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上浓烟滚滚,陷入了一片火海。

    乌托人的惨叫声、惊慌声、玛喀的命令声混在一处,最后全都沉默在火烧过船上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撕裂的声音里。

    这场东风来的晚,却来的盛。似乎也是知道自己是迟来,拼命地不肯停,数千只乌托兵船被铁钩连在一起,火势来的迅猛,来不及出逃,眨眼间便全部陷在火海中。难得有机灵的乌托人,离得稍远一些的,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连着的铁钩砍断,可浓烟滚滚,根本分辨不清方向,这里四处全是暗礁,不小心撞上,船只倾覆。

    而这时候,济阳城军的小船反倒发挥了优势。小船灵活,又通水路,纵是辨不清方向,到底是济阳人,没有人不晓得水路的,轻而易举的离开。即便是被火势牵连,济阳人人会水,早早的潜在水下,游到岸边,大多毫发无损。

    乌托兵就没这么幸运了,这一场火攻,能逃出来的所剩无几,纵是逃出来,士气大乱,军心已散,恐怕还没打就已经溃不成军。

    水面下,禾晏与肖珏往岸边游去。

    在点上火的刹那,肖珏就已经抓住她跳入水中,春日的河水尚且带着凉意。禾晏是会泅水的,但当水没过她的眼鼻,不自觉的,浑身就都僵硬起来。

    她仿佛回到了在许家,被贺宛如的人溺死在池塘中的那一刻。亦是如此,天在水面以上,离自己越来越远,她被永远留在水下,再也无法窥见光明。

    一开始还能勉力支撑,凫了一段时间后,却越来越无法勉强,身体的不适总是能很快应付,而心中的恐惧,对于某件事遗留下来的阴影,却不是简单就能忘却的。

    她渐渐的落在了肖珏身后。

    肖珏在前,似有察觉,见禾晏落后于他,神情是罕见的痛苦,不由得微微一怔。

    禾晏并没有在肖珏面前提起过会不会水,但肯定是会的,否则刚刚从船上跳下来的时候,也不会支撑到这里,不过眼下看来,畏水?

    这也是有可能的,譬如从前被火燎过的人,后来看见火就躲避。从马上跌下来受伤的人,日后再也不肯上马,即便从前是个骑马高手。禾晏应当会水,但却畏水,大抵就和那些人一样。

    他刚想到这里,就看见禾晏眼睛闭上,神情不大对劲了。

    肖珏微微蹙眉,连气也不换?这样下去她会憋死的。

    他转身回到禾晏身边,按了按禾晏的肩膀,试图叫醒禾晏,然而禾晏好像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知觉,对他的动作毫无反应。

    她神情痛苦,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纵是水面下,也依稀可见紧张,肖珏往上看去,这里离岸边还有一段距离,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少女的脸近在咫尺,到了水下,长发早已散开,脸上的脏污亦被洗净,令她的五官看起来如琉璃般通透易碎,仿佛就要消逝在水下似的。肖珏心一横,深吸一口气,按住她的肩膀,俯身吻了上去。

    气息,从唇上不断地渡了过来,窒息感霎时间减轻了许多,禾晏感到有什么人在托着自己,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似乎看到青年俊美的脸近在眼前。

    是梦吗?禾晏心里想,这生死攸关的时候,她怎么还做了个春梦?这春梦的对象倒是生的极俊,就是地点居然是在水中,颇为遗憾。

    再多的,她也就不记得了。

    凉意从脸上慢慢的蔓延开来,禾晏“咳咳咳”的吐出一口水,一下子坐起身来,身边的是木夷,见她醒来,松了口气,道:“禾姑娘,你总算是醒了。”

    这是在岸边,远处运河的水面上,依旧浓烟滚滚,一片火海。她还记得自己与肖珏跳入水中,回头看了一眼,身边并无肖珏的踪影,就问:“都督呢?我怎么在这里?”

