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夜色转浓,风声萧瑟。帕都知师叔白慕阳一行势已走远,淡淡道:“师叔行踪飘忽,居无定所,可谓神龙见首不见尾,帮主身为他师兄尚且一面难见,恐怕帕都下次见他,已不知年岁几何!”望着河流长叹一声。

    阿浪劝道:“帕都兄不必感慨,白大侠已说了去处,咱们问一问昭阳大叔,自然知道堆马镇所在何方,你若不舍白大侠,阿浪明日陪你去探一探也就是了。”阿浪对帕都心存百分感激,帕都深知其意,当下不再枉自添愁,犹见紫宸呆呆望着阿浪,两人情意若何,帕都早已看在眼里,遂笑道:“那好那好,明日之事明日再说。今晚喝到一半,竟杀出了‘师叔’这号人物,说来也巧,昭阳大叔以为来了马贼盗匪,听绮绮说了几句话后,便教所有村民操戈待命,这村子戒备训练之素,实在非同一般。”紫宸道:“既然如此,咱们还是从速回大帐中,教昭阳大叔他们安心入寝。”阿浪与帕都连连点头。

    是时回到大帐,绮绮与昆生早在外等候,面容焦急,与昭阳大叔、苏合等眼见三人秋毫无损,才稍安心。紫宸只说是几个远来之客不明地理,想要去堆马镇,特来问路,得悉路程行径后便即纵马走了。昭阳大叔等深信不疑,苏合调侃道:“堆马镇就在村子东南方五十里之外。你们可别指错了路……”紫宸忙说:“不会不会。”昭阳大叔只望紫宸一行吃好住好,先安排好了住处,随后传唤各处,说危机已除众可安睡,村子里的烛火霎时即熄。

    次晨天色蒙蒙,远郊似生雾气,凉意渐而席卷大帐内外。阿浪盖了身稍薄的棉被,翻身一颠,被子竟遭右侧的昆生夺了去,漠南地势甚高,清早寒气较重,阿浪这时周身如受冰冻,忙蜷缩御寒,因睡梦正酣,始终不及苏醒。昆生被褥厚重,不觉盖了两床被子,全身暖流通畅,自是不胜之喜,口中喃喃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八字一吐,接着一段经文自不可少。左侧阿浪、右侧帕都听到一半,只觉耳根受侵,倏忽醒了,却听昆生又念了段《法华经》,那还能忍?两个掀身坐起,阿浪“啊唷”一声,才知被子竟教昆生夺了去,当下哆嗦道:“好你个臭小子,平日道貌岸然,假意慈悲,说甚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上天有好生之德’,却没想到乘我熟睡夺我被褥,可冻死我了!”说罢就要一掌劈向昆生,他这一掌用力自是微乎其微。帕都却笑道:“昆生小师父倒还对我客气,否则我也像阿浪你一般,被活活冻醒,只是他这经文实在扰人。”两人一言一语,声气均很充足,昆生揉了揉眼,当即醒了,似听得帕都所说,接着道:“哎,都怪小僧不能自制,扰了帕都堂主晨时好梦!”帕都尚未开口,阿浪拍他脑门,假意震怒:“你大清早夺我被褥,扰我清梦,无异于谋财害命,你可知你不觉中已起了杀生之念……”昆生忙合十道:“阿弥陀佛,实在罪过,实在罪过。”唇齿微张,似又要念段经文,阿浪忙道:“好了好了,我不怪你!”只感略扫睡梦之趣,穿衣整装后,随口叹道:“祖师爷当年也不地道,留那么多经文来折磨后人!”昆生立时反驳:“祖师爷顿悟于菩提树下,自当秉承佛祖宏愿,普度众生,因此将经文留传后世,佛门弟子抑或天下苍生均可诵念,才是祖师遗志。”

    昆生说得头头是道,阿浪亦无从辩驳,听到“祖师遗志”四字,忽的闪过一个念头,忙问昆生道:“对了对了,我们的包袱你放在何处?”昆生穿好了衣裳,指着大帐里竖立的木架子,原来行李包袱便悬在木架上。阿浪快速走到木架旁,从包袱中取了那封羊皮书信,原来他听昆生说起“遗志”字眼,想起那日在山谷里拾起的羊皮纸,纸上全是蒙古文,交给帕都略一过目,即能知晓书中内容。帕都并不在意,只听昆生道:“原来阿浪你想拿出那封羊皮遗书啊!对了,匕首也在包袱里。”阿浪笑了笑,将遗书取出后瞥了一眼,将之缓缓递给帕都,说道:“帕都兄,有件事要劳你费心了。这是一封羊皮纸书信,是一位已故蒙古人留下的,你来瞧瞧遗书里说了些甚么?”帕都大感诧异,一面接过羊皮纸,一面问道:“你们怎么会有一个蒙古人的遗书?莫不是你们路上遇着甚么新奇之事……”说着说着,渐渐打开羊皮纸,那羊皮纸制作精细,纸上字迹遇水难消,遇火难熔,帕都睁大两颗眼珠,只朝纸上望了一眼,瞳孔便已放大了数倍,阿浪与昆生瞧了,只觉帕都仿似遇见了惊悚之至、骇人无匹的鬼魅般,颜色大变。两个面面相觑,均想他为何露出如此惊恐交具的神情,再一侧首,但见帕都惊恐之外,鼻息已是气出如雨,显然乃愤怒所致。

