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天近日中,连珣令庄内复起声号,一着欢送王恒超,一着整齐诸处,商议寻找王映超之事。

    阿浪与连氏兄弟鏖战强敌,虽然均无重伤,对方来势却猛,究应好生调理,紫宸提议先教三人回房歇息,连庄主点了点头,轻声对阿浪道:“此番能击退武阳门挑衅之势,赵少侠可谓居功至伟!老夫今夜设好酒席,务令赵少侠大尽其性。”阿浪拱手道:“在下与昆生得蒙连家上下关照,在此又住又吃,连家有事,在下自当略尽绵力,连家庄万勿多念。至于酒席之事,在下必欢喜出席。”连氏兄弟拍其双肩,眼中尽是恩谢之意。连庄主笑道:“赵少侠当应知晓,敝庄上下早已将你与昆生小师父看做自家人了,哈哈哈。只是今日小女所说,你是老夫未来佳婿,确乃应急之策。按说此事关系紫宸名节,原不应平白胡诌,但咱们都是江湖中人,也无须事事墨守成规!”紫宸听到此节,两颊不觉红了。

    阿浪望了紫宸一眼,两人彼此点了点头,似乎对先前假作夫婿之事均无芥蒂,连氏父子看在眼里,遂都安心。

    四寨主、展顺展渊分拔本部,卫护霎时散了,而后聚往大厅。阿浪知道连庄主要与家将商议家事,自是不便旁听,紫宸和阿浪说了几句话后,带着绮绮找连夫人和孟伏去了。阿浪辞了连氏父子,只好与昆生自行安排,说道晚饭时候再行赴宴。走得两三步,看见那时共来御敌的毛贵,立便迎上前去,毛贵瞧了阿浪,拱手笑道:“原来是赵少侠,在下毛贵!”阿浪抚其双手,正声道:“毛大哥无须多礼,方才若非有你助阵,小弟与两位连兄未必能驱走强敌!你别叫小弟赵少侠啦,叫小弟阿浪即可。”毛贵两眼一怔,似有些诧异,阿浪续道:“咱们并肩为战,从此以兄弟相称那也无妨!”毛贵生知当前这人年纪虽轻,功夫却极了得,何况连氏兄弟早已遍处各寨,他乃连家大恩人,可谓尊荣无限,但听他竟要和自己以兄弟相称,一时颇感意外。这时阿浪面色真诚,实无戏谑之意,毛贵亦富豪情,当下憨然一笑:“好好好,阿浪你快人快语,往后就是我毛贵的兄弟啦!有甚么事是毛贵能做的,尽管吩咐!”毛贵能于危困中出援助之手,阿浪早视之为义勇之士,和他结为好友自是大慰此行。待听得毛贵一语方毕,朗声大笑数声,毛贵亦甚欣喜,却道:“目下西寨尚有要务,寨主和庄主有大事商议,我须为寨主分忧,此处便不多陪阿浪你了。兄弟你若有空,便来西寨找为兄!”拱手要走,阿浪心道:“今晚连庄主设了宴席,大伙自是要豪饮一回,不如那时叫上毛大哥,再与他酒话平生不迟。”便抱拳送别。

    昆生见阿浪送走毛贵,微微合十作了个揖,口中念了几句,阿浪忙问:“昆生大师父,你口中嘀咕甚么呢?”昆生道:“我方才以为你果真做了连施主的夫君了……后来才知道,原是为了让你出师有名的权宜之计。”阿浪拍了拍他:“昆生兄悟性不俗啊!竟然一下就看穿我冒认紫宸夫君是为了出师有名。”昆生道:“那位王施主不是说了么?连家其他家将不可应战,连大公子和连二公子都战过一回,要再出战,凶险实难料想,要连大小姐出战,她女儿之身,连庄主自是不允。你只好代为出战,只是王施主有言在先,连大小姐就说你是他未来夫君,王施主便无话可说了!”阿浪笑道:“是了是了。”昆生望了阿浪一眼,忽地说了句:“你和我说实话,若要你当真做连大小姐的夫君,你愿意么?”阿浪“咦”的一声,瞳孔突然扩大数倍,不曾想昆生一个原应六根清净的小和尚,竟然问出此等难题!当下踟蹰不答,昆生合十念道:“阿弥陀佛……”阿浪嘿嘿笑了笑,拉着昆生朝西面走去。

