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一品堂,远远就听见周氏笑道:“快把我的乖孙儿抱来。”

    其实昊儿两条小短腿跑的十分稳当,况且三岁多的孩子正是爱跑爱闹的时候,只因他太跳皮惹祸,那奶妈为了省事,才爱整天抱着他。蒋仪方才将他放到地上,就见他屁颠颠跑到了周氏的小榻床沿上,蹬腿爬了上去,扯着周氏的头发乱揪起来。

    他奶妈见昊儿揪着周氏的头发,忙上前扯了手道:“少爷使不得,这是你外祖母,怎么能揪她的头发。”

    蒋仪见这奶妈训起来凶相毕露,过来阻在中间道:“他不过是手里摘了几朵花儿要给母亲戴罢了,只是孩子小手不知轻重而已。”

    周氏拉了昊儿的小胖手过来一看,果然他手心里捂着朵小桃花,想必是出嘉禾苑时就捏在手里了。蒋仪指了指自己头上乱糟糟的头发道:“他早起还非要插支筷子在妾头上,想必也是常见周围的丫头们梳洗打扮,想要替妾扮上一扮。”

    因昊儿生的粗胖,又说话不多,平日里想要什么都是不管不顾的硬冲硬跑,这奶妈喝唬他的声音也是阖府上下能常有听闻,因这奶妈是从她小女儿家赵府上时就带孩子的,到了这里也未曾换过,这时周氏听了蒋仪的话,倒觉得她说的十分中肯,是而点头道:“正是,这孩子虽爱跑爱撞些,心里还是知道事的,这朵花也不知捂在手中多久才拿到这里,也不过为了哄我高兴。”

    她拉了昊儿在怀里坐了,仔细看了半晌,因蒋仪在前也不便流泪,但想起自己最幼的女儿病亡,女婿又平日里忙于差事不能尽心照顾,这点骨血却要叫她后半辈子牵挂心肠。

    周妈妈请去用早饭,周氏才回过神来,牵了昊儿的手道:“祖母如今年迈走不得路,你好好牵着祖母好不好?”

    昊儿重重点头道:“好!”

    这回他果然走的极慢,下台阶时还知道转过身来扶了外祖母,周氏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重惹开了怀。与昊儿两个吃饭时,蒋仪站着布了些菜,周氏道:“这屋子里尽是可以布菜的人,快坐下吃吧,这原是个规矩礼仪,也不是非布不可的,别叫在我这里耽了你用早饭。”

    蒋仪应了,坐在昊儿下首用了。

    用了饭进厅堂,就见初梅与丛云几个已经折了许多丁香花插在瓶中,一屋子的香气。时值三月春光正好,昊儿闹着要出去,周氏叫他奶妈与丛儿刘妈妈几个跟着去了,叫蒋仪坐到了下首笑道:“如今既已回过门了,虽还未开祠诏祖,你也确确实实是我陆家的儿媳妇了。你来了几日也看到了,这府里后院没有一个得力能主中馈的人,你大嫂常年是个药罐子,我又老了,自己也懒怠走动,好在府里这些下人们都是自爱的,这偌大个府第才不止于乱了套去。如今咱们府里还有件顶要紧的大事,眼看就要来了,所以你这新妇也不能闲着,从明儿起就要跟着你大嫂到各处走动熟悉,我这里也会派刘妈妈与周妈妈两个相助于你。”

    蒋仪道:“母亲说的大事是?”

    周氏遥拜了拜道:“圣上赐了神爱公主下降,与远泽配成婚配。如今第一要紧的是选址开府第,这事外院自有人管着去办,我们这里是不须管的,另一件就是公主下降之一重,到了成婚当日,虽是皇帝赐宴,但一应行事还须我们府里的人前去操办,另就是办完婚事,咱们府里照理还要宴三天宾客,也是为了照应一下不能进驸马府亲见圣颜的宾客们,这两件事须得一个得力人来操办,如今你是这府里年轻有得力的,就要落在你身上。”

    蒋仪道:“妾知道了,只是妾在娘家时也未经过大事,十四那年就入庵修行了,及至来京半年多,也未曾主过人事,怕是做不好要给府里丢脸。”

    周氏道:“事都是人做出来的,从现在开始我会叫你大嫂领着你熟悉家里事务,也带你到四处熟悉的人家走一走,熟悉一下咱们的亲属关系。只这差事虽苦,却不是个能露脸的,到了公主成亲时,你恐怕只能在内院打理,并不能到人前应酬,也不只你心里可否愿意?”