    “我刚到了岸上,就看见都督抱着你出来了。禾姑娘你看起来像是晕过去了,都督让我照顾你,自己离开了。”木夷挠了挠头:“岸边有不少乌托人上来了,济阳城军不够,禾姑娘,你在此地休息,我先去帮忙。”

    “不必了。”禾晏随手从里衣的下摆里扯了一截布料出来,将在水中散开的长发高高扎起,站起身来,“我跟你一起去。”

    ……

    葫芦嘴里,此刻亦是一片激战。

    先前柳不忘用阵法,困住了一批乌托人,乌托人破阵后,又与柳不忘激战,到底是损了士气,贪功冒进,等到了葫芦嘴,个个心浮气躁,根本不曾发现潜藏在暗处的危机。崔越之埋伏在暗中的弓箭手放箭,攻了个乌托人措手不及。此刻乌托人剩余的不多,与崔越之安排的五千济阳城军混战在一起。

    “不知河上情形如何。”崔越之心中正想着,忽然见有人前来,高声道:“中骑大人,东风起,肖都督已经火攻乌托兵船,乌托人此刻正乱作一团,溃不成军了!”

    “果真?”崔越之大喜过望,“天佑我济阳!”

    另一头的乌托人闻言,心中却登时大乱,一边吩咐身边兵士不可相信敌人扰乱军心的诡计,一面又忍不住胡思乱想。本就安排他们这些人先行上岸,之后的军队随后就至,可他们先前刚上岸就遇到那个白衣剑客,光是走出阵法就纠缠了好一阵子,都已经这么久了,之后的兵队应该早就到了才是,怎么现在都没动静?

    一鼓作气,再二衰,三而竭。崔越之这头是越战越勇,乌托兵们节节败退。

    “儿郎们!”崔越之喝道:“随我战!”

    ……

    运河岸上,从火海中逃出来的乌托兵和济阳城军混战激烈。

    禾晏赶过去的时候,四周一片刀剑相向的声音。这里没有崔越之,先前与禾晏共同放火船的几十人都自发的以禾晏为首。

    “乌托兵人数的优势已经没有了,至少现在差异不算太大。”禾晏道。那一场火将大部分乌托人葬在其中,剩下的虽然也比济阳城多,却也不到悬殊的地步。

    “况且他们此刻定然军心涣散,可以趁此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禾晏攥紧手中的鞭子,“去吧!”

    船舶边上,她一眼看到了肖珏正被乌托人围着。这些是玛喀的亲信,似乎刚刚放火的时候,玛喀没能从里头跑出来。剩下的这些亲信见主子没了,回去也是个死,便将目光全部对准了肖珏,能拖一个垫背的算一个。若是能杀了肖珏,许能将功补过。

    乌托人密集无比,轮流冲上对对肖珏砍杀,禾晏提鞭子冲向人群,一鞭子撂倒一人,再一脚踢开面前人,退至肖珏身边。

    肖珏有些微诧异,问:“你怎么来了?”

    “我当然要来了,”禾晏道:“说好了要共进退,我还指望着这一次立功,都督将我表上朝廷,赐我个官职什么的。”

    肖珏嗤笑一声:“想得美。”

    禾晏将鞭子缓缓横于身前,“做梦都不做美点,岂不是很亏?”冲入人群中。

    这群乌托人极为狡诈凶残,只拼命的对肖珏与禾晏二人进攻,简直已经疯魔了,像是要拼个鱼死网破。剩余的济阳城军与其余乌托人混迹在一处,根本无法近前。

    禾晏心中微恼,济阳城军的人数,实在太少了些。而眼下这些乌托人,已经不是在打仗了,就是对着肖珏和她,聚众杀人而已。

    “得先将这几人的头领解决才行。”她暗暗道。

    她正想着,却见那群乌托人突然加快了进攻的力度,按理说,他们既是杀人,她好歹也叫他们吃了这么大的亏,不当忽略她才是,可这势头,却是冲着肖珏一人而去。

    他们要做什么?禾晏警惕起来。下意识的后退,想要提醒肖珏,可方才一转身,就听得“轰隆”一声。

    靠岸的那只济阳城军的小船上,连带着肖珏、连带着乌托人,炸起一团巨响,就如方才在河中心的火船一般。禾晏也被炸得飞到了岸上,她立刻爬起来,看向远处,脑海里登时“嗡”了一下,喊道:“肖珏!”

