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里没有一丝的风,但白天的阴郁仍在夜里继续着,十五的月光竟透不过一丝一毫到大地上。远处有平安村那星火般地灯光,只一点点。但哪怕是最微弱的灯光,天宇也会牢牢抓住。
    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自己的希望,甚至是自己生命的意义——现在看来是微不足道的意义——也都牵在那一线。那里是自己唯一的牵挂。也有自己想要的一切。
    想到这里,天宇不免又有些愧疚:不知道庭芳现在咋样了……
    想到这里,他已顾不得荆棘给予他的创伤,奔向那道光亮的脚步更加快了。
    于是他也明白了,不对劲儿的地方不是这无忧无虑的生活,而是自己的思想。那种闲散的生活早已不再是自己的追求——自己已经变了。而这些天里,自己却一直在躲避真正的自己,更是抛弃了自由的心灵。
    突然他的脚下暗中被什么绊了一下,随后便跌倒在一片的野草之中。但是身下却软绵绵的,冰冰的,很奇怪的感觉。
    一道白色的绸布带轻轻地飘到了天宇面前,一阵兰花的香气袭来,天宇的心开始怦怦直跳。
    是你吗……
    天宇慢慢地转过头去,果然是她——那个白衣姑娘!
    这次的接触是那么的近,两人的目光都突破了一切的黑暗,接触到了一起。连微弱的呼吸都能为彼此感受得到。天宇完全沉浸在她娇好的美丽之中,无法自拔,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到心头。
    他紧紧地拥抱了白衣姑娘,泪水悄悄地滑落下来。
    为啥会流泪?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少女挣扎开来,一脚将天宇踹了出去。
    天宇翻了个筋斗落到离姑娘半丈远的地方。他发现自己刚才失了礼,羞得脸上有些发烧,“对不起……”
    那姑娘没有理会他,仍卧在草丛之中,面容冷得像深冬长白山上的冰雪,但额头上却滴落下豆大的汗珠——原来她的右腿被兽夹夹住了。一股血流正顺着她白皙的小腿流下,消散在身下的一片黑色世界之中。
    天宇再次走近她,然后俯下身去。姑娘冰冷的面孔显出了一丝的惊恐。
    天宇笑了笑,拍了拍胸口说道:“不要紧的,交给俺吧。”
    他双手攥住那两片铁齿,费尽了全身的力气,不一会儿手指也被卡出了血,但那兽夹却只微微地动了一点。他继续用全力,牙咬得咯吱咯吱响,恐怕再这样下去,手指就会断掉了吧。但他就是这么一个一根筋的傻瓜,宁死也不懂得放弃。
    姑娘用手勉强支起身子,和天宇面对面地坐着,一阵清风拂过,吹起了挡在她面前的几缕发丝。又荡漾起一阵醉人的兰花香气。她紧紧握住天宇的手,和他一起用着力。
    她的手好冰啊,真的像冰雪一样!就好像快要被天宇此时沸腾的热血融化了似的。
    终于,两人合力把兽夹掰了开。
    他们瘫倒在草地上,喘着粗气。天宇的右手仍拉着姑娘的左手,他手上的血像火红的花一样开在他们之间。
    沉默着,沉默着……
    突然姑娘起身要走,手却被天宇拉得死死的。用力过猛使他手上的伤口崩裂开来,血又像泉水一样往出涌着。
    姑娘迟疑着,不再挣扎。但却不再看天宇一眼。
    “咱们以前认识吗?”天宇打破了沉默。
    “不认识。”姑娘冷冷地说道。
    天宇激动道:“那你为啥要救俺!”
    “我认错人了行不行?”姑娘的声音冷冰冰,没有一丝感情。
    “好吧,对不起。”天宇松开了手,心中卷起一阵强烈地失落感,“就当俺也认错人了就是了。”
    姑娘背对着天宇走了两步又说道:“我劝你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哪个地方?”
    “总之离这片林海越远越好。”
    天宇一声冷笑:“谢谢姑娘关心了,俺自己的事俺会自己决定。”
    姑娘顿了一下,也没说什么。脚步连踏,乘风而去。
    天宇却注意到,她的步法跟蒙教自己的“箭步”中的“登天”一式极为相似。
    恐怕自己真的是跟她脱不了干系了。但却又对她完全没有记忆,她到底是谁?
