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濯回到他的揽轩阁,屏退了小厮,仰面躺上床铺。

    他望着青灰色的帐顶发愣,思绪飘得很远。

    今夜,委实是他鲁莽了。他明知她不可能接受自己,却又突兀地进行了试探。成婚六年来,她一次都未曾允许自己碰她;他也早知她的心思,为什么还是放不下呢?果真,人对于自己得不到的事物,便会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执念?想他姜濯,年少出征,经过浴血沙场的洗礼,他以为没有什么可以击败他,却不想,败在了儿女情长上。

    他的父亲是个痴人,他,又何尝不是呢?

    已经六年了,几千个日夜,都无法打动她的心;也许他是该彻底放弃,从此只让她占着正室的名分即可。她不想要他,他也不该再执迷不悟了。纵然,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可她不喜欢自己,他勉强不了她,那就像她说的那样,继续保持距离吧。他姜濯,还不至于那么廉价,将一片真心双手奉上,任由他人糟践。

    这样想着,他有些累了,合上眼,慢慢进入了梦乡。

    这一夜,似乎特别漫长;姜濯在梦中,回到了六年前,他初遇莫昔妤的那一年。

    ……

    他最敬爱的父亲与大哥,他当年与母亲一起,送别穿着威风凛凛铠甲的他们。

    父亲骑在高头大马上,爽朗地笑道:“濯儿,等你长大了,为父也带你一同上阵杀敌!我浔阳侯府,父子三人齐心协力,杀他戎狼的贼子们一个片甲不留,哈哈!”

    “是啊,小弟,你与娘亲在家一起等着我和父亲归来吧!”他憨实的大哥也大声道。

    然后,他们在他与娘亲的依依不舍中,扬鞭策马而去。父兄骑在马背上远去的身影,是他们留给他,最后的回忆。

    因为,这一别即是永恒。他们留在了战场上,再也无法归来。

    父亲再也不能像儿时那样将他一把抱起,让他骑在自己肩头,带他骑马;偶尔兴致来了,还带着他和大哥上山打猎;他耐心教他识字,教他习武;往往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仍然狠不下心揍他……

    还有他最敬重的大哥,会在他调皮后,被父亲罚不准吃饭时,半夜溜进他房间给他送糕点;会在他闯祸,打破父亲书房心爱古董时替他顶罪;会带着他从后门偷溜出去,上街吃些母亲不许他们吃的街头小摊。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居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与娘亲,他永远,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们的音容笑貌了。

    看着娘亲在灵堂上哭得肝肠寸断,年少的他在一旁红着眼眶,死死捏紧了拳头。

    戎狼!戎狼!……此生我姜濯,与尔等不死不休!!!

    ……

    之后,他沉默地为父兄守孝,安慰陷入沉痛中的母亲。他每日的必修功课,便是勤练武术,和在父亲的书房内苦读兵法。他天资聪颖,父亲生前也教了他不少,他最终将那些兵法书籍倒背如流,即使睡梦中,也在演练行军布阵。

    一出孝期,他便瞒着母亲,以浔阳侯的名义进宫向圣上主动请求前往边关。当时圣上正发愁戎狼的不断侵.犯,又找不到合适人选派往边关;对于他的主动请缨,圣上不置可否。为了说服圣上,他当场请求与大内高手进行比试,并成功在圣上面前将众多高手逐一击败。

    圣上瞪大了眼,最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承祈,你父亲浔阳侯的威名,便由你来继续发扬光大吧。

    于是,那一年,他不负众望,大败戎狼,并亲手砍下了陷害父兄的那名叛将与敌方主帅的头颅;将戎狼逼退至国境数十里外,戎狼国主紧急派人前来求和,承诺几十年内不再发动战争。

    他大仇得报,也因此一战成名。

    圣上大悦,狠狠嘉奖了他一番,令他留京任职。

    其实他是想继续镇守边关的,然而母亲不愿让他继续上战场冒险,他是母亲仅存的希望了,母亲已经失去了夫君和长子,不能再失去他。他在战场上拼搏时,母亲在家中,头发都愁白了许多。

    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他应允了留在京城。

    某一日,他下朝从宫中返家,想到母亲曾提起,有些想念一品居的核桃酥,他便途中转了个弯。

    快走至一品居门口时,墙角边,一抹白.色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女子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穿着月白.色上衫,下.身一条蝶戏水仙百褶裙,脸上脂粉未施,一对细长柳眉之下,是对仿佛会说话的明亮眸子,小巧的鼻头,粉嫩的唇边挂着温柔的笑意。虽然五官只是清秀,却透着一股娴静的味道。