    “不可能……不会的……这……这是怎么回事?”帕都看完手中的羊皮遗书,当即喃喃自语,念到最后,切齿咬牙,筋路暴起,体内如有翻江倒海的怒气,忽而仰天长啸,这一啸怆天恸地,如丧考妣,阿浪身怀啸音诀神功,自少室山而下,遇敌渐多,每以啸音诀内功力战强敌,均没帕都此时声气之悲。阿浪心道:“这羊皮纸上的内容定与帕都兄有莫大的关联。”帕都狂啸数声,不止震惊了阿浪与昆生,亦将周遭大帐中的人物惊醒,昭阳大叔率苏合等家眷立时奔到帐外,正见帕都疾驰的身影。阿浪与昆生忙追身帐外,昭阳大叔关切问了,阿浪不知从何说起,亦怕此事牵连过广,遂道:“帕都兄想起悲伤之事,故而长啸发泄,如今怕是到河边去了……你们放心,我这就去寻他。”昭阳大叔将信将疑,念道:“帕都堂主如此发声,想必内心之痛,已如刀割肉绞。”阿浪听到此处,向昆生耳语几句:“你去告诉紫宸,我已速速去寻帕都兄问明原有,教她放心,其他的你一语带过,不必多说。”昆生点了点头,叫阿浪亦须小心。

    阿浪循其足迹,立时施展幻影通行步,盏茶工夫便已瞧见帕都的身影。原来帕都此际如苍松劲柏,迎风孤傲,伫立于小河对岸的丘陵上。

    流水甚是平缓,兼之清晰见底,河中沙石散漫,有的竟还冒于水头,阿浪望着河岸,心想帕都愤怒难掩,视这区区一条河流自如无物,定是以石作辅,跳至对岸。“那遗书的内容到底是甚么呢?”想着想着,一招“腾云展翅”,双脚垫在沙石上借力腾空,待落至对岸时衣袍足靴竟无水痕。

    阿浪快步赶到丘陵之上,距帕都不过二三十步。帕都以内功声吼泄愤,心中自有一时舒畅,但他非阿浪一类,有声响发功的武学家底,方才数声狂啸,不说震动了经脉,实已害及了元气,所谓元气大伤,即是如此。阿浪靠近他时,果听得帕都连续三声重咳,想是内功耗损过大。阿浪忙扬手道:“帕都兄,你怎么样?”帕都望着浩渺的草原,眼底所收又岂止千里百里,察觉阿浪亦登上了丘陵,待心绪渐缓,才应道:“我没事了……难道阿浪你一路穷追,不觉得我像个走火入魔的狂人!”阿浪且走且道:“帕都兄你做事沉稳,英雄客栈与昨晚均可为证。你绝不似粗汉莽夫,若非事情确然悲怆至极,你定不会甘损内力而长啸泄愤……”

    帕都左手拿着那张羊皮纸,纸上的内容他只看过一遍,却足以令他险至崩溃之缘。阿浪缓缓靠近,终于同他并肩伫立,此时风急天高,原野苍茫。帕都摇了摇头,喃喃道:“没想到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拿起羊皮纸,指着纸上所书,徐徐对阿浪道:“这纸上所用文字的确是蒙古文,你瞧这字迹手法,像是出自哪一类人?”阿浪“咦”的一声,猛觉自己做事倒欠考虑,虽看了这遗书数遍,却从没往字迹上着手,当下两眼呆呆地扫向文字,只觉字迹苍劲,笔划挺拔,蒙古文虽不同汉文,却也是一笔一画所构造,遗书中每个字符均乃一蹴而就,阿浪脑中一念,眼前似乎看到一个蒙古人在羊皮纸上奋笔疾书,那蒙古人的身形衣着,绝乃一位武学修为极高之人。阿浪将所念所想对帕都说了,帕都点了点头,恸声道:“阿浪你察析入微,剖白无误,能写出这样一份书信之人定是个武学高手!当我第一眼看到这羊皮纸上的字迹时,已知大事不妙,待仔细看纸上内容,才知,敝帮帮主此时恐怕已遭人毒手!”说到最后,已不由得泪流满面。

    阿浪哑然呆立,目瞪结舌,良久才道:“你是说……这遗书是七虎帮帮主写的?”

