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他的语气陡然一黯:“很多事情往往你越想得到时就越是得不到,虽然为父很想看着兹甫早点成长起来,让宋国变得更加繁荣富强傲立于诸侯之间,更想未来有机会亲手抱一抱自己的孙子,可惜这一切都只能是想想了。”

    “父亲!”子夫骇然地抬头望向对过的桓公,不知何时他周围的空间突然变得扭曲起来,七窍中也开始渗出殷红的鲜血,但刚毅棱角分明的唇边,却依然挂着一抹释然满足的微笑……

    ******

    “父亲!父亲,啊~!”子夫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整个人猛地一下坐直了身子,一阵冰冷的凉意传来,不知何时他全身竟已被冷汗打得湿透--还好,还好只是个噩梦!

    “啊!”身旁的有蝶亦是一声痛呼,某人刚刚坐起来时,原本靠在他肩上酣眠的小家伙自然顺势落到了枕头上,后脑上传来的刺痛让她顿时眼泪汪汪有些委屈地看向夫君。

    这一看却是吓了一跳,借着一道闪电的光亮她发现子夫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干裂的嘴唇中发出无意识地呢喃,满头都是湿漉漉的虚汗。

    “子夫哥哥你怎么了?”虽然心里有些害怕,但小丫头还是壮着胆子问道。

    子夫并没有搭理她,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父亲那番意兴阑珊的话,以及最后血流满面的样子,这梦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会几乎记得梦里的每一句对话?为什么父亲的话里透着如此多不祥的信息?自己这梦到底是不是应该跟现实相反的?

    一连串的问号像是一座座大山,将他整个人都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摸索着点亮了油灯,抓起床边小几上的茶盂就想喝个痛快。

    他身后榻上的有蝶有些不满地嘟起小嘴,这家伙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啊,神神叨叨地居然跟他说话都不搭理自己,哼!

    正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乎同一时间齐涓焦急的声音便在门口响起:“兹甫,兹甫!快起来,快起来啊!”

    她平素刻意压低的嗓音完全释放出原本的高亢,甚至隐约带上了一丝哭腔,子夫原本纷乱的心登时又是一沉,刺骨的凉意似乎从脑顶门直接穿透到尾巴尖,手中的茶盂“咣”地一声落下摔得粉碎。

    “啊!”有蝶自然又是被吓得叫了起来,可子夫现在完全没有安慰她的心思,在反应过来的同时直接披上外衣,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赶去,只留给小丫头一个匆匆忙忙的背影。到底是怎么了?

    殿外的齐涓一身漆黑的劲装,眼见得他出来急忙帮外甥披上挡雨的蓑衣,急声道:“快跟我去后殿,这次真的是出大事了!”

    子夫的心又是一沉,默默地穿好蓑衣跟在她后边向雨中走去,走了几步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是父亲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齐涓脚下蓦地一滞,转过身仿佛见了鬼样看着他:“要知道他可是…算了,一会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说罢便拉住他小跑着向后殿奔去,后者心里倒是稍稍松了口气,虽然想不出父亲为何会突然回来,但至少没有像梦中那么可怕--最起码他还能接见自己,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吧?!

    平素感觉很近的路程,这会儿却显得如此漫长,惨白色的闪电时不时划过如墨的夜空,隆隆的雷声和噼里啪啦的落雨声交织成一曲混响乐,整个宋宫似乎都笼罩在一种莫名的压抑中。

    好不容易来到后殿那有些陈旧的门前,齐涓松开他的手刚想说些什么,子夫却像是已经意识到了一样,双手颤抖地推开那扇五年间推开过无数次的殿门,步履蹒跚地向殿内走去。

    在他身后,齐涓忽然鼻子一酸默默地转过身去,靠在殿檐下的柱子旁无声地抽泣起来,一时间也分不清那看不到任何表情的脸上,哪些是泪水,哪些是顺着发丝流下的雨水……

    刚刚走进殿中,子夫就觉得脑子“轰”得一响,心脏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爆开了,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脸上--原本父亲用来午休的短榻上,那个熟悉的身影不是桓公又是哪个?!

    沾满泥浆的鞋子和甲衣胡乱地套在身上,衣甲除去一半,平躺着的身下垫着厚厚的麻布;更让子夫魂飞胆丧的是,那左半边身子下边的垫子,赫然已经被混合着雨水的血液染得通红。

    宋子夫像牵线木偶般一步一挪地走到短榻前,这才发现头盔不知去哪儿了的父亲,花白的乱发下脸色说不出的苍白,就连坚毅的嘴唇都是看不到半点血色--他这是受了重伤么?

    明明刚才还在梦里跟自己聊了好久,明明刚才还在教导自己“帝王心术”,明明刚才还说要看着自己长大,要亲手抱一抱将来的孙子,可那样熟悉的面孔,为何会如此憔悴地躺在这里?!

    “父亲,”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子夫叫出一声的同时,两行清泪“刷刷”地滑落下来,“您,您这是怎么了,不要吓我啊!”

    似乎冥冥中听到了幼子的呼唤,原本紧闭着双目的桓公忽然动了下眼皮,接着便在子夫期待的目光中,一点点地睁开了双眼。

    “父亲,你醒了?你一定会没事的,我这就去找医师,找全商丘最好的医师,一定会治好你的!”子夫无意识地喃喃着,看着榻上目光中透着慈祥的父亲,怎么也止不住眼中的泪水。

    桓公微微地摇了摇头,嘴唇轻轻颤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子夫急忙俯下身子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哽咽道:“父亲您说,我听着呢!”

    然而后者嘴唇连动了几下,都没能发出声来,惨白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焦急;宋子夫从未见父亲如此失态过,急忙温声安慰他道:“父亲您先别急,等伤好了咱们再慢慢说就是!”

    不曾想桓公脸上焦急之色愈胜,他无奈之下也只得再次俯下身子,轻声道:“那好,既然如此您就慢慢说吧,儿臣洗耳恭听!”

    桓公这才急色稍解默默地闭上眼睛,片刻后恢复了些精神的他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细弱蚊呐地在儿子耳边说道:“小心齐侯!”

    “什么?!”子夫眼中顿时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不解,难道说父亲受了如此重的伤,竟还跟自己那位素昧谋面的霸主“岳父”有关?

    一股滔天的恨意刹那间涌上心头,即便真是那样又如何,自己今生今世势必不会放过所有伤害过父亲的人!不管他是谁!

    桓公惨白的嘴唇蓦地又一动,宋子夫急忙又是趴到他嘴边,这次他同样酝酿良久,最后只是艰难地说出一个“忍”字。

    子夫这次生怕再漏过父亲什么话语,钢牙紧咬着嘴唇点了点头--自己会好好地“忍”住的,至少在有能力为他复仇前,绝不会莽撞地把自己暴露在敌人面前,失去唯一的希望。

    就在这时,桓公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一片诡异的红晕,定定地看着身前的子夫,低声喃喃道:“你,你到底是谁?”

    子夫倏地一下直起身子,只觉得像是一桶冰水从头盖骨直接浇下,连心底都凉得通透--他竟然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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