    蒋仪笑道:“媳妇只求能办好差事不至丢了府里的脸面,断没有想过露脸不露脸的事。”

    周氏道:“你能这样想就很好,须知往后远泽辟府另居,这陆府将来就是你们俩的,以后露脸的日子必会有的。”

    蒋仪应了,就见周氏沉吟半晌又道:“我原是不爱过问儿子们房中事的,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行事,我已经老了,不爱在这些事情上惹人厌烦。介衡那里如今想必是忙了些,但我生的儿子我知道,他心里必会记着你的恩情,夫妻是一辈子的事情,莫要为了这几日的冷淡撇远了他,若有机会还劳你多到他面前走动走动。”

    蒋仪听这话的意思,像是周氏还不知道前几日丁香里院中发生的事情一般,她本以为周氏必在各院中都有眼细,府里巨细的事情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去,却不曾想她竟是一点不知的。便应允道:“儿媳省得了。”

    蒋仪辞了周氏回屋,正在起居室里坐着,就见初梅报说李妈妈来见。昨日她一回府就去了嘉禾苑,也未曾与李妈妈聊过,这会听她来了,忙叫了进来赐了坐,问道:“也不知这几日妈妈住的惯否。”

    李妈妈笑道:“只是太闲了些,老奴一生颠沛,那里都能住惯的。”

    蒋仪笑应了,叫初梅送了茶来奉于李妈妈。李妈妈见初梅退下了才道:“昨儿回孟府,隐约听下人们说,咱们府里二夫人和四夫人两个的头发,迎亲前夜也不知给谁剪了去,这会儿两个都包着帕子不敢出来见人了。”

    蒋仪因送亲时天佑来请示的事情,于昨日回府没见她两个的事正心里疑着,听了这话惊道:“她们都在府中住着,周围多少丫环婆子陪着睡,怎么会被人剪了头发去。”

    李妈妈道:“也有人说是鬼剔头,只剔了一半精光,另一半却是好的。”

    蒋仪道:“鬼神不找无事之人,她们不过寻常妇人,又不曾作的大恶之事,鬼神这样做也不叫鬼神了,怕是染了什么掉发的怪病吧。”

    “想必是。”李妈妈放下茶盏道:“老奴还听人说如今老夫人的日子十分难过,姑娘成亲当日,四爷就把姑娘给老夫人留下的那些体已全部搜刮到四房去了。老夫人疼爱他半生,这些事又不肯与人明言,这几日怕是过的很不好。”

    蒋仪想起那日王氏当着她的面要赡养银子并孟泛说的重话,也叹了一声道:“四舅父还指望着元秋姐姐给他追那被骗的银子了,看在元秋姐姐的面上也不会做的太过的。”

    她方才送了李妈妈出去,就见胡氏笑着进来了。她因连日照看昊儿累银了,今早睡了个懒觉,梳洗过用了午饭,因昊儿这会子闹的十分厉害,便带着一并来了丁香里。

    蒋仪迎进来让坐了,昊儿已是扑在她裙子上要她抱。蒋仪捞起来抱了,坐在下首替胡氏斟茶。胡氏望着昊儿笑道:“我也辛辛苦苦照顾了他半年多,也没哄的他亲起我来,倒是见了你就歪缠,可见这也是个缘份。”

    蒋仪一直不知昊儿家里的事,这会子趁着空闲便问胡氏道:“他家府上可是出了什么事才送到这府里来的?”

