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凡原本修长挺立的仙姿突然间颓然的跌坐在青桐殿掌门仙座前的台阶上,任凭乌黑长发滑落在身前也不用手去抚一下,神色落寞,双眼黯淡无光,全无平日里在众人面前的平静淡然之姿。

    心痛一点一点蔓延至全身,双手不自觉的发起抖来,眼眶也开始变得酸涩,他极力的克制自己不要流泪,但终究无法抵制来自心灵深处的巨大冲击,自今日见到她第一眼起,往日种种如潮水泛滥般涌上心头,一发不可收拾。

    除了那张脸,一切都是惊人的相似,她的青色衣裙,多少年来从未在他记忆中消失过,她的长青剑,他也多想把它们拼凑起来,留在身边,他多想像他一样杀尽魔界中人为她报仇,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做,什么也不能做,只因那时他是青桐山首座弟子,被寄予的期望太多,被赋予的职责太多,让他不得不将自己最真实的感情埋葬于心底。

    正自回忆间萧云凡猛然想起,殿中角落还有一人,便立刻将落寞之色收起,重新站立,坐于仙座之上。

    看向角落处,那跪于地上的白色背影并不算高大却已陪伴了他二十年有余,正直、刻苦、勤奋、谦逊,这是多年来从他身上看到的气质,天分极高,常常受到赞赏,也从未骄傲过,只一心想超越自己。

    只是如今,他已有了心结,这心结,定会让他修行受阻。

    “那日晚归可是因为她?”萧云凡道。

    段临玉面对墙壁心猛地一惊,而后又渐渐释然,师父果然是师父,什么事都瞒不了他,也想的比谁都透彻。

    “是。”段临玉道,语气平静无波澜。

    “......”

    萧云凡没有说话,只长长的出了口气,背对他的段临玉听起来更像是叹气。

    终究是让他失望了,不由得想起当初拜他为师时自己信誓旦旦的场景。

    “弟子段临玉今日拜青桐山绝尘尊者为师,今后定跟随师父斩妖除魔,匡扶正义,守护天下苍生,若有悖此言,自当天诛地灭。”这是当时萧云凡收他为徒时,他跪在重光殿上面对青铜祖师的牌位,面对诸位尊者以及洛沧东掌门许下的誓言,可如今竟为了一个女子去欺骗自己的师父。

    “徒儿让师父失望了。”

    “你自己可有对自己失望?”萧云凡反问他。

    段临玉怔住,面对墙壁不发一言。

    萧云凡不再理他,一个人朝殿外走去。

    他难过的从不是他骗了他,也不是怕他动了凡心误了修行,而是,他喜欢上的是她。

    爱一个人何错之有,错的是,他爱上的是她。

    萧云凡立于殿前,山中各处的景色一览无余,脸上依旧是一副平淡的表情,唯独眼神深邃的可以装下整座青桐山。

    片刻后,萧云凡隐去身形,飞身去了一个多年来不曾去过的地方。

    那里离流渊湖不远,被一个不大不小的山丘隔开,山丘之上一片绿色,绿色之上开满了许多五颜六色的小花,白色居多,其他颜色点缀其中,宛如仙女的衣裙上用彩线绣上了美而不俗的花朵。

    萧云凡落在那座山丘之上,落地的一瞬间,重新现出了身形,依旧一身雪白长袍,即便长的拖地,也丝毫不曾沾染上一丝半点的尘土,也许是这世间的灰尘以及一切肮脏的东西,见到萧云凡这样绝世出尘的人,已经自惭形秽自动远离了。

    山丘那边是蜿蜒绵长流渊河的源头,一个千万年湍流不息的瀑布,瀑布下方是个巨大的湖泊,遂起名叫做流渊湖,流渊湖畔几株桃花树桃花开的茂密,微风拂过,便将肆起的花香吹送进萧云凡的鼻息里。

    遥远的记忆里深藏的味道顺着鼻息弥漫进他全身的器官,覆盖上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流进他身体的每一滴血液,最后,直至心里。

    流渊湖面,河水依旧平静的流淌着,河中的鱼儿时不时会有一两只跃出水面,水面便留下一朵美丽的水花,鱼儿重新潜回水底,只留下还未散去的波纹来证明它刚刚确实来过。

    萧云凡转过身去,朝向山丘的另一面,浅黄山丘之下,花团锦簇,一朵挨着一朵,一丛紧靠一丛,中间缝隙极小,只留得一尺左右仅够一人通过的青石小路,花虽多且茂密,却没有大红大紫之色,以白色居多,粉红浅黄与淡蓝色少许点缀,一眼看去,心神舒畅,似是所有的浮躁与纷争全都消失不见。,

    顺着小路看去,尽头处,是一扇紧闭着的青色木门,门上悬挂一块小匾,上书“青青小居”四字,门两旁是高高的墙壁,已看不出原有的样子,只因墙上从上至下皆被各色花朵覆盖,成了堵花墙。

