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妍是昨儿个晚上四更天过到一半时才拖着一身的疲惫沉沉睡去,她以前倒是从没试过到凌晨两点多才睡,那这早上也就尤其爱困,想早早地起身,也是不可能了。

    一觉就睡至了辰时过半,爬起来。开了她这间房的窗,她们这几个现在住的房间其实是人酒楼原本二楼的厢房改的。这酒楼一楼是开放的大堂,二楼上则全是独立的厢房,共一十二间,倒是有大有小。可严妍家眼下本就人手不够,便不想将这二楼也给开放了去给富客用,而是只做她几个的私用,各挑了一间弄成个房间样儿。

    她朝下头一看,见濑益烈已在后院里头给家畜喂上草料了,她吸了几口极具冬日质感的空气醒了一下神。这冬日里的空气不似春秋的气那般无形,亦不似夏日里头的气那般水汽,而是有种固态的颗粒感,就是叫人觉着像是吸入了些晶状的微细颗粒,轻轻呵了一口气出来,果不其然,嗬气成霜,就像是用隐形墨水书写的卷宗密函一受了热便显出字形来似的,一口热气,就叫那隐形在冷空气中的固体冰晶显了实象。她远眺了一下这城的景,寒来暑往又一年,四季轮替就像是走马灯似的,没时间感慨,还得养家糊口呢。下了榻将她厢房门给开了通一阵儿风。出了房门后在二层不见人活动,想是另两个姑娘家还都没起。

    她昨晚上太累,就和衣睡了,今早起了身后,才发现身上不爽利,便简单烧了些水泡了个澡。

    这日早,都巳时了她家才打开门来做起买卖。将板车推了出去,灶也起在门口。现如今有了铺子,可如果是照着一般的酒楼食肆那般地做,她们人手上,是并不齐备。那些个酒家是得专门的后火房有个厨子掌管炊事,后槽房有人劈柴洗碗,大堂有人跑堂下单,柜台后头有个掌柜招呼大客小客。可她家,现在人不够,一时半会儿的,就只能按严妍想的方法来。

    濑益烈管着后院、后火房、后槽房,将柴劈好,在后头蒸黄馍,灶大火旺,起两灶,各摞六层竹蒸笼,每一刻钟多一点便出得一百二十只大黄馍。一蒸好,就端到前头板车上去卖,连笼端,反正后头火房内也有多备着的蒸笼。前头那板车上,一揭了盖,就是新鲜饱满、直冒热气儿的黄馍,严妍就负责板车那个点,一边卖黄馍,一边起灶做羊肉泡。羊肉泡香,摆门口易招客。

    现在,这木屋形板车,凹槽里有一铜座儿底的小灶,内烧炭,上架一口不大的铁锅,专门用来氽绿面。板车后,严妍的身侧,有一铜炉底座的稍大些的灶,上架一口也不算太大的铁锅,专门用来做羊肉泡。严妍就专门负责在门口做这两样。

    客人入了去面铺的一层,落了座,纠里就负责给人点单,她也不太识字,就在纸上画符,反正她看得明白、记得清楚就行。下了单后,就给严妍,严妍做好后,她再给端去客人桌上。人吃完了后,她跟人收钱,再将碗清到后槽房去,濑益烈隔一段时间便会集中地洗一次。

    就这么的,虽说现在这做买卖的地方变大了,可这三个人也是能忙得过来。第一日,就有不少老客,由原来她家摆档的那个地方附近涌过来这头,吃他们在这个冬日认定必吃的羊肉泡。且还多了不少新客,在这一带住着的一些个达官贵人们也是嗅着那个香味就来了,吃上了这种平民化的美味小食。她家这几样面点的价也没给涨,一时间,瞅她家那楼子里头,各形各色的人都有,着粗布袄子的,着水貂皮裘的,就这么比邻而坐,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与违和。

    还给引来了几个老饕,其中有一个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的爷爷辈的人,想是已尝遍了天南海北,说是长年久居宋地,只因宋土美食可比辽内的精细味美多了,且变化多,常有新鲜的,可倒是从来没吃到过她家这种,闻着那个惹人啊,还问那羊肉可是怎么煮的,严妍笑着说不告诉他,他也没处生气。噘着个嘴就进了楼子,严妍笑笑,没睬他,给他那碗加多了两片羊肉。老头吃了这第一次,自此严妍天天见着他,他还讲,这个冬天他准备就在西京过了。严妍一听,他这还季节性迁徙呢,日子倒是过得挺滋润。不禁,还有些羡慕他。

