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莒心道既然要保住纪无畴,就得请出秦家的人来。当夜王思莒便去求见秦将军,秦将军正在见客,见王思莒求见,便端茶送客。王思莒跟着秦府管事走进书房,却见五六个杂号将军鱼贯而出,走在最后的都是都统、统领。王思莒不由得暗暗乍舌。

    秦善一见王思莒进来,立即朗声说道:“怀谋可曾见到这几个将军了?哼,这班军中将领听风就是雨,竟然向本将军请愿出战。本将军掌管禁军,这出兵点将,乃是皇上和主帅商榷而定,却关本将军什么事?再说皇上御驾劳军的旨意都还没下,他们却是急个什么劲儿?”

    王思莒道:“怕是这几位将军立功心切吧。”

    秦善冷笑道:“去年严将军出征的时候却不见他们来请战,这次听说皇上劳军,却都巴巴的跑来请命,谁都知道跟在皇上的身边最是安稳。再说这些个酒囊饭袋,平日就只会吹嘘,会打个什么仗?”

    王思莒道:“这些小事,将军不必放在心上。”心中却道:他们既然有事相求就不会空手而来;事到末了,不管皇上点没点的上,这些个财物谁都不敢要回去。这位秦将军得了好处还卖乖,嘴上说的甚是好听,私底下手伸的比谁都长。

    秦善道:“怀谋次来有什么事吗?”

    王思莒道:“将军应该记得昨日与属下比武之人。这人叫纪无畴,乃是属下旧识,拳脚功夫也是实打实的利落,绝不低于属下。这人得罪了小严衙内,恐怕指日便会被免官。属下想将他收到麾下,便请将军定夺。”

    秦善笑道:“诶,怀谋你也太过谦逊了。昨日那人拳脚功夫是有的,但还不是被你几招之间便收拾了去?君子自是应有谦逊之德;但既有千杯之量便可当仁不让抢坐上座,这才是英雄壮士所为。你既然要将此人收服,本将军便将他调入刑部便是。哼,这姓严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若不是你昨日教训了他,只怕此人仍在嚣张呢。”

    王思莒道:“多谢将军应允。”

    秦善道:“本将军既然说了话儿,六部之人便不敢动他。”

    王思莒道:“那是自然。”

    秦善道:“你这几日为我秦家出力甚多,本将军自是知道。你今后但要仔细行事,纵是武官出身,也不怕坐不上尚书之位。你需当好自为之。”

    说着便端起茶碗。

    王思莒连忙告辞出了秦府,路上心道:看来这为官之道却是在人而不在事儿。自己进来刑部已经有七八个年头了,前些年用心办事、办案捉人无数,反倒两次差点丢了官,幸好有傅尚书保住了自己这顶乌纱小帽;这个把月自己刻意圆通,结交权贵,不但日进斗金,升迁也是指日可待。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一路上胡思乱想,不知不觉便回到了老宅。却见孙丽华在书房等候。

    王思莒道:“你还没休息吗?”

    孙丽华一笑道:“我有事跟你说呢。”

    王思莒道:“什么事儿这么神秘?”

    孙丽华从背后拿出两只瓷娃娃,满眼笑意的问道:“这对娃娃是何人送的?”

    王思莒一看,正是当日马云儿相送的那两只。王思莒只道这是姑娘家的玩物,便放到书房未曾动过。便道:“这是一位朋友送的玩物。”

    孙丽华道:“这位朋友是位姑娘吧?”

    王思莒道:“她叫马云儿,这对娃娃就是她亲手烧的。”

    孙丽华道:“这位马小姐定是待字闺中了?”

    王思莒奇道:“你怎么猜到的?”