    夜已经很深了,那村子里发出的光芒微弱得不能再微弱了,仿佛只剩下了一支烛火。当天宇小心翼翼地走出林子时,月光突然突破了层层乌云,放肆地洒下光芒来。天宇的影子在格外深远的村道上被映射得极为修长,村子里看不到一丝灯火,一切都是一样的深蓝色。
    他使出“登天”身法,悄无声息地向前移动着,好似漂浮的幽灵。他握住腰间青寿给他的猎刀,心想:先到村长家再问个究竟,实在没办法就只好动粗了。
    这时,一道微弱的烛光照到了天宇面前的地面上,他立即提高了警觉——原来是庭芳的家。
    天宇翻过土墙,来到庭芳家窗下,聆听着屋子里面的动静。
    是庭芳的声音:“小超,你坐起来,我给你擦擦身子。”
    一个男子的声音,天宇听得出来,正是吴超:“不用!我不用你管!”
    “跟我还有啥不好意思的呢!”庭芳俏皮地说,“我是你庭芳姐啊。”
    “真是讨厌,滚开!”吴超喊道,“少可怜我!”
    接着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是什么东西打碎了。屋子里沉默下来,屋外的虫声又喧闹了。
    “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传来了庭芳的哭泣声,“吴叔还生死未卜,你自己要是再自暴自弃的话……”
    又陷入一片沉默之中,这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庭芳的哭泣声了,低低的,像潺潺的溪水声。
    天宇悄声靠近窗子,向窗子里望去,却见到一张被纱布裹得死死地脸——那是吴超!他正躺在火炕上,一副残废的模样。到底咋回事!
    “对,对不起……”吴超的声音极低,带着强烈的颤音,显得很激动,但是有气无力,“你离开我吧,我这样什么也……什么也做不了!”
    “别说傻话了。”庭芳抱着炕上的吴超,温柔地掉下了泪水,“我不会丢下你的。”
    “但我知道,”吴超镇定了语气,但颤音依旧很明显,“你是不喜欢我的。”
    “不,我喜欢你,我最喜欢你了!”庭芳望着吴超,带着泪水的笑容给人难以捉摸的神情,“等吴叔的伤势好些了,我就嫁给你。”
    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窗外的天宇心中突然泛起一阵酸酸的感觉:有个人关心多好啊……
    但他明白,庭芳是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了。无论是在她看来,还是在自己看来,终究会选择不同的。
    “轰!”天宇的天空霎时变成了暗红色,一滴一滴地飘零着鲜血般的红雨。
    心中的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他的心脏异常地跳动了起来。
    不可以这样……会伤到庭芳的……
    天宇趁着最后的一丁点意识还在,连用箭步向林间窜去,并且保证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庭芳,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啪……”又是那一阵竹板清脆的撞击声,凉风吹了过来,让人痒痒的,爽爽的——只有夏季的夜里才会有这样的凉风
    要下雨了吧……
    天宇裹了裹身上的薄被,翻转过身去,继续享受着这一场美梦。没过一会儿,口水便再次湿透了枕头。
    “小宝贝,起床啦。”一个软绵绵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搞得他一声鸡皮疙瘩。天宇没理会,往被子里又钻了钻。突然他的屁股挨了一脚,痛得他喘不过气来。
    “滚……”天宇揉着屁股糊里糊涂地叫着。
    没过一会儿,他的屁股上又挨了一下。这下他急了。
    “没完了?”天宇双脚一点地,腾空而起,又用双手在地上划了个旋,身子像旋风一般扫向身后。
    那人也不慌张,只一抡手,就把天宇弹飞了出去。
    天宇在空中划了两圈,赶紧用手支住地面,稳稳地落了下来。他定眼一看,那人原来是青寿。而自己正在他的茅屋之中,不过那茅屋只剩下四根柱子,墙壁全都不见了,确切地说,更像是一座亭子。
