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庭州城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宁静与秩序,仿佛白天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只是暂时换了个主人。不过庭州城在过去的几年里大部分事情都是梅尚白在过问,江延之到此不久,在军中还未建立起威信,所以庭州城对突如其来的改天换地并无什么异议,大家都很习惯,更何况梅尚白今天下午给他们发了三倍军饷。

    梅默存亲自驾着一辆马车出了城,马车里坐着梅妍,梅妍怀里抱着昏迷不醒的江延之。

    马车在庭州城外十几里停下来,梅默存掀开车帘,看见梅妍正幸福地端详着她怀里抱着的江延之。梅默存真是疑惑极了,问世间情为何物,梅妍为了江延之放弃皇宫里的三千宠爱,冒着欺君大罪回来找他,而江延之却为了梅冰之风魔颠倒。

    梅默存问:“妹妹,你确定江延之醒来时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梅妍道:“这孟婆汤我在宫里头曾找人试过,确实灵验无比。”

    梅默存又有些忧虑地问:“你这样完全不问问江延之的意思,就自作主张让他忘记之前的一切,万一哪天他回想起来,你不怕他怪你吗?”

    梅妍道:“这孟婆汤药力很大,在他有生之年不会想起来的。他之前的记忆让我痛苦,他自己也痛苦,我自作主张让他忘了之前种种,重新开始,有什么不好?就算有一天他回想起来了,我也不后悔。”

    梅默存道:“只要你幸福就好。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现在你和江延之都是已经死了的人了,你打算去哪里呢?”

    梅妍道:“你说的对,我和江延之现在都是已经死了的人了,此生都不能再踏进玉门关一步了,就在这关外边陲或许还能隐姓埋名终老一生。我决定带着江延之上天山去隐居,到王母娘娘的瑶池边居住。以后若是哥哥和父亲还留在北疆,只要抬头南望,看到那白雪皑皑的峰峦,就如同看到我一般。”

    梅默存勉强笑了一笑道:“你真是洒脱又无情,从此我们日日遥望却相见无期。我和父亲还好,可是母亲多么伤心。母亲现在一个人留在京城,她还不知道你是假死的吧。”

    梅妍道:“我假死的事情除了你和父亲再没有人知道。我死了,母亲虽说伤心,不过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梅默存道:“妹妹,母亲一向是最疼你的,你怎么这样说话?难道你和母亲在京城里闹别扭了吗?”

    梅妍冷笑一声道:“哥哥你不要瞎猜了。只是我觉得母亲精力充沛,永远都能找到让她着迷的事情做。我们小时候,她一心一意和父亲的那些姬妾斗。等她把父亲那些姬妾都摆布死了,我又因为江延之和梅冰之置气,她又跟梅冰之较上劲儿,我当时还一直不明白,怎么母亲恨梅冰之比我还深。进京后,母亲为了我选妃更是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了,等我进宫后,她一直住在外祖家,不久就和外祖家的女眷暗地里斗气起来。所以你不用担心母亲没有了我们会伤心寂寞,只要她能找到和她人和她明争暗斗,她永远不会寂寞的。”

    梅默存被梅妍这话惊住了,她们在京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梅妍说出这样的话来。梅默存还想再询问梅妍,梅妍则打断了他:“哥哥,快回吧。你自己说的,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梅默存便再嘱咐梅妍几句,跳下马车往回走。梅妍看着梅默存的轮廓隐没在夜色里,然后赶着马车朝前进发。夜路难行,梅妍要赶车就不能抱着昏迷的江延之,江延之靠在马车里被颠簸撞击,梅妍怕把江延之颠簸坏了,便索性停下来,等江延之醒了在走,反正北疆现在已经在父亲和哥哥的掌控之下,应该不会有事。

    梅妍进到车厢中抱着江延之,靠在壁上,不一会儿居然睡着了。等她醒来时看见江延之已经醒了。她看见江延之的眼睛里充满着新生儿的纯白和茫然,好奇又惧怕地看着梅妍。梅妍忍不住心里一紧,又高兴又害怕,她强迫自己镇定,表现得自然,她嫣然一笑道:“你为何这样看着我?”好像他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一样。

    江延之疑惑地问:“你是谁?”

    梅妍温柔地道:“我是你的妻子啊,你又忘记了吗?”

    江延之茫然地道:“你是我的妻子?”

    梅妍道:“对啊,我是你的妻子,你是我的丈夫。你生了病,经常忘事儿,有时把自己都忘了。”

    江延之依然茫然若失地问:“我经常忘事儿吗?对啊,我是谁呢?我怎么记不得我是谁?”他焦躁起来。

    梅妍握住他的手,愈加温柔地道:“不要焦躁,你忘记了,我还替你记着。我们永远在一起,你想知道什么问我就好了,我都替你记着。”

    江延之感受到梅妍温暖细腻的手,她温柔的笑和声音也让他平静下来。他问:“那你告诉我,我叫什么名字?”

    梅妍道:“你叫梅七。”

    梅七谐音梅妻。

    “梅七?”江延之重复,“是因为我姓梅,排行第七吗?”