    女子的身边还跟着一名穿浅粉衣裳,梳着双髻的丫鬟模样女子。

    他向来不注意女子,近来母亲有提过,他即将年满十八,要为他相看一门婚事。他一直对此没有异议,母亲让他娶谁,他听从母亲的便是。

    他本对这两名女子也不多加注意,但路过她们身边时,那名女子手中的动作却令他停下了脚步。

    那月白.色衣裳的女子,正弯腰半蹲着,从丫鬟手中的布包里取出一瓶金疮药,一手拿帕子沾了清水,给面前一名看上去仅七八岁大,破旧的衣服上头打满补丁的小男孩轻轻擦拭手腕上的伤口,等到擦净血迹,又小心地撒上金疮药。小男孩许是无法忍痛,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女子温柔地安抚道:“会有些疼,忍耐一下吧。”

    撒完药,又取来丫鬟手中的干净布条为男孩包扎伤口,又将瓶子递给他:“记得这几日不能让伤口沾到水。这瓶药你拿着,每日自己上一次药,约莫一周后便可结疤。”

    “谢谢姐姐。可是……我没有钱。”小男孩惭愧地低下头。

    女子笑眯眯道:“不用,这药是免费送给你的。方才听你说,你娘亲病了,无钱抓药,你上山砍柴不慎受了这伤,是么?哪,从这里往前走大概百来步,看到一块写着仁济堂招牌的,是姐姐家开的药堂。你进去抓药,告诉对方是我让你去的,可给你成本价。另外,”女子从腰间的荷包内取出一块碎银,“这是抓药的钱,你拿好了。小小年纪,山上那么不安全,就不要再去砍柴了,快些去抓完药,回家好好照顾你娘,望她早日康复。”

    小男孩接过碎银,立刻给女子下跪:“姐姐,谢谢你……”

    “好了,快起来吧。我也是凑巧看到你在这儿卖柴火,这手腕都流血了也不包扎一下,才帮你的。不用感谢我,赶快去抓药回家吧,别让你娘久等了。”女子赶紧扶起他。

    “好的!”小男孩起身,抹了一把眼泪,恭敬地跟女子告辞,转身向女子说的那仁济堂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女子身旁的小丫鬟嘀咕道:“小姐,这都是你帮的第几个人了?弄得我现在陪你上街,还得随身带着药呢……而且你又是给他包扎,又是送他银子的,要是老爷知道了,又要念叨你啰!”

    “你这鬼丫头,既然我家开的是药堂,瞧见了病人我当然得帮忙啊,大哥知道了也不会说我什么。好了,不是说了陪我去买如意糕吗?去晚了,就没得卖了。走吧!”

    “好吧,好吧,小姐有命,小丫鬟岂敢不从!”

    姜濯看着两名女子步入一品居的大门,不一会儿又走了出来,手里提了一个点心盒,说说笑笑地离去。不知怎地,他从未为女子悸动过的心,此刻跳动得有些快……

    ***

    姜濯回府后,有些心不在焉,当晚,还失眠了。

    他迫切想知道今日邂逅的那名女子是谁,如果她尚未订亲……他记得她是仁济堂的人,可派人暗中去打探一番。

    隔日,姜濯派去打探的人回复道,那名女子闺名莫昔妤,是原宫中莫老太医的嫡亲孙女,仁济堂东家的妹妹。年方十六,尚未订亲。传闻,这莫小姐知书达理,心地善良,每隔一段时间便会主动参与安福寺的施粥活动。为了经常将药材以低于成本的价格卖给无钱抓药的贫困人家,还多次被她大哥批评。但莫小姐见到有难之人,仍然每次都会伸出援手。

    他又想起那天她帮陌生小男孩包扎时的温柔举止,内心一阵浮动。他觉得,如此美好的女子,幸亏他那天遇到了;否则,此生说不定就不会再有另一人能如此叩动他心扉了。

    他向母亲表明了想娶这名女子的意思。姜老夫人虽有些吃惊,向来不近女色又清心寡欲的儿子,居然想主动求娶一名女子。在了解对方是何人后,姜老夫人也比较满意,还觉得儿子眼光不错。这莫小姐的名声她也听说过,的确是名不可多得的佳媳人选。

    姜老夫人二话不说,便找了媒人上门说合。

    不料,他们原以为凭姜濯如今的名声,以及浔阳侯府的地位,这门亲事应当是十拿九稳的,没想到却遭到了婉拒。

    媒人归来后直言,是莫小姐亲自婉拒了这门婚事。理由是,她已有未婚夫,虽然未曾对外公布,但早已得到家人认可。目前她的未婚夫去了西域亲自购买一批珍贵药材,不日即将归来,届时便会成亲,故无法再应允浔阳侯府的提亲了。

    姜濯难以置信,他第一次动心的女子,居然已经有了未婚夫。他很是不甘,却又不得不放弃。毕竟他堂堂一个男子汉,干不出横刀夺爱的事情。姜老夫人瞧见儿子颇受打击的模样,知道他很中意那位莫小姐,可惜对方已有婚约,只能感叹一句无缘了。

    姜老夫人于是卯足了劲,要替儿子相看一位更出色的妻子。近来她接了一些京中故交的帖子,想为儿子暗地里挑选一名合适的对象。有些人家得到风声,主动与老夫人交好,希望自家女儿能得到姜老夫人的青睐。只要姜老夫人点头,向来孝顺母亲的浔阳侯岂会不答应。

