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五年七月,胡珈瑛从原先工作的律所辞职,加入了成和律师事务所。

    成和律所距离他们的住处不远,与赵亦晨工作的刑侦支队却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七月底的酷暑,气温到了傍晚也不见下降。他拎着刚从菜场买来的菜走到律所门前时,已是满身的汗。薄薄的衬衫紧贴着背,能用手抓出水来。

    胡珈瑛下班出来,抬头便看见了他。她驻足,愣在台阶的最顶端。

    “前几天没回家,今天换班就比较早。”赵亦晨拎高手里那条鲈鱼,逆着光冲她一笑,“我发工资了。回去给你蒸鱼。”

    终于莞尔,她下了台阶跑向他,脚下的高跟鞋将瓷砖地板踩得嗒嗒轻响。

    赵亦晨注意到她左脚有些跛。虽说极力掩饰,但依旧瞧得出来。他皱紧眉头,等她停到自己跟前就伸手扶住她一条胳膊,低头看向她的脚:“脚怎么回事?”

    拎过他另一只手里的几袋青菜,她摇摇脑袋,轻轻蹬了蹬左脚以示无碍,“鞋子有点打脚,没事。”

    分明能从鞋后帮的边缘瞧见她脚跟磨出的血泡,赵亦晨没有戳穿她,只转过身蹲下来,稍稍偏过头示意她,“上来,我背你。”

    知道犟不过他,胡珈瑛只能叹一口气,从他手中接过剩下的菜,趴到他背上,圈住他的脖子。他两手穿过她的膝窝揽紧她的腿,起身背起她往车站走。胸前的两袋青菜轻微地晃动,菜叶上的水濡湿了他的衣襟。

    连着工作好几天,加上天气闷热,赵亦晨本来是又累又困,使不上什么劲。可胡珈瑛细瘦的胳膊圈着他的脖子、温热的身子紧贴他的背脊,他竟不觉得热,也不觉得乏。他想,可能背老婆都是不会累的。

    胡珈瑛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贴在他耳边问:“这几天按时吃饭了吗?”

    又是那副温声细语,却又带点儿严肃意味的口吻。

    赵亦晨笑笑,稍稍用力将她背上来一些,“听了你的,至少吃一个鸡蛋。”

    “鸡蛋饱肚子。”她顺势调整了胳膊的位置,不让手里的鱼和青菜挨在他胸口,“你们工作强度大,老往外跑。所以更要注意身体。”

    “有你这么整天在我耳边念,想不注意都难。”周遭来来往往的不少人都忍不住多瞧了他们几眼,他却神态自若,不忘调侃她这么一句。胡珈瑛不说话,仅仅是几不可查地从嗓子眼里轻哼一声算作回应。他清楚她平时就不爱娇嗔,大庭广众之下更不会和他计较,顶多白他一眼,还叫他看不见。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笑,接着便问:“新律所怎么样?”

    “很好。可能因为大家都比较年轻,干劲很足。”两条胳膊微微收拢,她声线不自觉清亮了几分,似乎总算有了精神,“乔律师原先在京工作,把那边的一套运行模式也带过来了。案子到手都是大家一起讨论交流,最后再决定由谁来接。这样新人也能很快融入进来。”

    “嗯。环境重要。”顿了顿,赵亦晨动动脑袋,碰了碰她的侧脸,“你最近还在做刑事的案子?”

    下意识地沉默了片刻,胡珈瑛点点头,“大部分是未成年人犯罪。”

    毕业之后成为律师,她的工作一直以刑事案件为主。代理费很少,因而收入也不多。夫妻俩过得拮据,其中一部分原因便是这个。赵亦晨知道她心有愧疚,但他并不介意她的选择。他只在意别的:“故意杀伤,强/奸,抢劫,贩毒,投毒,放火,爆炸。”将脑子里记得起来的内容悉数背出来,他背着她不紧不慢走向车站,嘴边的笑容早已敛去,“主要也就这八种,不过都是重罪。尤其贩毒,可能涉及团伙。你做这些案子要小心,记住安全第一。”

