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思量着我问不出口是吧?”江淮递给收停车费的老大爷一张红钞。我心说,有钱人真好。停车费都是一张红的一张红的给。我们这种平民小百姓连车都没有,倒是节省了停车费这项开支。

    江淮回头对我说,“你还真猜对了。我确实问不出口,毕竟恶心的事谁知道了都心烦,不过我知道一些事也许你会感兴趣。”江淮眼角闪过一丝狡黠。他打开后排座的车门,冷风吹进来沈瓷不由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往我身上靠了靠。我作势扬起拳头,江淮白我了一眼,从后备箱里翻出一件大衣搭在手臂上。我叫醒沈瓷,他迷迷糊糊的下车伸了个懒腰,柔软的黑发拱得毛茸茸的,一绺头发翘成小卷的弧度,抬起胳膊露出一小节白皙纤细的手腕,暗色的疤痕如渔网交错斑驳,沿着手臂一直向上延伸。最深的那道在手腕,犹如吸附着一只暗红色的蜈蚣,刺入皮肤,吸食着血液。

    沈瓷注意到我的眼神,慌忙把卷起的袖子拉了下来。江淮把大衣披在沈瓷身上,不着痕迹的将人挡在身后。“接风宴的钱我先垫了,改天记得请回来。”江淮说,他给沈瓷扣好领口的扣子,从我这个角度能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下巴上略微有一点青黑色的胡茬。不显得狼狈,但多少有些沧桑的感觉。齐墨告诉我,沈瓷在疗养院戒毒的时候,多半是江淮照应的。虽然出了些小意外小麻烦,但沈瓷能好好活到现在,江淮算是用心最多的人,也是知道的最清楚的人。他藏着很多人都想知道的秘密,他吃掉了很多人的秘密,我觉得他这样也挺辛苦的,不好现在追问他什么。

    何况沈瓷身上那些疤痕想想也知道怎么来的,可齐墨不说,沈瓷不说,江淮不说,我还能开口问什么?我明知道追究到最后凶手是谁,反而感激齐墨妥帖的没有把真相太过□□的展现出来。

    原先跟齐墨混吃混喝的时候,也少不了跟江淮坐到一起吃饭。所以对他们俩的口味多多少少有些了解。齐墨爱吃辣,原来爱不爱吃不知道,遇上叶明媚以后就偏爱辣味了。叶明媚是四川人,无辣不欢。生的好看是真好看,是很清秀俊雅的那种好看。即便是吃麻辣火锅辣到流口水流鼻涕,也是耳尖红红,鼻尖红红,跟个软绵绵的兔子似的。常常是我和齐墨眼泪鼻涕一把抓,纸巾抽了一堆,叶明媚还跟个没事人一样小口小口的吃超级吸辣的青菜。江淮从不跟我们一起吃火锅,他吃的很清淡,说是注重养生。后来齐墨跟我说,江淮有胃病,吃不得一点油腻辛辣。我想起沈清,他也是这样,我打趣他吃的像出家人吃的斋饭。他把洗干净的青菜放在案板上,用还湿着的手捏捏我肉肉的脸颊。含着暖暖的笑意说“好吃的都留给我的小妖精。”那时候他还很爱我,我们俩,我们还是很好的。他是个很温柔的人,他很温柔的说他很爱我,他喜欢我的矫情,我的骄纵,我的妒忌,和我小小的恶毒。他说,他沈清终此一生只会爱唐馨这么一个妖精,别的女人都是我们感情里的浮云。那时他还穿着干净柔软的白衬衫,洗衣液的清香混合着发梢上的香味,修长的手指在钢琴上舞蹈。他会很耐心的一遍又一遍的弹奏同一首曲子,《梦中的婚礼》。他说,他很想娶我做他的新娘。我总是相信他的,没有理由的信任会带来什么呢?我想起他的婚礼,三个月以后,和别的女人。

    我学会了那首曲子,偶尔会跑到程萧家里弹一弹。程萧家的fazioli钢琴是方卓一位意大利朋友送的。程萧家里原来有个经济实用型的hailun,被北佳“不小心”抠掉了全部的黑键。方卓听说后隔天就派人把摆在自家的钢琴送给了程萧。北佳为此闹了好半天脾气。其实也不怪北佳生气,有时候我也搞不懂方卓办事的思路。他始终说是喜欢北佳,偏偏对程萧也很上心。我原来总背地里骂他渣,商羽说,“一个男人无法给予你感情时,就会在金钱上弥补。”也许方卓对程萧只是心怀愧疚,虽然他送过程萧很多东西,但他承认过的女人只有北佳一个。我说不好她们俩在方卓那里孰轻孰重,这种事只有方卓自己最清楚,人会喜欢很多人,但最爱的只有一个,可惜方卓把这个秘密带到了另一个世界。那是北佳和程萧一辈子的遗憾。

    我翻着菜单,想起原来齐墨请客吃饭,为了“迎合”叶明媚的口味,以辣为主,江淮最多喝点汤汤水水,后来就不一起吃了。本来以为江淮说吃川菜是开玩笑的,菜一端上,一桌子红通通的辣椒,比过年一地鞭炮碎屑还喜庆。沈瓷搅弄着一碗白粥,干看着不动筷子。

    “那什么,唐馨我出去接个电话,你们先吃着。”江淮抿着嘴,显得很愉悦。

    “诶,事先说好,我一分钱没带。你要是敢开溜,我就把你照片发到从齐墨那下载的网站上。”我递给江淮一个大大的笑脸,手里把鱼片上的辣椒挑掉,泡在水杯里涮了涮才夹给沈瓷。