    胡氏叹了一声道:“他娘去年就病亡了,父亲又是个远来的考生,在京中也无亲眷在旁,待母亲没了,这孩子就没有人照顾,在那府里三日两日的磕了碰了,又他父亲一直不肯再娶一房,老夫人无奈,就将他接来养了。”

    蒋仪见周氏脸上常有苦色,却原来老年丧女,也是人生一大苦。她越发怜惜了这孩子,放他在地上跑了,就见他跑到墙角拖了只几子过来倒扣了,在地上当马骑着玩儿。胡氏看了半晌笑道:“我就远泽一个儿子,他幼时我身体不好,在一起亲热的日子太少了些。眼不转他就长大了,也不肯再亲近于我了。如今看着昊儿也是着实想要与他亲热,可自己身体又是不济。”

    蒋仪看昊儿憨憨胖胖的扭来扭去,也是十分可爱,两人便坐在那里只看着昊儿玩耍。小孩子家最能感受身边人的爱意,知这两个舅母如今是十分喜爱自己的,越发骑了那小几子来要从蒋仪脚边穿过来,又从胡氏脚边穿过去,一趟趟的跑着。蒋仪见他满头大汗,因自己盏中是清水,拉住了喂给他,他一气喝了,擦擦嘴又去玩那小几子了。

    胡氏又道:“我是很不爱热闹的人,喜欢清清闲闲就好。只是如今也要叫逼着热闹起来,家里下降个公主来,听闻那神爱公主自幼娇宠很有些脾气的,只怕我这身体以后也难以应付。但是远泽年级也确实大了,我还等着有个孙儿欢闹膝下,也就不得不打起精神替他操办起来。”

    蒋仪替她续了茶水,又剥了几上一盘子干果送到昊儿嘴边,他头也不抬吃了,仍是玩着。

    半晌蒋仪才劝道:“听母亲言大少爷与公主自幼就曾见过,想必也是十分亲厚的,开府成了亲,孙儿也就快了。”

    胡氏摇头道:“虽宫里皇帝与萧阁主一直有这个意思,可老九那人心思深沉,也是怕远泽小小年级不思学业耽误了功夫,一直都未曾在我们面前透露过。去年远泽就曾提过说他在外面遇上了一个女子,心里十分欢喜要娶了她,日日缠着要我去跟老九说。我也不过耽了些日子,况且老九也总不回家难以遇到他。后来好容易得空儿说了,他才说早就许下了宫里的亲事,神爱公主也有十八岁了,今年开年动土建了府第就要成亲。远泽气的什么一样,死活不肯,老九也是心狠,叫他手下人把远泽给拘以居延去了。那地方远在关外,说是一去就要一年半载的,谁知他单枪匹马一人偷着跑了回来,到这会子心里也还不愿意,只是听说那女子也已经嫁人了,想必他也死了心了吧。”

    蒋仪听了这话,剥着干果的手不知怎么就被那果壳刺破了个口儿,流出血来。她忙用另一只手压了,等半天不流血了才松开来,仍是淡淡笑着却未曾说话。

    说了会儿话日头便要落了,因两院也就这三个人,蒋仪便叫厨房把饭都摆在这起居室里,三个人一并用了。至晚要归时,昊儿却死活也不肯,他虽人小心里却也是清楚的。自己先跑到蒋仪卧室脱了鞋趴在床上,奶妈来拉就杀猪一样吼叫。蒋仪与胡氏两个过来见他头向着壁角不肯出来,一只手扣着那壁上的浮雕,小小人儿也是十分叫人怜爱。胡氏坐到床沿上抚了他背道:“昊儿,这是小舅母的床,她要安歇了,咱们回家吧。”

    “我要和小舅母睡。”昊儿回头看了蒋仪一眼,飞快的仍转过头去了。

    小孩子总是喜欢跟年轻漂亮的温柔女子睡在一起,大约也是天性。奶妈凑前唬道:“舅母这里夜里有大灰狼的,快快回家吧。”

    蒋仪心里不忍她这样时时唬着孩子,况且这孩子失了母亲又愿与她亲近,于她倒也是一份难得的乐趣,便笑着对那奶妈道:“既是孩子愿意睡在这里,你今夜也睡在外面西屋里去,若他半夜闹了我于抱到你那里去,也是一样的。”

    胡氏忙道:“不可不可,你还是新妇,若晚间老九来了可怎么好?”

    蒋仪笑道:“他这几日怕都在宫里,况他要来也会提前知会,到时我抱昊儿到西屋睡了也是一样的。”

    胡氏听了也只能应了,吩咐那奶妈道:“既是如此,西屋里丫环们那里想必也有铺盖,你就找个婆子挤一夜吧。”

    奶妈应了,出去找睡铺了。昊儿见奶妈出门去了,也知道自己不用走了,回过头来一头扎进蒋仪怀中。蒋仪抱了直送胡氏到了大门外,才又回屋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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