    略微紧绷的胳膊放松下来,她短叹一声,凑到他脸边贴了贴他满是汗珠的额角,然后才说:“好。”

    “叹什么气?”他问她。

    “我还能记着安全第一,不像你。”喃喃自语似的咕哝,胡珈瑛攥紧了手里的塑料袋,“你们警察都是哪危险就往哪跑,还得冲在最前面。”

    说的像是抱怨的话,语气却轻飘飘的,让人听了没法来气。赵亦晨便顺着她的话一本正经道:“所以我才佩服你。”

    “我?”她鬓间细软的发丝蹭过他的脸颊,那触感有些痒。

    他翘了翘嘴角,口吻依旧是严肃的,“明知道我要当警察,还敢一毕业就跟我结婚。”

    从他的角度看不见胡珈瑛的脸。但他听得到她的呼吸,也知道她愣了一愣,而后笑了。

    “你说过你想像你妈一样,一辈子过得踏实、对得起良心。”她的声音很近,又轻又稳,贴在他耳畔,清晰可闻,“我也喜欢你这样。”

    车窗被敲响,梦境毫无征兆地结束。

    赵亦晨睁开眼便被满目的夕阳余晖扎痛眼球,他抬手挡了挡,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已经醒了过来。

    所幸车窗外传来闷闷的人声:“赵队长吧?”

    转头循着声音望过去,落入眼中的是一张老人精神抖擞的脸。她站在他的车边,灰白的头发统统梳到脑后盘起来,略略弯着腰,身上穿的干净汗衫,被汗水打湿了一圈衣襟。鹅蛋脸,大眼睛,丰满的弓形唇,以及厚大的耳垂——从长相上来看,她极易辨认,以至于赵亦晨第一时间认出了她:吴丽霞。

    拔下钥匙打开车门,他刚下车便被她牵着的狗扑了个满怀。是条毛茸茸的拉布拉多,吐着舌头、摇着尾巴,从车门底下钻出来,扑到他身上嗤嗤哈气。

    没料到老人还牵了一条狗,赵亦晨稍稍一惊,两手接住它的前爪,睡前握在手里的记事本便掉下了地。

    “吴所……”他匆忙抬头去找她,意识到自己的语气竟像孩子似的手足无措时,不禁一愣。倒是吴丽霞自然而然地收紧了狗链,叫一声“回来”,便让拉布拉多听话地收回了爪子,一边摇尾巴一边掉头回到她脚边。

    她弯腰捡起那本记事本,拍了拍上头粘上的细砂石,笑着递给他:“肯定是小李教你的!早就不是吴所了,还这么叫。”说完便招招手,牵了狗转身朝前边那幢居民楼提步,“我接到小李打来的电话了,刚刚在外头遛狗。走,进屋去坐吧。”

    接过记事本,赵亦晨跟上她的脚步,正要说点什么,却忽然注意到记事本摊开的那一页上写着几行字。到了嘴边的话顿时收住,他垂眼看向手里的记事本。还是那本胡珈瑛留下的摘抄,刚才从手中掉下去,封底的硬纸脱了皮套,露出原先夹在内侧的一面。

    是首短诗。胡珈瑛的字迹,没有题目,没有作者,也没有英文。

    我从未说过爱你

    爱你正直,勇敢,担当

    爱你的朴实

    爱你偶尔的笑

    爱你一生光明磊落

    爱你给我勇气

    追逐太阳

    我从未说过爱你

    但你当知道

    你是我的太阳

    我追逐,拥抱

    我竭尽一生

    只为最终

    死在阳光之下

    夕阳橘色的光线铺上硬纸光滑的纸面,在他的指缝里留下一圈浅黑的阴影。

    他脚步一顿,梦里的声音又闪过脑海。

    “你说过你想像你妈一样,一辈子过得踏实、对得起良心。”

    温和,含笑。

    ——“我也喜欢你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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