    沈瓷接话道“类似plentyoffish?不过我还是觉得zank合适,毕竟江淮这样的挺招人喜欢的。”沈瓷说的很中肯,表情也恰到好处的正经。

    &yoffish我原来听黎欢提过,大致是类似于百合网,世纪佳缘之类的网站。至于zank,齐墨倒是给我科普过的。

    江淮从皮甲里掏出张卡,隔着桌子推到沈瓷面前。“密码还是原来那个。”江淮说,“我要是没回来你让唐馨给你找个住的地方,齐傻逼和姓叶的干架,把人送进医院,现在还在抢救。我跟你说,他就是个傻逼。上次就差跪着保证不动手,这回又他妈的当孙子。”

    我很想提醒江淮把幸灾乐祸的表情收起来再说出这样义愤填膺的话。齐墨正在气头上,说不准就把气全撒在江淮身上了。不过我和沈瓷都没有提醒他,他讲电话讲的很愉悦,嘴角都咧着笑意。我数了数,就我剥个小龙虾的功夫他就讲了仨电话。语气像是宫里的太监给皇上报信说“娘娘生了。”听讲话的内容,似乎是打给齐墨那几个哥们的,江淮越说越高兴,灌了一口水,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沈瓷夹菜吃饭的动作很小,大概是怕再露出手腕吧。我装着不在意,勺了一口玉米干嚼咽下。江淮一走,我和沈瓷忽然默契的都不说话,他喝着粥,不主动夹菜,我夹什么他吃什么,很多年前,我们坐在落满桃花的院里。青石桌上摆着热乎乎的米粥,腌渍的黄瓜脆生生。沈瓷手指搅弄着衣角,不安的坐在石凳上,两条腿晃来晃去。眼睛瞅着桌上冒着米香的粥,只是瞅着,不肯动一下。他刚来,就像认生的小猫,明明很饿,却不肯吃东西,怯生生的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他那么白,眼睛又明亮又清澈,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星子。蓝布衫不太合身,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露出还留有青紫色指印的脖颈。我勺了一勺粥,送到他嘴边。他先是用询问的眼神看了我一会,然后才张嘴慢慢喝掉粥。我端着陶瓷碗,一勺一勺的喂吃了到青桃镇的第一顿饭。他抹抹嘴,扑在桌沿上呜呜大哭。月光照在小院里,他瘦小的身影被月光拉长,印在长着杂草的矮墙。那年沈瓷八岁。

    “你哭了。”他放下勺子,用纸巾擦掉我眼睛的湿润。“齐哥说我离开的这几年你改变了很多。”他很认真的看着我,轻叹一口气继续说“可我知道你一直都是原来的样子。一样多愁善感,一样强颜欢笑,一样很多心事。以前我总觉得你那样多的小悲伤是因为我,所以我离开你,希望你不要为难,也不要担心。现在我回来了,知道你过的并不好。所以,我想留在你身边。”

    跟沈清在一起的那些年,我听他讲过很多情话,他能把每一个简单的字念的那样婉转深情。我以为不会再有什么话能敌过它们,世间能令我心动的人只有他一个。那是唯一的答案,我们的选项里没有温雅,没有沈瓷。我们是彼此唯一的答案。可是世间的爱恨痴痴哪有能敌得过世事无常物是人非的?褪去青涩和稚气的沈瓷,也可以把每一个简单的字念的婉转深情,也可以用很温柔的眼神只包容下我一个。我有那么一点点心动,可即便是那一点点的心动我都能清楚的知道那只是感动过后的悸动。

    商羽问过我为什么不到德国去,他说“沈瓷是个很好的选择,你和他在一起未必不幸福,而且,你也未必不喜欢他。”我想了想,问酒保要了一杯冰水。我喝了半杯酒,兑进去半杯水。我晃晃酒杯对商羽说,“爱这种感觉是有限的,你可以喜欢很多人,就像有无数种酒可以选择,但最终你只会选择一种度过漫长孤独的夜晚。你因为一个人喝掉了半杯酒,那剩下的所有人的感情都不得不掺水。”

    商羽用习惯搅动着杯子里的冰块,幽蓝色的液体被炫目的灯光照出诡异的光泽。他说“心理学上有一种相悦效应,简单的说就是喜欢引起喜欢,即情感的相悦性。你一直以为和不断的暗示自己喜欢的人是沈清,你喜欢沈清,沈清也因为你的喜欢而喜欢你。你不能接受沈瓷,是因为你从没有把他当做喜欢的人来看。至于爱和喜欢的区别,我搞不懂你们这些男男女女口中的爱是什么意思,喜欢又是什么意思。我有个专门给有钱人当情感顾问的哥们说,“喜欢就是他给你全部的资产,爱就是他给你他和他的狗。爱的结果不见得比喜欢好,很多人口口声声的说要纯粹的爱情,到头来连名词解释都说不出爱是什么。”他让酒保重新调了杯长岛冰茶,把仰头灌了半杯,他把车钥匙扔给我,枕着胳膊趴在吧台上。他说“你们这些人,就是过的太好了,成天闲的无聊才会想着爱来爱去。”如果我当时能听懂商羽的话,能趁着他微醉追问下去,也许后来我和他就不会站在对立面了。商羽这个人,明明什么情绪都愿意表现出来,可偏偏你就是猜不透他一丁点的心思。他笑的再深,你都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意思。他跟我讲过很多道理,一些我后来懂了,很多我直到现在也没懂。但他在我和沈瓷这件事上,算是看到很透彻吧。齐墨他也说过同样的话,只不过直白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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