    “我们要去找毛施主么?”昆生呆呆地问,阿浪摇了摇头,调侃他道:“昆生兄你莫非当真能看穿一切?非也非也,我却不从你意。我们朝西寨去,却不是找毛大哥,是去看看我的乌飓马!”昆生“哦”的一声,笑道:“我们以后都会和乌飓一块上路么?”阿浪听到“上路”两字,心想:“来了连家庄几日了,也到了该告别的时候了……我毕竟还有许多事未做完。”越往前走,心头越有一种难以割舍的苦楚。

    到了西寨,四下里守卫尽皆笑脸相迎,两人均很挂念乌飓,逢人便问,不到半碗水时候,阿浪便瞧见草场远端的一匹乌黑骏骑,正悠闲散步,一会啄草,一会低鸣,昆生笑道:“是乌飓,是乌飓!”阿浪拉着昆生,两个活像见了自家亲人般,刹那间奔到乌飓身前,这乌飓自认了新主人,倒对得起阿浪与昆生一番挂念,见两人身影闪过,先是前蹄高扬,随后轻微甩动尾巴,竟慢悠悠地迎了过来。阿浪扶着乌飓,见它周身饰物均是一新,赞道:“乌飓啊乌飓,一会不见,你竟穿起了新衣裳。”昆生道:“定是连大小姐吩咐家丁为乌飓换上的。”阿浪迎风独立,望着连家庄院,看准紫宸所在的方位,叹道:“紫宸真是个好女孩。”此话方出,正面蓦然吹来一阵疾风,乌飓高声嘶吼,昆生拍之以作安慰,阿浪即兴赋诗:草青风神速,思远马飞疾……

    吟了两句,喃喃自语:“不知娈儿姐姐人在何处?”昆生听了,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咱们甚么时候到大都了,便好生去他们寨里找她。”阿浪点了点头,昆生续道:“也不知孟施主和独孤施主他们近来如何?”阿浪长叹一声,拍了拍乌飓,徐徐道:“乌飓,你带我在这草场转一回可好?”乌飓并未拒绝,阿浪教昆生先行上马,两个一前一后,遂在草场迎风驰骋。乌飓奔腾如电,阿浪与昆生只觉四下景象已不成形,霎时工夫,便绕着草场奔了两圈,附近马倌瞧了,或是引以为傲:“咱们的马就是非同一般。”或是聊表赞叹:“马背上的赵少侠风采甚骏,与小黑马当属绝配。”确不知小黑马已有“乌飓”的大名。

    两人奔了良久,担心累坏了乌飓,这才下了马背,几个马倌迎了上来,大伙都知阿浪才于会宾阁前立下大功,对连家上下的恩情自已深铸,遂都殷勤答谢,阿浪一一还礼,乘此向在场马倌讨教些马类百科,例如如何才能养出像乌飓这般纯黑的马来,又如乌飓的同类究竟属于哪个品种,当应如何称呼……

    只听得马厩里不时传来:“呀,原来乌飓果真比军营里的马跑得还快……”

    “那是自然,军营的马吃得虽好……”

    当日午饭时候,阿浪教人禀告连氏父子与紫宸,就说自己和昆生便在草场与众马倌同桌吃饭。紫宸得了讯息,知道阿浪是因乌飓的缘故才留在草场用餐,笑道:“看来阿浪很喜欢乌飓……”绮绮故意笑她:“赵公子那是爱屋及乌,小姐送的东西它都喜欢!”紫宸瞪绮绮一眼道:“就你话多,你可知方才说他是我未来夫君,教大家好生尴尬。”绮绮道:“小姐你想,那时王恒超只许大公子、二公子或者小姐你出战,老爷不同意你上场,赵公子为何自动请缨?”紫宸道:“阿浪他总能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无论对手多么厉害,他似乎都无所惧。他想我大哥、二哥和我都不能上场,只好自己代为出战了……”绮绮又道:“那他似乎想好了,要以何种身份出战呢?”紫宸摇了摇头,绮绮道:“我想啊,在赵公子心里,说不定早就想……早就想……”瞅了瞅紫宸,见小姐她两眼疑惑,嘻嘻笑道:“说不定赵公子早就想有朝一日能做咱们连家的姑爷……”此话一出,紫宸登时发怒,两人本在房中,绮绮见小姐似乎要拿自己问罪,做个鬼脸后急忙奔往屋外,紫宸喧道:“站住站住,你胆子越来越大了……”两人虽为主仆,实则情逾姊妹,绮绮拉开房门,侧首应道:“小姐饶命,小姐饶命!”正转首向外,陡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横在中央,绮绮定睛一看,来人身着一袭白袍,正乃魏劲夫。