    船只的碎片炸的到处都是,水面被炸得剧烈翻腾,有人来拉她的手往后退,是木夷,木夷道:“这是火器!从前听人说过,乌托人的工匠中,有人会做火器,不过极其稀少。没想到今日他们带了一枚在身上……定是冲着肖都督来的!”

    禾晏也曾听过,不过火器做起来很难,又很耗费银子,纵然是做上十个,也不一定能用。抚越军当年军饷有限,是以最后放弃了。乌托人的火器应当也不多,否则大可以一开始就扔个数十枚。想来是看玛喀不在了,循着两败俱伤的念头,将肖珏一并拉下去而已。

    “可恶。”她咬了咬牙,转身就要往方才船炸的方向跑去。

    “禾姑娘!”木夷拉住她,急道:“四周还有残余的火器碎片,很可能会再次炸响,你现在去很危险。”

    禾晏甩开他的手,木夷还要再劝,看清楚她的神情时,忽的一顿,手一松。

    禾晏转身往水中跑去。

    四周的乌托人越来越多,拦在禾晏身前,她干脆甩了鞭子,冷笑一声,翻身跃起,顺手抢走两个乌托人手中的长刀,双刀在手,下手亦没有半分迟疑,抽刀间,敌人倒下。

    她束手束脚,不能用剑省的暴露自己,但至少能用刀。但这样又有什么用?若是她能再早一点……再早一点……禾晏的心里,忽然哽咽起来。

    水面上什么都没有,只漂浮着船只的碎片,看不到肖珏的身影。那个人……那个将她从绝境里一把拉起来的人,会记住她的生辰,给她做长寿面,带她看萤火虫,在春日里对她嘲笑却又纵容有加的人,怎么会消失在这里?

    她要快点到那处水面,快点找到肖珏。林双鹤还在济阳,如果快些找到的话,也许还有救。这世上对她好的人不多,对她最好的这一个,绝对不能死掉。

    乌托人太碍手碍脚了,禾晏眉眼冷厉,手中长刀飞舞,看得人眼花缭乱。她的步伐亦是不停,只拼命冲向方才炸响的地方。

    木夷看着那姑娘的身影,只觉得天地万物间,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挠她的步伐。她伸手矫捷如鹰,凌厉如刀,他不知道女子也能这样。

    乌托人扑上来,又被禾晏一一挥开,她就这样一往无前,身后铺着乌托兵的尸体,终于到了水面。

    “肖珏——”她喊道。

    没有人应答。

    “肖珏——”

    禾晏弯下腰,试图在水面上捞出什么,可手从水中抬起的时候,只有水流从指缝间流走,什么都不剩。

    空空如也。

    她有些茫然,茫然到无法分辨心中难以抑制的难过究竟是什么。这感觉似是她突然眼盲的那一日,似是她被贺宛如的人按在水中那一日,即将失去一样很重要的东西,这样的难过。

    “肖珏……”她喃喃道。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人的声音:“喊什么。”

    她猝然回头,见身披黑甲的青年大步走来,秋水般微凉的眸子里,似有淡淡嘲意。

    这岸边至浅水面上,尽是她方才怒极攻心杀掉的乌托人。尸体倒在一旁,可见刀法精妙而凶残,尽是一刀毙命。

    青年挑了挑眉,目光落在她手中正往下滴血的长刀上,片刻后,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这么凶啊?”

    下一刻,那姑娘突然扑过来,扑到他怀里,双手死死搂着他的腰,将脸埋在他怀中。

    身后有在岸边的济阳城军都呆住了。

    肖珏的身子一僵,眸光微恼:“你……”

    下一刻,他闭上了嘴,只因觉得怀中这具身子,颤抖的厉害。她先前跳入水中,在水中差点被自己憋死,里衣已然湿透,铠甲又沉重,搭在姑娘身上,显得格外冰冷,衬得她格外脆弱。

    肖珏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将她的脸从自己怀中硬拽出来。

    “你干什么,我还没死。”他嗤道。

    禾晏怔怔的看着他,这人好端端的站在眼前,鲜活的、生动的,就在眼前。

    她忽然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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