    孙丽华笑道:“我自是能猜到。我还猜到这位马小姐有以身相许之意呢。”

    王思莒奇道:“你却是在胡说了。我与这位马小姐不过就见过两面,她怎么可能会有此意?”便将自己与马氏兄妹如何相识说与孙丽华知道。

    孙丽华嗔道:“你们这些男子,根本就不懂姑娘家的心思。你将这小个娃娃仔细看看。”

    王思莒甚是奇怪,便将那只瓷娃娃拿起来细细看去,只见这是个富态的女娃娃,这娃娃手中抱着个金元宝,那是送财之意。这个娃娃捏的有鼻子有眼,甚是可爱。

    孙丽华见他找不到门道,便道:“你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王思莒方才倒过来一看,这个娃娃脚下有一个圆洞,但凡烧成的陶器,都有这么一个洞口,那是陶瓷的必有之物。这个娃娃里却塞了一团东西,王思莒微觉奇怪便取出来看。却是一块淡黄的丝帕,角上绣着一对戏水的鸳鸯。王思莒立时便明白了。怪不得那日马云儿送自己瓷娃娃之时,神情颇为羞涩,混不像她一贯开朗的言行。原来她是感激自己挺身相助之恩,竟然芳心暗许。这对瓷娃娃送给自己已有月余,自己连动都没有动过。

    孙丽华见他呆住了,便笑道:“你呀你,人家马小姐一片真心相赠,你却懵然不知,这位马小姐却被你害的苦了。”

    王思莒甚感尴尬,便道:“丽华,你知道我心里是如何想的。纵然是千金公主送了丝帕给我,我也绝不会多看她一眼。”

    孙丽华忍不住笑道:“看你急的,我自是知道你的心意。不过人家既然送了定情之物给你,这些日子定是等的心焦。你要是不上门说清楚,她却是要害出相思病了。”

    王思莒仍旧是一脸的苦色道:“这个,不如差人将这两个娃娃送回去如何?她若是见这对娃娃送了回来,必然明白。”

    孙丽华道:“人家亲手将娃娃送给了你,你要是草草的将这对娃娃送回去,便是怠慢于她了。”

    孙丽华知他不是胆怯之人,那日刘府中,他一人面对三四十人却毫无惧色,反倒将刘不惊击伤,这生死关头却是吓他不倒的。但一到了情字之上,反倒将这位豪气干云的英雄难住了。

    她见王思莒为难的紧便笑道:“你也不必这么为难,我倒有一个法子,叫你不必去马家说这件事儿。”

    王思莒喜道:“我就知道你聪明,定会想出法子。快说是什么法子?”

    孙丽华笑道:“马氏兄妹既然常到这里串门儿,过几天咱们就再请他们过来,却细心相待便成了。”

    王思莒奇道:“自是要细心款待,但却要怎么说这件事?”

    孙丽华心道:这位官人真是榆木脑袋,我刚才说“咱们”细心款待,马云儿一见你我二人同出同入,自然就不用多说了,也免得大家难为情。

    但这种话她终究说不出口,便嗔道:“你将他们请来便是,我自有办法。”

    转眼已经是三月二十,冬寒已经褪尽。

    这日王思莒刘开到衙门,见衙役们围在刑部练武场,齐声呼喊。王思莒近前来看,却见杨祝拉满了弓,朝二十丈外的纪无畴射去。箭矢如流星般飞出,却见纪无畴右手探出将射来的箭矢接了过去。众衙役齐声叫好。王思莒仔细一看,原来杨祝用的是无头箭,又用布包住了箭头,才射向纪无畴。杨祝又拉起了弓,这一箭却是比上一箭快了许多。纪无畴箭矢来势甚快,来不及伸手去接,便出掌向前拍去;这无头箭本就飞不快,再加上布包的箭头甚是吃风,这一箭竟被纪无畴生生的用掌风击飞。围观的衙役齐声叫好。”

    纪无畴道:“怎么样,协志兄?掌力由心而发,心之所及,便是力之所及。这功力高下全在于修为,刀枪棍棒却只是外物而已,宝刀宝剑只能算作锦上添花,真正的武学还是在于内功拳脚的修炼。”

    杨祝笑道:“纪兄可知最后那箭我只是使了六七分力。纪兄掌力惊人,小弟佩服,但要用肉掌接箭,纪兄还需三思而后行。”

    纪无畴笑道:“协志既然说是六七成力,那便定然是六七成。为了这一壶酒,看来你便是想全力射我一箭了?”