    姜濯却对母亲的行为不甚积极,姜老夫人又怎会不明白他还想着那个莫小姐呢?可惜罗敷有夫,儿子与她是不可能的。她不知道的是,姜濯之后还偷偷去了仁济堂附近转悠,期待能见到那个令他记在心上的女子;他出生至今还从未干过这样的事,如果父亲在世,说不定会骂他不成器吧;明知暗中偷觎一名女子的行为就像个登徒子,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去远远地看她一眼。

    甚至有一次,他还装作购买药材的样子,走进仁济堂,选了几支人参和几味补身的药材,正巧掌柜有事走开,是莫昔妤亲自为他打包了药材。

    她低着头,纤细的手指仔细地称量,包扎完药包,拿起一边的算盘拨弄了下,又微笑着递给他;她的右颊上有一个深深的酒窝,随着她抿嘴,微笑,那个酒窝若隐若现,好似一把小勾子,勾在了他的心上。

    莫昔妤见面前这个气质出众的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眼神还有些奇怪;她不由得尴尬,下意识以为自己脸上是不是沾染了什么脏东西,“公子,你的药材。一共八两银子。”

    “啊?哦!”姜濯回过神来,耳后染上红色,忙掏出钱袋付了账,不敢再多看她一眼,接过东西低着头出了药堂。

    看着这个奇怪的客人,莫昔妤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根本不知道,这个男子便是跟她提过亲,却被她拒绝了的浔阳侯。虽然他在京中颇有盛名,但他很少出现在街上,故很多人只知其名,而不知他真容。

    ……

    时间又过去半月。姜老夫人好不容易选中了一户人家,国子监祭酒蔡大人家的嫡长女。询问儿子意见时,向来对母亲言听计从的姜濯皱眉说,“母亲,孩儿暂时不想成亲。而且孩儿根本不认得那蔡小姐……”

    姜老夫人叹息一声:“濯儿啊,娘明白你的心思,可是人家已有未婚夫,你就放下吧,唉。娘觉得这蔡小姐不错,不吝为一门好姻亲啊。”

    姜濯沉默了半响,最终无奈道:“既然如此,就按娘亲说的去办吧,孩儿相信娘的眼光。”

    姜老夫人见儿子松口,一颗心也放了下来。

    其实,当年姜濯立功归来,连圣上都想招他为驸马,可惜圣上没有适龄的女儿,最大的公主也才六岁,跟姜濯差了十多岁,等公主及笄,姜濯都快年近而立了,没道理让人家一直不成亲等着娶自己女儿。

    私心里,姜母也不愿意儿子尚公主,她跟那些一心高攀的世家贵妇不同,她自己娘家也不显,深知娶个高门妻回来,儿子也许会过得不快乐,更别提难伺候的皇家公主了。加上姜老夫人当年婚姻美满,夫君对她一心一意,她也希望儿子找个他真正喜欢的姑娘。所以当儿子说他有了意中人,姜老夫人第一时间便答应儿子上门提亲。可惜,对方已经名花有主了。

    ***

    就在姜老夫人打定主意,准备下帖子邀请蔡夫人过府,表明结亲之意时,命运的轨迹发生了变化。

    姜濯有一次路过仁济堂,却发现大门紧闭,这是平常不会有的事。他心下起疑,派人打探得知,莫大小姐的未婚夫,去西域采购药材途中遇到马贼,不幸被害,连遗体都掉下山崖,尸骨无存。消息传来,仁济堂这几日笼罩在阴霾之中,也无心营业。

    得知这个消息,姜濯内心说不出的复杂。既同情那位莫小姐,失去她一直等待的未婚夫,此后说不定还会背上一个克夫的名声;又有一丝希望在心底悄悄燃起,之前他提亲失败,是因为她已有婚约;而今她未婚夫已逝,如果她将来再嫁,自己是否能先行一步……

    他马上回家跟母亲说,自己想再次向莫家提亲。姜老夫人一听,莫小姐的未婚夫居然去世了,她皱着眉头道:“濯儿,娘不同意。原先娘认为她是个好的,才同意你娶她。可如今她尚未过门,就克死了未婚夫,万一她将来进了我侯府大门,伤害到你怎么办?”

    他恳求道:“娘,不会的。孩儿命硬,去了那凶险的战场都能毫发无损。莫小姐未婚夫的事不能怨她,那是马贼猖狂。娘,孩儿只求您这一次,请满足孩儿的心愿吧!”

    “唉,你这孩子……”姜老夫人向来开明,舍不得儿子难过。既然儿子这么坚持,她也就无话可说了,“罢了,等莫家办完丧事,丧期一过,娘再去为你提亲试试吧。但娘不保证,她就一定愿意嫁给你。”

    “孩儿多谢娘!”姜濯一向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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