    “表公子……你怎么……怎么在……我……”绮绮顿觉唐突,支支吾吾说得几字后便匆忙走了,紫宸亦不阻她,魏劲夫显然早在房门外,此刻面色并不如从前欣喜,只淡淡问道:“表妹,绮绮说甚么饶命饶命!”紫宸教表哥进入房门,倒了杯茶给他,笑着道:“没甚么没甚么,我和绮绮闹着玩呢?”魏劲夫“嗯”了一句,暂不出声。紫宸问道:“对了表哥,你从大同城里回来啦?你很早就在我房门外么?怎么不敲门?”她知方才与绮绮的对话必然全被表哥听见了。

    魏劲夫道:“我和房先生他们处理完城中事务后,听消息说武阳门的人有意挑衅咱们,我便和三位先生赶了回来……”紫宸道:“要表哥你来回奔波,实在难为你了。没事了没事了,自从映超姐姐失踪以后,王恒超到咱们家来挑衅,也并非一天两天的事了。好歹……好歹今日有阿浪相助,才将那王恒超的嚣张气焰退了,只是,爹爹和大哥、二哥还须好好商议如何快速找到映超姐姐……”话未说尽,魏劲夫即道:“今日又是那姓赵……那赵兄弟从中出手?”紫宸红颜欢悦,面上顿如绽放之花,说道:“是啊是啊,你不知道,那王恒超今日带了四个蒙古高手来挑战咱们,还只许大哥、二哥或者我出战……后来爹爹不让我和他们动手,杨寨主他们也是爱莫能助,要是表哥你在就好了,可是恰好你也不在,急切之时,阿浪便代我们出战了!”说着间眼中不觉已流露出拳拳情意。

    魏劲夫心头实已雷霆暴怒,他对表妹向有爱慕之心,方才在外分明听得,阿浪是因冒认了连家女婿才得以出战敌手,虽是权宜之计,在他心里,已将阿浪看做心怀叵测之人。看得表妹说到阿浪时满脸喜悦的神情,一口怒气自胸腔已急速窜至喉咙,正欲发作大骂阿浪,却见表妹花容姣好之至,怎能在她面前露了凶相?当下隐忍不发,转言道:“赵少侠对咱们家真有莫大的恩情……”紫宸道:“是啊是啊,爹爹今晚在阁楼设宴,要教他好生喝一回,你不知道,一说到喝酒的事,他总是不能推却……”魏劲夫点了点头,淡淡道:“那今晚我便当面敬他几杯以谢其恩。”紫宸催魏劲夫喝一口茶,事毕,两人一齐往连夫人处用餐。

    当晚宴开十数席,各处要员裨将均须到场,连庄主引了头筹,教众人务必尽兴而归。阿浪望着紫宸,低声对她道:“今晚可以痛饮么?”紫宸笑道:“我教应叔叔看了天象,明早小壶溪会降浓雾清霜,数年难得一见,你今晚痛饮也好,不过应须有度,否则明早起不来,错过盛景,那可遗憾啦!”阿浪点了点头,沉声道:“好好好,明早你叫绮绮来唤我,咱们去小壶溪……”紫宸应了,便坐在了母亲连夫人身旁。

    阿浪身居主位,被安排在连氏兄弟右侧,竟离连庄主最近,此为坐席之道,由此可见,连家上下待阿浪已逾重宾之礼。昆生便在连城箫左侧。

    连庄主道:“咱们今晚饮过,从明日起,第一件事便是按照新部署找寻映超世侄女的下落,四寨各部均须不遗余力,就算找遍整个大元,也要找到映超世侄女……”连城剑带头喝道:“请爹爹放心,大伙必竭力为之。”连城箫等自是踊跃称善。