    “你把羊皮纸交给我的时候,我已知道那是帮主的笔迹,那时已是惊讶之极,我原本还想,你怎么会得到帮主的书信,无论是甚么原由,那可真算巧了……你我既以兄弟相称,我也不瞒你了,我此次到漠南来,是为了两件事,一件是查出帮中叛逆之人,另外一件……便是打探帮主的行踪,帮主他……他早在半年前便已失踪了,此事乃帮中机密之要。”帕都顿了顿声,续道:“这封的确是帮主的遗书……帮主在书中说到已知有人与外敌串通,欲倾覆敝帮,帮主为了查明此事,只身来到漠南,受神秘人之邀到大青山附近,帮主他料知神秘人必定心怀不轨,受邀之行凶多吉少,因此在前夜写下此书,说到‘倘此书见世逾一月,则吾已遭不测。七虎帮弟子应竭力缉拿叛徒,保本帮基业’,这遗书落款是在三月之前,你也说过这羊皮纸‘是一位已故蒙古人留下的’……可见帮主目下已被人所害。”

    阿浪沉声道:“帕都兄节哀顺变,贵帮帮主的确已经身故了!”帕都两眼一瞪,虽已知帮主之死乃既定事实,但经阿浪确认,仍是难以自控,阿浪眼见他盛怒难平,虽如“雪上加霜”,极为残忍,为了教他知晓真相,还是将野丘遇见尸首一事尽数告知帕都。

    帕都听罢蒙面大泣,像个孩童般声嘶力竭,听来教人尤为心碎。阿浪又说了帮主葬身之所,帕都将羊皮纸藏在怀中,将书中字字句句铭刻于心,阿浪说了句:“帕都兄如要到库库帮主坟前看他,阿浪立马就带你走一趟……”话未说尽,帕都即正色道:“逝者已往!帮主待我恩重如山,如今身逢不测,还多日暴尸荒野,万幸阿浪你和连大小姐好心葬了他老人家,才不致令他遭受日晒雨淋!帮主他一身孑然,为了帮中事务呕心沥血,他为奸人所害,当务之急,我须从速返回七虎帮查出真凶,才对得起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两眼的神色已从愤怒变作坚毅。

    阿浪应道:“我与库库帮主总算有缘。此去七虎帮凶险难料,奸人在暗,你却在明,如若帕都兄不弃,阿浪愿与你并肩作战!一同查出杀害帮主的真凶,肃清帮中反叛之毒。“阿浪声气充沛,豪迈过人,在丘陵上听来尤振人心,帕都知他义胆兼具,且又身附神功,如能有他相助,此行必定事半功倍,一来也可瞧瞧七虎帮总坛的风采,到时候诸事尽毕,得尽地主之谊,必与他痛饮成醉。俄而想到,若是阿浪随自己到七虎帮,紫宸和昆生多半亦当同行,绮绮也不例外,帮中出了内奸,他既然杀害了帮主,可谓“斗胆包天”,亦乃“丧心病狂”,帮中诸堂诸部,武艺高强之人数不胜数,敌手未明,所有人均有为敌之嫌,且人数几何,实难知晓,此行之艰已可预见,自己并没必胜之算,何苦连累他人呢?想到此处,极力压制住内里外涌的豪情,本想着与阿浪“共赴虎穴”,是成是败,是生是死,只要竭力一搏,结果并不重要。看着阿浪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心中更觉不舍,随即婉谢道:“有阿浪你这句话,为兄便已心满意足。我既执掌神猎堂,手下有数百号人可供驱使,何况帮中许多人物对帮主都忠心耿耿,你不必担心为兄会落了下风!”阿浪岂不知他话外之意,慨然道:“帕都兄你师承库库帮主,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们之间的恩情别人不明白,难道我还不明白么?我从小受家师恩惠,与他也是情同父子,不久前家师赴故人之约,竟至失踪,家师常常对我说:大丈夫恩怨分明,在大义面前,当舍小义而全大义!如今阿浪随你去七虎帮总坛,既未舍小义,若能找出凶手,助七虎帮上下一心,也算‘全大义’,家师知我时时不忘他的话,无论他在哪,老人家都是很开心的。”

    阿浪侃侃而谈,句句肺腑,帕都终于知道他是何等人物,念道:“无论凶险如何,我必誓保阿浪周全。”当下点头应允,两人掌心相击,望着近空翻飞的大鸟,不由得神驰漠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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