    众捕快哈哈大笑;王思莒才知道这两人却是在接箭赌酒。

    捕头蒋免笑道:“放着一壶美酒在此,就算没有无头箭,杨捕头这一箭也是要射的。”

    众人又是哈哈大笑。

    杨祝笑道:“怎么样纪兄?就差一箭,这最后一箭你要是能躲过去,夜里就由小弟作东,请这里十几个兄弟到风云阁喝个痛快。这一箭纪兄要是躲不过去,风云阁的“椒皮酥鸡”却是小弟的最爱,还请纪兄破费。”

    众人齐声起哄,纪无畴道:“看来小弟是躲不过去了,便请协志兄出手吧。”

    杨祝笑道:“我这一箭却是射你胸膛,纪兄小心了。”

    纪无畴半蹲了马步,双目凝神,准备躲过这一箭。

    杨祝低喝道:“来了!”

    一箭向纪无畴射去,纪无畴忙侧身跃出出掌拍向箭矢。但杨祝受天资所限,拳脚功夫甚是平平;但却练得一手百步穿杨的射术。若是旁人用这无头箭来射纪无畴,一是无头箭飞的缓慢,二是纪无畴身形正飞速移转,这一箭八成要放空。但杨祝弓法甚精,即使是无头箭也射的飞似流星;瞄的又是纪无畴身形去势,他身形未到,箭矢已到。这一箭结结实实的射在了他胸口上。

    众人齐声叫好。

    纪无畴也笑道:“好箭法!”

    杨祝便上前跟他说笑,免得他尴尬。但这纪无畴自有大将风度,虽然输了赌局,但仍然谈笑风生毫不介意。

    王思莒适才见到纪无畴胸口中箭,忽然觉得似曾相识。脑中只一闪,便回忆起莫言秋就义时的情形。

    小苍山涧口,数百山匪火把照耀之下,莫言秋被楚子章一掌震开,此时已是退无可退,莫言秋早就决心拼得一死。他奋力提起全身之力,准备拼个两败俱伤,这样王思莒胜过刀疤匪之后,便可乘隙将楚子章杀掉。如此一来,两人这两条命也就丢的值了。谁知楚子章背后一箭射来,莫言秋出刀挡去,但此时气息紊乱,右手才提起一半,只觉得胸口一麻,已被一箭穿胸。

    王思莒似是看到小苍山一幕又掠过眼前,顿时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听见胸膛里心如捣蒜般狂跳。经过历县山中草料场一役,王思莒知道这正是蛊惑之症发作的征兆。草料场一战,自己心智全失,将数十乱民血洗了个干净。此时竟在刑部衙门发作,这里进进出出不下百人,若是一个失手,便是弥天大错。他心知此时刻不容缓,必得立时克制住狂症。而自己能脱离蛊惑之力的唯一办法,便是回忆与孙丽华相处时她的一颦一笑,一顾一盼。只有孙丽华勾起的丝丝爱念,才能驱散这蛊惑之力。王思莒强自集中心念,去想孙丽华昨日在书房里的言语。

    杨祝正与纪无畴说笑,忽然见到王思莒站在一干捕快之后面色惨白的静立不动。杨祝知他是狂症将要发作,就如历县草料场一般。当时王思莒血洗草料场,事后便将此事说与郭杨二人知道。杨祝连忙喊道:“你们全部出去!”

    十几个捕快正自说笑,忽然见杨捕头大怒,都有些不明就里。众人甚觉没趣,便鱼贯而出。一回头,见王大人满脸冷汗的站在身后,心道:原来王大人与杨捕头是有恩怨未了。两人这幅嘴脸,莫不是要拼命吗?

    纪无畴见杨祝突然如临大敌般望着王思莒,也不明白出了什么事。

    杨祝见衙役们都已经走开,便头也不回的悄声慢慢说道:“王大人急病发作,纪兄须得帮我制住王大人。”

    纪无畴见杨祝竟也满脸冷汗,知道他所言非虚。便也小声道:“如何制住他?”

