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慕容早就为她安排好了退路。

    原先的计划里,方家会在柴塔阳嫁入东宫那日,趁乱将她带走。

    虽然计划被提前,将她救出来的是景王,但安排在城外的马车早早地就停在了原信坡,做好万全之策。

    她不知道,方家与景王早有联手。既然如此,那么太子也动不了慕容山庄半分。

    她慢慢展开柴塔阳赠与她的包裹,锦布上静静躺着两块玉牌,一块柴府的,白玉无暇,牌后却书着:我乃柴府狗。

    楚汐摇了摇头,却觉得鼻腔有一股酸意。

    一块景王府的,牌后只书:勿念。

    愿今后,各自安好。

    原信坡上,一辆马车,两匹快马,三个男子。

    武七对着楚汐一拱手,道:“楚姑娘,公子让我来送你。”

    楚汐望了一眼,程九仍旧默默低着头地站在马车边,方慕之坐在车辕上,面无表情,目光投向远方。

    “慕容府如何了?”

    武七一顿,道:“殿下的人马今晨便撤去了。”

    当是景王的周旋起了作用。

    她没有看见方慕容,马车的帘也被掀开,里面空无一人,她嘴角勉强地扯起笑:“你们公子,不愿意来见我吗?”

    武七暗暗叹了一口气,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一句话。

    方慕容不是不愿来见她,而是不能。

    他们二人已算恩断义绝,楚汐不再欠着方家,方慕容对楚汐也不再有恩。他没有把握楚汐见到他时会如何,却也知她这一去便不会回来了。

    有时候,他也在羡慕着陈朔。家仇国恨沉沉地压在他身上,陈朔却仍旧能在楚汐生命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无论爱恨,总比他一个过客来得好。

    楚汐走了过去,定定看着方慕之,道:“方慕容,可真是记仇啊。”

    方慕之表情有一些松动,点点头:“嗯,他就是这样的人。”

    她轻轻笑了起来。

    “方慕之,你能看到我的未来吗?”

    方慕之一顿,问:“你希望我去看吗?”

    她声音里有糯糯的娇俏,却又偏生压低了几分,道:“不希望。”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似乎在拖延着时间。

    她曾在这坡上等过一个人,没有等来。

    她现在还在这等一个人,可是,那人不会来。

    方慕之从怀里拿出一个竹筒模样的东西递给她,通体发黑,又似是黑铁打造。筒壁上细密地刻着许多字样,底部有一根红绳,像是专门留着的拉环。

    “这是方家的信物,你有危险时,就拉下这个拉环,它会救你三次。当然,若是来不及了,也就是运气问题了。平时藏好,不要让人看到。”

    楚汐接过来,才发现此物颇有些分量,她掂了掂,又将信物牢牢握着,道:“你与其给我个不一定能等到人的物件,还不如早早教我一点防身术呢。”

    方慕之出奇地没有与她斗嘴:“会有人保护你的。”

    她觉得这话说的好生奇怪,她从此便是孤身一人浪迹天涯,又何来的人保护她?难道方家救她一命,还为她配了个终身保护她的侍卫?虽知是玩笑的想法,但想到天天都会有人监视她,还是不禁打了个寒颤。可今日方慕之难得正经许多,又是离别之时,她平日里爱说的那些戏弄人的胡话,此刻是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方家……,还会让方慕容去做什么吗?”

    “比如说?”

    比如说再救个姑娘,再骗着她还债,再把她推入龙潭虎穴,再百般费劲将她救出。最后再也不见她。

    楚汐低着头微微地笑了,猝不及防的眼泪落在衣袖上,所幸垂着的长发遮挡住了方慕之的视线,他并未见到。她努力维持着自己少的可怜的尊严和骄傲,侧着身子看向背对二人的程九和武七,一扬下巴,尽量表现出诧异的语气,可话里没有一丝起伏,生硬得她自己也害怕:“怎么又是这匹小马驹?”

    马仍是当日的马,猎场上方慕容为她挑选的马。

    事发后方慕容曾说过,那匹马并未做过手脚,被他动了的只有马背上的水囊。她记得那日慌乱中她与陈朔便是共乘这匹小马,箭势凶狠,这匹马驹更是承受不住二人的重量,把他们弃在了一处山坡,自己没命地逃了。

    那样疯跑的马,他怎么找回来的?

