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薇雁慢步走了过去,但也未走太近,见她虚弱地低着头,看着这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宫女,心中难免有恻隐之心,便道:“你抬起头来,我瞧瞧。”说着,不免又走近了些,姜大忙要止了她的步子,薛薇雁却恰恰停了下来,细细端详着这宫女,只见她双目含神,两眉紧皱,满眼的泪水直直地滴到了地上,这岂是疯人?薛薇雁满眼怜惜,心中正思量着如何保她一命,正要转身之时,这宫女像是一头困兽突破重围一般,趁着看守的人放松之机,狠命地冲向了薛薇雁,直直将她扑到在地!

    “王后——保重——”

    “薇雁!”薛薇念大喊着冲了过去。

    姜大三步并作两步地射了过去,伸出手便一把掐住宫女的脖子——

    “不——姜常侍!”薛薇雁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她死在了她的眼前,眼睛微微瞥向了薛薇雁,嘴角浮出一丝欣喜,仿佛残败的秋菊,渲染了这个季节该有的悲凉——

    薛薇雁狠狠握着手中的东西,仿佛深深嵌入了掌心——

    一曲救王后——

    王后——

    一曲——

    ……

    薛薇雁脑中仿佛有了回声一般,重重叠叠所向披靡地在她耳边低语……

    薛薇念俯身将她环抱住,两手拖着她圆嘟嘟的小脸,不住地问道:“可曾伤了你?啊?说啊!摔疼了吗?”

    薛薇雁整个人还未从惊恐中回过身来,在随从地搀扶下起来,却低声道:“无碍。”

    姜大心里不停地埋怨着自己,早知便留她姐妹二人在内宫了,来什么后花园!

    正在此时,只听得响亮清脆的一声亮嗓,而后便是娇侬软语的一声唱:“郎啊郎——你这负心的郎——”这声音恍如天籁,字正腔圆,而哼唱的曲调悠然婉转,实属佳音——

    一等人更是愣在了那里,姜大竟也停了脚步,这这这是哪里在唱?莫不是?心中着实一惊!忙高声道:“来人啊!快去看看谁在这王宫内如此放肆!”

    一向偏爱乐曲舞艺的薛薇念竟不觉地滴下了泪。

    薛薇雁也听得动情,心中繁复咀嚼着这唱词——

    只听这唱词是:

    自谓我,

    自谓我伶俐聪明一身贵,麻雀枝头巧变凰。

    宫闱里年年岁岁处事小心恋君朗,那真是一步一思一沉吟。

    想孩儿爹爹作事多乖谬,谋夺高位叵测心。

    一个粉嘟嘟婴儿怀中卧,可怜他不知人事不知恨。

    他爹爹为名为利将她送,为娘她心痛心碎无奈何。

    心如捣,意如焚

    一声蓦听儿啼哭,好比万把尖刀刺芳心,

    入眼秋光多肃杀,暗香疏影亦愁生

    可恨那薄薄薄薄薄情的郎啊,

    那轮回苦果你终究要尝!

    字字杜鹃啼血,直戳人心。

    薛薇雁此时更是心中疑团云云,心中如怀揣着一个巨大的照影,她似乎看见却着实看不透……

    一旁的随从奴才婢女都面露疑惑,但这曲儿着实好听,竟也呆呆地听了起来。

    此时,只听得姜大上前跪地道:“是姜大的疏忽啊,刚刚真是惊心肉跳啊!不知伤了二小姐了吗?老奴心中着实惶恐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听着这曲子却是王后的嗓音啊!

    薛薇雁定了定心,走上前将他扶起道:“姜常侍何须行如此大礼?薇雁身体硬朗,不过是摔了一跤,并无大碍。”薛薇念想着今日妹妹在宫中的行为欠妥,遂决心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今日姜常侍在宫中事务颇多,我们姐妹二人也就不劳烦您陪同逛园了,想必以后定是有机会的。”

    此话竟也合了姜大的心意。

    一出曦宫,莺歌最先迎了上来,欢快地问道:“大小姐,二小姐,你们可是出来了!怎么样?曦宫到底是什么样子啊?”她说着,满眼的向往,“真想进去看看呢!”

    薛薇念见她如此激动,便为她介绍了些。

    倚栏自是心有七窍,一看薛薇念面容虽笑,但泪痕隐约显现,便微微问道:“大小姐怎又伤心了?莫不是发生了什么?”

    薛薇雁自是不愿她知道自己今日又惹了些祸端,便抢着说道:“也没什么,只是在游园时姐姐听了个曲儿,不觉入了情景,伤感罢了。”

    倚栏一听如此,便觉得寻常,没再问。而莺歌却不一样,宫里的什么都新鲜,忙拉着薛薇雁的手焦急地问道:“什么曲儿?什么曲儿?莺歌可曾听过?”