    杨祝慢慢道:“王大人噬魂剑厉害,须得先将他宝剑下了。”

    纪无畴听杨祝此言,便一面看着王思莒脸色,一面慢慢靠近。

    杨祝见纪无畴一靠近,王思莒突然右臂一动,心知此时正是千钧一发之时,王思莒正在集中心念抗拒狂症,万万不可惊扰他,便低声喊道:“住手!纪兄快回来!”

    纪无畴见王思莒神思不属,本想突然跃上夺下他宝剑。但杨祝一喊,他只得站住不动。又见王思莒呆立不动,便慢慢退回。

    杨祝悄声慢慢道:“纪兄慢慢退回,万不可轻举妄动。”

    而在王思莒眼中,却全然是另一番景象。王思莒只觉得自己正站在鬼窟之中,四周围尽是阴沉恐怖的洞窟;有的洞窟中红光闪闪,有的洞窟中支起了一口大锅,下面炭火烧的明亮,大锅里却有人在哀号着攀住锅沿儿想要爬出来。哀号声传来,在耳边回荡反复,便似山里的回音一般。

    王思莒心道:“此处定是万劫不复的阿鼻地狱,传说只有在阳间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之人才会被关在此地,便在此处受尽煎熬,永世不得轮回。我在草料场杀人无数,阎王爷自是将我发配至此。自己种下的恶果,自己来吃,原是应该的;生前所欠,死后来还,正所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这里如果是阿鼻地狱,我竟是死了吗?如果我真是死了,怎么忘了自己是如何死的。人说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便会忘记生前之事,看来这孟婆汤甚是刚烈,竟然叫我连自己是如何死的都记不得了。这生前之事忘记也便罢了,我却不能将她忘记。这几年来,她便是我唯一的想念。”

    “翠薇阁中,她琴声清越至极;枕雨亭下,她音容笑貌美如天仙。”

    “她的目光如一泓秋水,一望之下便让我陷在其中。这许多年来经历了许多的事,却似过眼云烟般流过眼前,只有她的面容像是烙在我心中的印,永远永远抹之不去。”

    “她的笑容如一缕春风,只将陈年的冻土都吹化了,立时就有春芽绽出。”

    “她是谁?叫我如此割舍不下的人到底是谁?”

    “她是谁?而我又是谁?”

    王思莒浑身战栗不止,孙丽华的音容笑貌便如走马灯般掠过眼前。往日相处的时时刻刻也现于眼前。

    “孙丽华,她便是孙丽华!她便是我心中之人!”

    “而我便是王思莒!”

    他渐渐摆脱了蛊惑之力,只见眼前的鬼窟慢慢变淡。忽然洞里走出一只恶鬼,生的虎头人身、赤目龅牙。这恶鬼嘶声怒吼,便向王思莒慢慢逼近。王思莒本来脑中渐渐清晰,正要摆脱幻境,忽然见此恶鬼出来,脑中立时便又混沌起来。他见恶鬼凶猛,便想要拔出噬魂剑砍杀。但这只恶鬼只在张牙舞爪的怒吼片刻便退回洞里去了。如此一来,王思莒终于摆脱了蛊惑之力,眼前的阿鼻地狱慢慢褪尽,自己竟在刑部衙门里。

    王思莒心智已苏,左右看去,见杨纪二人正站在远处盯着自己。而自己浑身冷汗,手脚便似脱了力般。

    杨祝见王思莒面色回复,便上前问道:“大人可还好吗?”

    王思莒面色慢慢恢复红晕,便挥手而去。

    纪无畴道:“王大人可是有心病?”

    杨祝道:“正是。”

    纪无畴道:“这心病发作却是最要紧不过,家父就是犯了心疼病过世的。”

    杨祝心道:幸好这次王大人克制住了身上的玄豹,否则要是在这里开了杀戒,便不是三四十人遭殃了。草料场一战,王大人拿的是八十斤重的噬魂剑,犹自结果了数十乱民;现在王大人的噬魂剑最最合手而又锋利无匹,要是一个不小心狂症发作起来,他恐怕要将六部衙门都血洗干净。

    杨祝道:“王大人心病发作,要保命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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