    其实,做美食的或是写食评的与画画写生的人一样,都爱到处去寻找能给予感观以新鲜刺激的素材。可是她现在不行,被限制了腿脚,这一家子的人,她们也不理解这个,只晓得想要过更好的、更有奔头的日子,并不在意什么对新鲜素材的精神渴求,所以她必须放弃掉一些东西。

    这么的,招回了老客,招来了新客,招来了城中老饕,接着,还招来了那只“狂犬病”。

    这日,严妍正做着大堂的客人订单,就听有人在她头顶上讲:“我也要一碗这种带肉汤的。”

    “好,你坐进大堂,里头有人帮你落单。”一边抬头一边讲。

    可一抬了头,脸就僵住了。硬着头皮,讲:“你坐进去吧,我做好了后叫人给你端进去。”都不敢说什么“让人帮你落单”之类的话了,人家是王爷,哪敢劳烦人家把讲过的话再重复上一遍。

    “好。”

    耶律隆浚说完了便向楼子内走去,严妍在他身后瞄了他一眼,觉着这人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

    他吃完了他那碗,还要给纠里钱,纠里吓得都不敢收,他就塞到了纠里手里,还给了她打赏。纠里就是不敢要,就这么僵持住了,最后她跑去找严妍,问她要怎么办。严妍一听那王爷竟然还要给她家钱,就觉得心里有股恶寒,因何恶寒是不得知,但就是觉着不对劲。这可不是那王爷一贯秉持的风格啊,照他的风格,就该是一来就要走八百碗羊肉泡馍,再扔给她一块石头,哦,还得附上几句话,骂一骂她,羞辱一下她。这才对劲!可现在?

    严妍也不晓得了,可想着也不能就这么僵着,就讲,他非要给你就收着吧,有什么事儿,以后再说。

    严妍跟纠里这么讲了,纠里便也进去收了他给的铜钱。

    耶律隆浚出了来,在她家大门口处就那么站着,严妍还在做着她手里的泡馍,没心思招呼他。可他站得也有点久,惹人嫌。严妍只得又抬了头,寒暄上几句:“王爷,用完膳了?”她讲了句废话。可她发现和这王爷在一起,除了说废话,她也不晓得能讲什么了。

    “是啊,你家出的这个新的很美味啊。”

    “……过奖。”

    “你怎么还是要站在外头,下月就腊月了。你不请个跑堂的?”

    “不要紧的,现在人手够。”

    “不是,你这样不行。腊月里真的很冷,还要下雪,你可怎么办?”

    “啊?到时候,我就由这儿挪进去,在大堂里头靠门口的地方。”

    “可是穿堂的风跟刀子似的,你受得了吗?”

    “……”这王爷怎么变得这么啰嗦?

    严妍心里头有数,她这身周两个炉灶,可是暖得很,到时别说穿堂风不怕了,就是下个雪也不用怕。而且她到时也不用正好立于里头大门口那个位置,她可以往后挪挪,把个柜台先移走,不就行了。这王爷好烦,是要她一一给解释了吗?

    她不想讲了,解释多了嫌口累。教濑益烈做面她肯费口劲,可和眼前这人解释,就免了吧。于是她就干脆闭口不说话。耶律隆浚当是她刚给了一百九十两银,眼下手头不宽裕,请不起人。便说:“明日我派我府上四个家丁过来,两个负责跑堂,两个就去槽房里洗碗与劈柴。”

    “啊!!”严妍吓得手里头的锅都没端稳,泼了自己一脚,还好这穿在冬日里头的靴子厚,没烫着,就是一脚湿湿热热的。

    这一晚上,严妍都没怎么睡好。她对那个王爷防心很重,她不想他的人进来看见自家后院、后火房的运作,虽说洗碗与劈柴是在后槽房里进行的,可是就怕旁人,万一有心的,给瞥见了。

    可那王爷说是要送人进来,她敢不收吗?这一下子,就要她给支付多四个人的工钱,她家的面点都是按的最平民化的价位计的价,这可怎么办是好。

    第二早,还真就有四个王爷府的家丁来到,都一脸的殷勤样儿,说是府上大管家挑得他们来,有什么事,东家只管使唤,不用支付工钱,他们是已拿得府上支给的工钱,不管被指去哪儿干活,都是一样地干活。

    严妍满腹的狐疑却也再讲不出半句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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