    “你呀!宫里的土在你眼里都能便成金子!”秋夕也笑起了她。

    薛薇雁忙拉过莺歌,故作神秘地道:“那是当然了!宫中的什么都不一样!这回去啊我只唱给你一人听!谁让她们都没兴趣的!不过,你得答应我,现在再不许问了!要不回去不讲与你了!”

    莺歌一听此话,忙顺从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说笑着上了马车。

    薛薇雁刚进了院子,见春晓急急忙忙地跑来,道:“二小姐二小姐,先生他走了!”

    “什么?”秋夕此时竟先于薛薇雁发了话,忽又意识到自己失态,忙看向薛薇雁——只见她紧紧皱眉,半响才说出一句话:“什么时候!”

    “有一会儿了,我也是给魏良先生送东西时不小心听到的!”

    莺歌动作迅速,忙准备了一干事物,几人匆匆驾着马车向城门奔去!

    “先生怎么会不辞而别呢?这明明已在府中七八年的光景了!竟没这点情分!”莺歌在车上气鼓鼓地埋怨起来。

    “你懂什么!先生定是有她的苦衷——”秋夕一筹莫展地道。

    莺歌也觉得伤心,道:“不知能否赶上了。”

    薛薇雁将帘子掀开,已走了大半的路程,想必颜耻先生定是会惜别了南苑的竹林才会走的吧……先生爱竹想必除了她别人都不知,常年一袭乌黑素衣,不拘言笑,清冷卑谦,不过而立之年却有了老者的寡淡无欲,怎会有所钟爱?她也未曾想过,只是一次无意间,夜过南苑,借着月光看到他对竹而饮,而且竟伸手将枯萎的竹叶细心包好……

    她只是猜度,心中却着实忐忑……

    “到了到了!”莺歌开了门,先跳下去,薛薇雁在秋夕地搀扶下也下了车。此时已快到了日暮之时,出城人已是寥寥无几,薛薇雁四下望去,竟不见先生,难不成真连一个原因她也问不到吗?他为何不辞而别?莫不是怕人知道他要离开?

    “你们几人分头找找,我在城门旁这家茶楼里等着。”她将人们都分散开,自己独自来到茶楼坐下。

    店小二连忙招呼,道:“小姐,店中可有好茶,颜耻先生素来称道,不知小姐是否愿意品尝?”

    薛薇雁一听,果真先生在等她,忙随着店小二进了雅间,她进了门,只见他在细细品茶,未曾说一言。而她也十分应景,轻提罗裙,款款走至他对面位置,欠身而坐,开口便道:“要走?”

    颜耻竟一改往日深沉凝重,轻松一笑,道:“从来都未曾留下过,又何谈走呢?”

    从未留下?

    她双手不由得攥紧了衣袖,微微低着头,不知如何劝说,本来想了一肚子的话,要先生留下,可如今都被他这句话打到了九霄云外——

    他从未想过要留下,她又如何劝说呢?

    为名?他不求。

    为利?他鄙弃。

    为情?他——

    “不知先生如何看待七年师生之情?”她撞着胆子一字一句问道。

    颜耻抬头,双目直视薛薇雁,毫不扭捏地缓缓说道:“传道授业解惑。”

    “传何道?不辞而别失礼之道?授何业?拒人千里薄情之业?解何惑?从此薇雁是路人?”她说得慷慨激昂,可见他依旧平淡如水。

    颜耻听了这话,口中的清茶已然变得苦涩难以下咽。他知道她会来,他更知道以她的才智定是可以明白自己不愿他人知道的事实,他又何曾想走呢?只怕他的存在会让薛府都受连累……最后踌躇再三来此见她一面,因为连他自己都不敢笃定今后他还有机会再见她……他颜耻在这世上早已再无至亲,改名易姓,苟且于世不过是因为他连死都没有资格……谁人接济不过是怜悯,只她一人以情交友,以意相通,其中情分他万万受不起——可又避之不及……

    “时候不早了,二小姐,颜耻就此别过了。”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有力,道:“薇雁,今后坎坷,望多思量。”他利落起身,推门而出。他走得干脆,眼角却荡了一层水雾——耳边仿佛依旧是她当年稚嫩的声音——

    先生,南苑的竹子真是好呢,当年三君子中的煌星国祁安君便以竹为友,那以后在我这院子也种些竹子可好?

    你我大概颇有些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意思。

    ……

    薛薇雁竟颓然笑了,仿佛是如释重负,也许在此等候便是先生心中最深的待友之道了吧。人各有志,她又怎能强人所难?

    “先生慢走,学生就此拜别。”她起身,跪地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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