    “嗨,早上好。”青寿温柔地笑着。
    他注意到青寿那唯一的一只手臂上缠着纱布,又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想到青寿一定是因为救自己才受的伤,心中顿时一阵愧疚,“俺又给你添麻烦了。”
    “还真是有一些麻烦呢。”青寿轻轻笑了一下,“我这里就只有一床被褥,喏,我都没得盖了。”
    天宇知道青寿想打个马虎眼,但自己心中却感觉欠了好大的人情,很是不舒服,“都怪俺不够冷静,对不起。”
    “不要说了,孩子。”青寿拍了拍天宇的肩,“先吃点东西吧。”
    天宇这才注意到地板上放着一只烧鸡。他的肚子早就饿得像养了青蛙一样咕咕乱叫了。他抓起烧鸡,狼吞虎咽地啃起来。
    青寿则坐了下来,靠着木头柱子,面对着林子,一副很怡然的样子,像是自言自语:“好像要下雨了。”
    那几只蝉又开始鸣叫了,增添了些许潮湿的感觉,让人感觉更加的烦闷。不过凉风终究还是来了,穿过没有墙壁的草棚,带来一种与世无争的清爽。
    天宇咀嚼着口中的鸡骨头,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大叔,俺……俺想离开。”
    天空开始下雨,树叶像铃铛一样由远及近地传来声响,哗哗……
    青寿回头看着天宇,却看不出一丝的感情波动,“去哪里?”
    “不知道。”天宇死死地盯着青寿,“但俺不想在这里毫无意义地活下去。”
    一段沉默之后,青寿轻声问道:“已经决定了吗?”
    天宇干脆地点了点头,“是的。”
    “对不起。”青寿突然的道歉让天宇不知所措。
    “为啥要道歉?”
    青寿起身,在一个破木箱里找出了一把油纸伞,“跟我来吧,孩子。”
    天宇拿衣服擦了擦手,就跟着青寿一起走出了这茅亭子。二人在雨中挤在一把纸伞下,沿着弯弯曲曲的林中小,走到了一处一丈见方的空地上,地上有两个无字碑。
    天宇疑惑地看着青寿,等待着他解释。
    “这是郑蒙的衣冠冢。”青寿又指了指另外一个碑,“这个是郑蒙和我的老朋友——老黑——的坟。”
    天宇又想起了郑蒙在火海之前的样子,坚韧挺拔,却又是那么可怜。往昔的一切仿佛就在不可触及的眼前,那么真实,又那么无奈。
    “谁是老黑?”天宇轻声问道。
    “一只大狗。”青寿又解释道,“是我和你爸爸最忠实的朋友呀。”
    天宇脑中隐隐约约有一只黑狗的印象,就是在那个改变了一切的傍晚,“它是啥时候死的?”
    “去年,被你体内的那个灵魂杀掉了。”青寿平静地说。
    “对不起……”
    “你又为什么道歉呢?”青寿温柔地看着天宇,“你不也是受害者吗,而且是最大的受害者。”
    “可是要是没有俺……”
    “要是没有你,”青寿笑道,“我和你老爹在这树海深处苟延残喘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天宇在思索着什么,又问道:“你的胳膊也是俺害的吗?”
    青寿打趣道:“你说的是离我而去的那只,还是这只?”
    “两只都算。”
    “两只都不是你,”青寿语气中微露凝重,“你要牢牢记在心中,你是你,它是它。你们是永远的对手,你要为它害的人雪恨,而不是自责。明白?”
    这句话说得天宇心中一片豁然。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本无法为你做出任何决定。更无法给你你想要的生活。”青寿又怅然说道,“我有愧你爹啊!”
    “你不需要。”天宇看着青寿的眼睛说道,“你付出了这么多,这已经很足够了。再继续下去,俺怕只能欠你越来越多,而俺也会渐渐失去自己。”
    青寿看着地上的两个墓碑,点点头说道:“其实我们的目的也就是想让你好好活下去。没有烦恼,没有痛苦。”
    天宇轻松地一笑,“可是我感觉躲避麻烦本身就会很麻烦啊。”
    青寿眉头舒展开来,哈哈大笑了起来,“小宇,你长大啦!”
    二人冒着倾盆大雨,踩着软软的泥巴,向茅屋返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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