    不时美酒佳肴、山珍海味一应上齐,阿浪捧着一壶陶瓷装瓶的佳酿,开口即笑:“好酒好酒!”霎时连氏兄弟引众起身,一个道:“兄弟,咱们先喝了这壶,如何?”一个说:“兄弟,咱们不醉不归……”阿浪瞧了瞧,说出“不醉不归”四个字的正乃连城箫,他此刻面光如霞,原来先前已敬了其父其母两杯,阿浪心道:“城箫兄今夜酒意甚浓,似乎有心喝醉?看来他数日内将离开连家庄,又要到中原各地打探那位王小姐的下落了……”便与连城剑、连城箫相碰饮尽,紫宸道:“你们慢些喝,这可是陈酿的汾酒!”阿浪擦了擦嘴,笑道:“不碍事不碍事,汾酒素来烈而不躁,不易醉,不易醉!”紫宸知道他酒量如何,何况既在自己庄里,喝醉之后教他睡下,倒也无甚危险,至于明早小壶溪一游,那是自己想要让他适量饮酒的“伎俩”,小壶溪在采凉山一处葫芦谷旁,生成美景之日一月中恐不下半数。

    阿浪与连氏兄弟喝罢,一壶汾酒半滴不剩,正歇得片刻,四寨主、展渊、展顺又来夹击,似乎早已布置了策略,正是个“车轮战术”,阿浪以一抵六,四寨主等又非凡物,酒量不说能与阿浪抗衡,三壶、四壶却也为难不了他们。

    阿浪心想:“今夜喝了之后,我恐怕也该离开连家庄了……”想到师父的事尚待探详,终知“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这话果真不假,斜眼之间,紫宸那倾国颜色迸入眼前,确有千般万般不舍……当下只好多饮几杯以抒情义,适逢魏劲夫送来一杯烈酒,要与阿浪一口饮尽,阿浪举杯敬道:“魏兄多多担待!”魏劲夫佯装怒道:“好你个小子,是鞑子派来刺探军情的么?”此话一出,大厅里霎时如热锅沸腾,尽皆哗然,连城剑笑道:“表弟你喝多了,哪里说话?”紫宸亦道:“表哥酒量可不如从前了。”连庄主哈哈大笑,教房碧烟安抚魏劲夫,一面对阿浪道:“赵少侠切莫担忧,敝庄有成百上千坛好酒,你今晚想要喝尽,却也不易。”连庄主喝了许多,也稍有醉意。阿浪站起身来,缓缓走向西侧一桌,道是他有何举动?

    原来那桌上坐着毛贵。阿浪早瞧见了毛贵,只是连氏兄弟、四寨主等轮番敬酒,倒让自己无暇他顾了。毛贵但听得满场轰隆,望上座一探,知道阿浪离席之意定是想与自己剧饮数杯,当下心血沸腾,万没料到阿浪果真不嫌自己出身低微。两人须臾并拢,抚臂而笑,毛贵喝得满头大汗,教身旁一人连开六壶汾酒,递了一壶给阿浪,自己再举起一壶,在座众人远远瞧见两人的举动,均为之一震,阿浪身材魁梧,面色极俊,毛贵貌虽不雅,气势却是十足,连庄主在上座亦叹道:“真是燕赵悲歌士!”紫宸呆呆地望着阿浪,只不言语。

    但瞧阿浪与毛贵各起三壶,“咕噜咕噜”倾涌直下,两人并排坐了,其余的自皆挪位,阿浪再起一壶,敬了满桌,便与毛贵说道:“毛大哥,来日方长,阿浪要是离开了连家庄,在外总是不忘与毛大哥今日痛饮之事!”毛贵不善言辞,这时义气上头,口中只是不断念到“好兄弟”三个字。

    也不知是两个时辰还是三个时辰,抑或是四个时辰,阁楼正厅饮宴才缓缓落下帷幕。

    阿浪隐约听得几句紫宸的声音,却似乎又在梦中,只觉头脑甚胀,口中甚渴,念着念着,眼前即是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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