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过年,老一辈的习俗依旧传承。大年夜那天下午,家里头“过年”,在当地“过年”又称之为作香。所谓作香,就是给神灵、祖先上香,焚烧纸钱,庆祝新春佳节。一般人家在春节前几天就过完年了,邱家是老传统,每年都在大年夜,中午包馄饨,下午“过年”,晚上一起吃年夜饭。

    供桌上一般会摆上几只小菜、几盅黄酒,萝卜是兴隆菜,青菜小孩子吃了可以乖巧懂事,大豆芽因为长得像如意又称如意菜,当然鸡鸭鱼肉也不能少。还有一些供果,苹果保平安,年糕又称步步糕。供桌前头的香烛烟云缭绕,家人们一一前去祭拜,双手合一,念念有词。

    看着一家人在这一天忙忙碌碌,多少年心中的积郁慢慢散开。原来,没了爱情,她还有亲情,一时年少轻狂不懂事,让父母亲朋担心了这么多年。

    “小影,你还记得吧,小时候去舅舅家,扯掉了他家被子角上一大片的棉花,而且是新被子。”

    吃过年夜饭,一家人围在电视机前看春晚。邱妈妈又开始叨起以前的事儿。人呐,仿佛年纪越大就越喜欢回忆。

    “有么?我以前这么调皮?”

    “你一点点大的时候啊,就是个鬼精灵。不到十二点绝对不睡觉,吵得一家人都睡不着。”

    “怪不得我长得不高,脑子也不聪明,小孩子晚上垂体素分泌利于生长,也是利于脑袋发育。好后悔啊……”邱影倒在沙发上捶胸顿足。

    “姐,你又讲些我们听不懂的。”

    “我这是前车之鉴,所以你要早睡早起,利于身体和智力发育,还美容养颜。瞧瞧我,一看就是30岁的大妈了。”

    “哪有,姐主要是看气质的,你这气质一看就只有20岁。”邱晖哈哈大笑“来来来,机智如我,此处应有雷鸣般的掌声。”

    久违的一家嘻嘻哈哈,很是热闹。细细想来,如果有一天,烧了一辈子饭的妈妈烧不动了;如果有一天,喜欢走街串巷的爸爸只能拄着拐杖欣赏年轻时种下的花草树木。我们还能在外逍遥快活,全然不顾吗?

    她轻轻摇头。

    真好,回来了。

    这次在家住了好久,元宵节后才准备回公司上班。她陪着二老买年货、大扫除、看春晚、跑亲戚;陪着弟弟聊聊大学里有趣的事,逗他抓紧骗个女朋友回来。久违的一家团聚让落空的心填得满当当。

    走的前一天上午,邱影来到了镇上的生态陵园,这是她心中难以磨灭的悔恨。车祸出院后,出国前曾经来过一次,那次只敢远远望着。

    找了许久,原先的地方已经找不到了,问了陵园管理员,才知道曹爸爸的墓已被搬到了高级墓区。陵园在半山腰,地势宽广,枕山望水。前眺流水涔涔的新河,南北两侧苍松翠柏环绕,典雅的门楼,简单安逸。

    邱影将鲜花摆好,望着那张深沉慈祥与曹腾有几分相像的俊脸,泪眼朦胧,“叔叔,对不起,对不起……”欲语泪先流,已泣不成声。

    曹爸爸出事后,曹妈妈找过她,那天曹妈妈是歇斯底里的。

    “因为你,曹腾放弃了出国的机会,现在他爸爸死了,你还要拖累他到什么时候,你马上离开他。”

    “九年来我一直生活在自责中,现在才有勇气回来看您。腾哥是不是恨透了我,他厌倦我了,不要我了。我……”

    突然被一个人从背后抱住,她闻到了那熟悉的味道,拼了命的拍打想要挣脱,可是被抱得越来越紧,于是她闭上眼睛静静享受这短暂而温馨的感觉。

    过了许久,身体突然被转身,心匣子里的那个人出现在了面前。望着哭的眼睛红肿的人儿,曹腾欣慰又心疼,她还是这么笨,这么傻!