    萧云凡顺着青石小路缓缓前行,宽大的衣袍无意间碰到两旁茂密的花朵,便有许多停在花朵上的蝴蝶被惊起,蝴蝶有很多,颜色各异,有些受了惊吓便四处飞去到别的花丛间,有些则围着萧云凡上下翻飞,蝴蝶很大,有些竟如手掌般大小,黑色白色黄色紫色蓝色,在花丛间翩翩起舞,甚是好看。

    一只淡紫色的蝴蝶绕着萧云凡飞了几圈后,便停在了萧云凡的肩头,看着肩头这只小小的生灵,萧云凡心中不仅感叹,生命是如此的渺小,渺小到自己还未抓住便以离开。

    萧云凡不再理会肩头的那只蝴蝶,继续往前走去,但那只蝴蝶却没有离开他的肩膀,只跟着他一同朝木门走去,走至木门前,萧云凡抬头看着匾上的四个大字,朱红依旧,毫无褪色。

    青青小居,那是师父洛沧东亲笔写下的。

    木门未锁,只是紧闭,萧云凡抬起右手将门缓缓推开,木门吱呀一声轻响,惊起了在门内歇息的几只雀儿,雀儿受了惊吓,惊慌飞走,翅膀扇落了院里树上盛开的花朵。

    缓缓步入院内,香气扑鼻而来,院里海棠依旧,一红一白分道路两旁而种,白似雪花覆绿树,红似红绫挂枝头,故人已不在,可花仍盛放如当年,故人何时再回来,赏这满院为你种下的海棠。

    院子中央,依旧是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只是上面落满了花瓣,萧云凡正欲抬脚前行,却忽然似是想到了什么,收住了正欲落下去的右脚,萧云凡看着落满青石路的花瓣,右手抬起,朝着地上反手一掌,一股清风席地而起,吹的路面的花瓣全部散向了两边,地面的青石小路终于恢复了原有的模样,光滑洁亮依旧。

    走在青石小路上,眼前景色如故,却恍如隔世,白海棠树下的石桌石凳落满了厚厚的白色花瓣,远处看,如同刚刚下过了一场大雪一般,萧云凡走上前,用手轻轻拨开圆形石桌上的海棠花瓣,花瓣下,是纵横交错的一道道纹路,这些横平竖直的纹路却是一个棋盘。

    “哈哈,总算被我抓到了吧!”海棠树下石桌旁,一名身着白衣年轻俊秀的男子手中正握着对面绿衣少女的纤细手腕,少女拇指与食指间正捏着一颗乌黑发亮的棋子,兴许是手腕被捏的难受,少女面露苦色,同时朝着天空大喊,“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五师兄救命啊!六师兄他欺负我。”

    少女话音刚落,从屋内立即出来了两人,一人手握书卷,一人手握毛笔,皆是一身素白长袍,两脚还未站定便急忙开口问道:“怎么了,又怎么了?”待两人看清海棠树下的情形,手握毛笔的人忙道:“辛南子,你抓着她做什么,还不敢快放开。”绿衣少女听他如此说,便趁势呲牙咧嘴喊起疼来,“哎呀,好疼啊,四师兄五师兄救命啊,六师兄他打我。“

    听到他喊疼,两人急忙从门前下了台阶快步走到海棠树下,这时又从敞开的院门外进来两人,跟那几人皆是一样的穿着打扮,一进门,身形魁梧的一人便说道:“老远就听见你在这大喊大叫,今天怎么还打上了,辛南子,你先把手松开。“

    “要我松开也可以,除非她向我认错,并且发誓以后下棋的时候再也不偷棋子了。“年轻俊秀的男子依依不饶。

    “绝不,要认错也是你先,你把我手都抓疼了。“少女丝毫不退让。

    “你偷他棋子在先,难到不该你先认错吗?“宛如一股清泉般的声音从天空传来,一名白衣男子从空中悠然落下,伴着无数海棠花瓣,落在六人面前,目光温和清澈。

    “还是大师兄明理。“男子得意洋洋。

    “只是,你对她动了手,你也要向她认错。“少女听得他此言,朝着对面的人狠狠的瞪了一眼。

    男子有些沮丧,但又不得不听大师兄的话,只得说道:“你先认错,然后我在向你认错。“

    “你先把我放开,我在向你认错。“

    男子狠狠瞪了她一眼,心不甘情不愿的把手放开,放开后先活动了下自己的手腕,抓了她这么久,自己的手也有些酸了。

    看到情况有所缓和,众人都长舒了一口气,被放开的少女也活动了下手腕,表情颇有些不甘,乌黑的眼珠滴溜溜的转了几圈,嘴角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一闪而过。