    或者说,方慕容那日也并非对她的伤无动于衷,也不是满心计算着让她与太子相遇,也是有寻过她的?

    “这匹马驹性情温顺,那日在猎场虽摔下了你,却也是因受惊了。你又不是亡命天涯,不必怕重蹈覆辙,这匹马够你用了。它会带你去想去的地方。”

    楚汐看着渐渐西沉的太阳。

    却忽然想到了,那日虽是方慕之放的箭,她不认为那样危机的时刻,方慕之会去注意她的马。

    而且离猎场的事也隔了许久,小马变化了许多。

    方慕之,真的是方慕之吗。

    “奏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那日是我错怪了,你……我是真心地道歉,既然方慕容不愿意面对我,就算了。”她稍稍停了一下,想拿出些可以赔礼的东西,却发现自己身上有的皆是从他或者是他人那得来的东西,她如今十八岁了,却连一样跟久了她的东西都没有,心上一堵,终是长出一口气,道:“其实,你们还是骗了我许多。”

    不能做到的和能做到的。

    有许多都没有做到。

    她转身看向他时,正好背着夕阳,逆着光站着,金色的光洒在她的发上,如一层碎金在湖面上轻漾,好像回到了在慕容山庄的时候,她虽蒙着面纱,穿着素色的衣服,眉眼间都是雀跃的生机,而他落的那枚棋子,悄悄地在她答应去祈都时偏移了方向。

    这盘棋,没有人赢。

    “我走了。祝你们心想事成。”

    她没头没脑地扔下这一句,便走向小马驹。麻利地翻身上马,在武七的护送下远远地逃离了此处。

    程九目送二人离开后,才走到他身边禀报:“公子,楚姑娘已经走了。”

    他摇了摇头,道:“她认出来了。”

    幻术已经悄然被他卸了下来,车辕上坐着的人诚然是方慕容。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敢出现在她面前,却又想来送送她。

    方家人,何尝胆怯过。手里掌握着许多人求而不得的能与权,早早便望见了浮世的兴衰荣辱,以天下为任,苍生为念,生死皆无惧。

    他却觉得,好像许多事早早地便偏移了轨道。

    方慕容与方慕之为同胞兄弟,其父方源思为全幻术者,同辈子弟佼佼者,却因生不逢时,未能在老族长出关之时崭露头角,便只得与族长之位擦肩而过,成为了方家的相爷,辅助族长,只得常年居于方家位于北雀国的情报中心慕容山庄,屈人之下。直到方慕容的母亲怀了他,未有异能的女子怀有宗家血脉,如果不回到宗家古地,身体就会因胎儿反噬而不断虚弱,方源思便不得不带着怀孕的妻子迁回了古地,此后夫妻就必须留在老城里,一生都难得出去。

    他不愿像父亲那样一生都被束缚着,自懂事起便发愤图强,修行时比谁都勤快,文史也丝毫不落于人,却没想到还是败在次弟手上。

    因为他不是全幻术者。

    就算他能在老族长面前与慕之打得平分秋色,但他无法无视慕之的年龄和潜力,他不会读天术,从他一出生就注定了不是全幻术者,也注定了他被别人处置着的命运。

    无论是留还是走,不能让自己决定命运,才是最悲哀的地方。

    在比试结束的第二天,七岁的方慕之成为了方家的新族长,而九岁的方慕容取代了父亲,成为方家的相爷,此后走上与父亲一样的道路。随着年岁的增长,对命运的不甘慢慢转变成了麻木,可是他从来不愿意放弃。

    在游离古地之外的时候,他拜于醉矣老人门下,悄悄地壮大着自己的势力,与分家合作,寻找他所需要的可以改变宗家受制于古地的物品。

    可惜多少代人都没有办法改变的事,不是他一己之力便能颠覆的。他还未来得及脱离宗家,又要为固北雀朝政而出谋划策,卷入这场早已注定结果的夺嫡之争,在最无力的时候,遇见了最不该接触的人。

    从一开始,楚汐以棋子的身份入了这个局,他不该动心。知道她心里有陈朔,他不能动心。清楚地明白自己对命运的无力,他连争取的权利都没有。

    马蹄声早已远去,披着夕阳而去的人,也不会再回来了。

    但愿他和她,都能心想事成。

    他能改变命运,她能遇见她所要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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