    “影儿,我没有恨你,更没有不要你!你不要自责了。”曹腾抽出胸口的手帕,轻轻的擦拭邱影满脸的泪水。

    “我承认,我爸死后,我很难过,可是这不能怪你!你突然离开,我发疯一样的找你。母亲还……”曹腾终究说不出口,他不相信她会抛弃他、离开他。

    邱影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她缓缓地想要挣脱他的手,可是无果,她忍住情绪,故作镇定:“你父亲的事我很抱歉。”

    “我不要听你说这些。我相信我爸也不会怪你。”曹腾死死的盯着她,好像要看穿她心中所想。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因为我爸的死你要离开我,放弃我吗?”

    “我们结束了,我不想提以前的事情。”

    “还是当时的我真的比不了你的前途!”

    听完这句话,眼睛里含着泪水的邱影想也没想一个巴掌就朝曹腾挥了过去。很清脆的一个声音,唤起了她愤怒的苦笑。

    “是呀,当年你什么都没有,我爸爸公司还出事,我除了能选择出国谋求更好的发展,还有什么选择呢?”她哭红的眼闪过失望和无奈,甩开他往回走。

    曹腾心里很乱,当年办完爸爸的丧事回学校找邱影的时候,她宿舍舍友说她获得学校推荐出国的名额。他是恨的,原来在她心里,自己比不上所谓的光明前途,原来一直以来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不相信,他要找邱影问清楚。匆匆赶到她家,邱妈妈说她已经回上海了。

    送走曹腾,邱妈妈来到邱影的房间。“小影,你们到底怎么了?”

    “妈妈,我们结束了。”邱影抱着妈妈泣不成声。

    “小腾是个好孩子,你们一定要闹成这样吗?”看着一向要强的女儿在怀中哭得像个孩子,邱妈妈心中的疼又何尝比小影少呢。天下父母心,邱妈妈看着他们从小青梅竹马在一起,虽然以前,她曾经警告过两个孩子,不能因为恋爱耽误学习,甚至一度想要从中阻挠,但是后来邱妈妈也想开了,只是经常提醒他们要以学业为重,要共同进步。就这样十几年过去了,他们有过争吵,有过欢愉,但都是让他们的感情更加牢固的垫脚石。可谁知,九年前邱影突然出国,曹腾发疯一样的逼问双方父母,甚至一度颓废。邱妈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了,不提他了。”邱影岔开这个话题。“我现在在上海工作,回来也很方便。以后可以经常回家。”

    “好,有空就回来,你弟也快毕业了。还整天像个孩子一样,你得多说说他。”

    回到上海,邱影就投入了紧张的工作节奏中。她对腾影的工作很满意,在国外医院见惯太多生老病死,让她很畏惧生命的脆弱,这也是她选择回来研究机器的原因之一。

    科室的同事都是技术专业出身,清一色的工科男、理科女,科室气氛很好,也免去了好多人情交际上面的扭扭捏捏。

    邱影是个工作狂,在研究室可以待上一整天,甚至忘了吃饭。

    晨会上她将在国外读片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和瓶颈逐一提出,便再次钻进了研究室。腾影提供的条件也是极好的,另赠暖男一枚。夏新宇是个很暖心的男同事,每次邱影忘了吃饭,他都会主动给她带饭,渴了给她泡咖啡。

    他常笑嘻嘻的说:“你研究出了什么可是有我的功劳的!”

    “是是是,新宇哥是头号功臣!”