    少女缓缓地绕过石桌,朝男子身旁走去,走至他面前,双手抱拳,身子微微弯下,突然,在弯下的一瞬间少女伸出右手朝男子的胳膊上重重的打了一下,紧接着便迅速的跳至其他几位师兄身后。

    她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连最后前来的大师兄也忍不住扶额,刚才的话都白说了。

    男子彻底被激怒,举起手狠狠地撸了撸袖子,道“染青绫,今天我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就不知道我是你师兄了是吧!“

    战争终于爆发,少女用众位师兄作掩护,左躲右闪,不时的朝着男子做鬼脸,男子怎么也捉不到,众人无奈,只能边劝边拉。一时间,吵闹声,笑骂声充斥着整个院子。

    昨日光景似繁华娇艳,怎奈何光阴无情摧残,如今小院风景一如当年,可终改不了物是人已非。

    萧云凡从石桌前离开,走上台阶,房门本就没有上过锁,所以从来都只是关着,他双手轻轻推开房门,迈步走了进去,窗户未开,光线只从门口照射进去,影子在地上被拉的很长,那只落在他肩上许久未动的小蝴蝶此时从他的肩膀上飞走,独自去了左侧的书架上。

    左侧书架之上,书仍旧整整齐齐的叠放着,无一丝凌乱,一旁书案之上,各种型号的毛笔安静的插在白玉做成的笔筒里,宣纸孤独的放在一旁,似是等待有人可以将它渲染成画,墨才用了一点,砚台里的早已干涸。

    萧云凡打开窗子,桃红色的窗纱粉嫩依旧,完好无损,阳光照射进来,透过萧云凡与窗户之间的缝隙,如数倾泻在书案上,窗户正对着海棠树下的石桌石凳,一株离房间最近的白海棠有一枝已经快要伸进窗内,萧云凡一伸手便摸到了它盛放的花朵。

    “青儿,真的是你吗?青儿。”萧云凡指尖轻触白色花朵,口中喃喃。

    眼泪终于抑制不住流出眼眶,顺着他清冷如霜的脸容流下来,一滴接一滴的落在洁白如雪一般的衣服上,泪渍成晕,如一朵朵透明的花瓣。

    那只小蝴蝶从书架上飞起来,在他周围盘旋了几圈之后,飞到了房间的另一侧,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屏风,屏风上却只画着一株开满了花的桃花树,剩余的一大片空白,还没有来得及被填满。

    萧云凡收回手,跟着蝴蝶朝屏风走去。

    屏风后面,青色罗帐,被褥整洁的铺在床上,没有一丝褶皱,床边的梳妆台上,铜镜明亮依旧,梳子摆放在镜前顺手就能拿起的地方,似乎是刚刚还有人用它梳理过满头乌发。

    萧云凡依旧打开了梳妆台前的窗户,窗外是一大片娇艳的海棠红,如待字闺中的少女,把它所有的美展现的淋漓尽致。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当年那个明亮的少女正坐在梳妆台前一下一下的梳理着自己的长发,纤纤玉手,对镜簪花,面似桃花,回头冲他莞尔一笑,不用倾城倾国,如此这般就好。

    一阵风吹过,屋内的一切还在,只是人已消失不见。

    萧云凡无声叹气,自己这么多年的付出究竟得到了什么?

    从始至终,心中对他人的责任总排在她前面,不让师父失望,不让苍生失望。

    名誉,地位,万人景仰,天下第一,即使得到了又如何,到头来,连自己最爱的人也没有保护好。

    若能重来一次,萧云凡,你还会选择做这样的选择吗?

    日已落至西山顶,收敛了耀眼光芒,光线开始变得冷清,萧云凡关闭了窗户和房门,离开了青青小居。

    萧云凡离开没多久,有一个同样身穿白色衣袍的男子从空中落下,落在了青青小居的院子里,领间的少许墨色证明了他的身份,无妄尊者尹傲天。

    尹傲天进入屋内,点亮自带的蜡烛,开始对屋内进行打扫,他细细的擦拭着屋中的每一件物品,生怕没有擦干净让灰尘玷污了它,原本叠得很整齐的被褥又被他重新整理了一番,梳妆台上的梳子擦过之后仍旧放在原来的地方,他竭尽全力的让一切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突然,尹傲天正在整理书籍的手停了下来,一只蝴蝶从书架上飞落刚好落在他的手上,淡紫色的翅膀微微扇动,不由得,尹傲天心中升起一丝疑惑,皱起了眉头,方才进屋时,并不曾见有蝴蝶飞进来,更何况这里门窗紧闭,蝴蝶更不可能自己飞进来,但很快,尹傲天心中已释然,似是想通了什么,眉头重新舒展开来。

    半个时辰之后,尹傲天已将屋内打扫完毕,遂关了房门,走出屋外,手中还轻轻的捏着那只淡紫色的蝴蝶,他张开手,蝴蝶便从他的手中飞起,绕着他盘旋几圈后,飞出院门,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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