    梅妍一愣,没想到江延之这样理解,不过江延之在江家确实排行第七,真是歪打正着。梅妍勉强笑道:“是啊,因为你姓梅,排行第七。”

    “那你叫什么呢?”

    梅妍思考了一下,自己叫什么呢?她道:“我叫木妍,草木之木,妍媸之妍。”她把梅字拆开做了木字。

    梅妍掀开车帘看见外面晨光四射,一片生机。她对江延之道:“我们出发吧。”便拉起缰绳驾着马车出发。

    江延之问:“出发?出发去哪里?”

    梅妍道:“我们不是说好去瑶池赴王母娘娘的盛会吗?”

    江延之心里嘀咕:“我们什么时候说好的,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不过他很高兴地出了车厢,坐到梅妍身边和她一起驾车。突然江延之惊呼:“木妍,你快看,那边——”

    “木妍?”梅妍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是了,自己现在是木妍。她顺着江延之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远处是一片白桦树林。她大惊,这不是她和江延之初次相遇的白桦树林吗?昨夜黑沉沉的不辨方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马车和白桦树林并行飞驰,梅妍遥望见那树林里隐隐飘飞着红丝巾。这样鲜艳的红丝巾一定是新系上去的,不知是哪对情侣系上去的。她转过头目不转睛盯着江延之,江延之也回视她。梅妍看见江延之的眼珠里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她突然感动得想哭,到底你的眼睛里只有我一个人了。

    梅默存回到庭州城时天刚朦胧亮起来,他这时想起了梅冰之。他顾不上休息便去找梅尚白。

    梅尚白已经在书房里处理公文,他一向习惯早起,现在更是不敢有丝毫懈怠。梅尚白看见梅默存进来,便问:“他们走了吗?”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关心。

    梅默存道:“已经走了。她说要上天山去隐居。”

    梅尚白道:“也好,关外虽条件恶劣,但总比中土安全。”

    梅默存沉默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说梅冰之的事。“父亲——”他支支吾吾地开口时,刚好梅尚白也说话:“你——”于是两人都停住了。

    梅默存问:“父亲要说什么?”

    梅尚白道:“冰之现在怎么样?”

    梅默存道:“我刚才也正要说她的事。我把她关起来了,父亲觉得该怎样处置她?难道真要放她离开?她知道的事情可太多了。”

    梅尚白道:“处置?你想怎么处置她?”

    梅默存意识到好像说错话了,便说:“我听父亲的。”

    梅尚白道:“那就按照之前说的做,放她离开。你告诉她,江延之已经偷偷把半天云押回京城去了,处决半天云不过是江延之的障眼法。她要去哪里都由她去。”

    梅默存道:“可是她知道的实在太多,父亲难道不怕她——”

    梅尚白沉下脸来,有些生气地道:“依你说该怎么办?杀了她还是怎么样?”梅默存答不上话来,涨红了脸。梅尚白接着道,“她毕竟也是你妹妹。你对梅妍能如此纵容,为何一定要对梅冰之赶尽杀绝?”梅尚白这话与其是指责梅默存,不如说是在变相指责自己。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会自责起自己来。那天梅冰之在她母亲的灵堂前说的话,还有她看他时的讥讽、冷漠的眼神,他突然间意识到梅冰之也是自己的女儿,身上流淌着也是自己的血。梅尚白又放缓语气对梅默存补充说了一句:“你亲自送她出城吧,你放心,她不会说出对我们不利的事的。”

    梅默存道:“我知道了。”便退出书房。

    夕阳西下,梅冰之蒙着面纱,一个人骑着马,背着夕阳,如行尸走肉般缓缓行走在沙漠边沿荒凉的古道上。梅默存告诉她,半天云早被江延之押回京城了,追也追不上了。她此时虽然朝着玉门关方向行走,可是也没有半分激情要去追赶方怀瑾。她此时满心想着的都是江延之暴毙身亡的消息。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重复:“是我害死江延之的。是我亲手害死江延之的。”似乎这样一遍又一遍的自我谴责能减轻她心中的悔恨伤痛,然而她还是感到心一阵阵抽搐着拧着疼痛。江延之说得多好,她就是这样一个虚伪的人,她恨透了自己。不用梅默存提醒她,劝阻她,她此时也没有勇气去追赶方怀瑾,江延之的死就像一幅沉重的枷锁戴在她身上,让她无力再去做任何事情,除了不断重复、毫无意义的自责悔恨。

    古道上经过几个行人,其中一个突然指着沙漠深处惊呼:“你们快看,那边天又红又黑,是黑风暴快要来了,我们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吧!”其他人也都看到沙漠深处诡异的景象,都嚷起来:“黑风暴要来了,我们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们都催动牲口跑起来,其中一个长者看到梅冰之依然骑着马慢慢地走着,便好心提醒她:“姑娘,黑风暴就要来了,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吧。”他看见梅冰之依然没什么反应,叹口气摇摇头也跟着他的同伴走了。

    梅冰之喃喃重复那老者的话:“黑风暴就要来了吗?”她掀开面纱往沙漠深处望了一眼,果然看见天边又黑又红,一团巨大的漩涡向她这边移来。她望着那漩涡突然笑了,然后催动着马儿向着那漩涡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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