    工作完一天拖着疲惫的身子躺在床上,都不想买菜做饭了。邱影的厨艺也实在不忍直视,曹腾当年就说她是公主病,做饭和她无缘。

    “我除了不会做饭,其他家务我都会!”邱影义正言辞的反驳。

    她不是不想做饭,她也想有一手好厨艺,但是可能上辈子就与厨房无缘,几次下厨为了给曹腾惊喜,最后的结局只能用恐怖形容。

    她害怕油溅出来,每次炒菜只能先关火再放料再点火,放盐完全没有分寸。她也想不通,明明自己尝的时候觉得很淡就多放了点盐,起锅后又好咸,锅里的味道到了碗里仿佛被放大好多倍。

    再她后来就放弃了,曹腾也不奢望,说不会烧就不会烧么,他会就行,非常愿意给她烧一辈子的饭。谁也没想到,昔日的承诺成为泡影,草草呈现的结局竟然是这样,形同陌路,再无交集。

    最近邱影一直研究的项目进展很快,技术部部长汇报上级后,郑启亲自主持会议。

    “经过和万影的洽谈,他们有意向投资我们这个项目,明天万影的曹总会亲自过来!”

    “能和这么有实力的公司合作,是难得的机会,你们好好准备!这个项目,邱影全程参与也比较了解情况,明天你来汇报!”

    “我……好的郑总,我会努力的!”

    散会后,邱影在座位上发呆,晓莹乐极了:“还是郑总有法子,拉到万影这么大的投资商,而且曹总亲自过问,小影,你明天好好表现哈!”

    “我压力好大!”邱影双手撑着下巴,两眼放空。

    “你不上,我上,可以见到我的男神啊!”晓莹只以为她紧张明天的表现,殊不知……

    “不用紧张,你是行家,这个项目几乎是你一个人的成果,没人比你更适合了。怕什么,不就曹腾么,当他透明不存在,和往常作报告时一样就行啦!”夏新宇凑过来,递给邱影一个有平常三倍大的火龙果。“没见过这么大的吧!特意犒劳你的。”

    邱影吓了一跳,难以启齿的说:“谢谢新宇哥,可是……可是我不敢吃个儿大的东西的。不好意思啊!”

    “我要吃我要吃,新宇哥太偏心了。”晓莹在一旁嚷嚷。

    新宇有些尴尬:“额,哈哈,这是什么怪癖,没事没事,那给大家分着吃吧!”

    邱影没多想,思绪停留在明天的报告,是呀,当他不存在,他们早该放下了。

    那个时候曹腾一直很宠她,只是他们在“在一起”的方式上分歧越来越大,大三那年的情人节,她想给曹腾惊喜,早早逃了课在曹腾学校等他。

    给他电话,说今天是情人节,话还没讲完,曹腾说晚上有事,不能和她过,明天补过,就匆匆挂了。

    她坐在学校奶茶店,无意间望见窗外曹腾和一个漂亮女生经过,一路尾随去了附近的“沪江大酒店”,她在旁边的kfc等了一晚上,都没见他们出来。她觉得自己的心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全世界一片空白,原先的惊喜顿时成为绝望的悲哀,伤心欲绝,彻底奔溃。

    这件事情,之后她一直没有问他,只想偷偷的藏在心里,她对自己说,她爱他,如果真有一天他不要她了,她会选择离开。

    当时学校有出国的名额,他们学管办主任找到她的时候,她确实很想去。国外的医疗技术比较先进,她还可以修双硕士,但是她不想和曹腾分开。

    “老师,能让我再考虑一下吗?”

    “好的,不过要尽早确定下来,机会难得,你也很优秀,我希望你能够把握这次机会。”

    大三暑假,他们一起回家,晚上去曹腾家吃的晚饭,他因为喝了点酒,就让曹爸爸送她回家。命运的转轴也在那一刻发生了偏移,曹爸爸的车半路发生车祸,她受伤昏迷,曹爸爸当场死亡。等她醒来的时候,愧疚、害怕将她紧紧包裹,曹妈妈的一席话更将她打入了无间炼狱。

    “老师,我想好了,我想出国学更多的东西,等我养好伤就回来办手续。”终于决定出国逃离这里,她甚至都没有来的及和父母好好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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