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长官最近不开心。

    明长官最近很不开心。

    前来述职的梁仲春和刘铮深有体会。

    “梁处长,小金库赚得不少了吧,把心思放在正路上行吗?这一个月,行动队行动了五次,抓了三个人,其中还有一个是周先生的亲戚,周先生的秘书亲自打电话来我这要人,问我他们家表少爷是不是抗日分子。你让我怎么说,啊?”明楼把一份报告摔在了桌子上。

    “刘处长,又负伤了,你这上任没多久伤倒是没少受,枪子没少挨。可是你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截获的电令到现在都没有破获吗?密码本啊,刘处长,你能弄到一个密码本吗!”

    又一份报告摔在了桌子上。

    明楼坐在椅子上,喝了口茶。“我在香港被行刺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刘铮上前一步,“是军统香港站的人做的。卑职无能。”

    明楼摆了摆手,“算了,这刀尖上的生活,我也习惯了。”他扫了两个人一眼,“两位以后职权还是分清楚一点比较好。行动归行动,情报归情报。提高一点效率。”

    梁仲春和刘铮点头应是。

    “出去吧。”

    梁仲春一出门就把阿诚拉住了。

    “阿诚兄弟,这明长官到底是为什么这么不高兴啊?”

    阿诚瞄了一眼紧闭的办公室大门。

    “家里太后娘娘发威,公寓里皇后娘娘生气,先生也就只能把气撒在工作上了。”

    梁仲春瞬间又苦了一张脸。

    中午明楼跟汪曼春在外面吃饭。

    牛排摆上来的时候,明楼特地把汪曼春那一盘切好了再递到她面前,这是他们很久以前约会的习惯。那时候明楼总是在宠着她的。

    汪曼春抿了抿嘴唇,感觉自己有些食不知味,可这明明是自己最喜欢的餐厅之一。有些东西回不去了,他们都很清楚这一点,却也在很努力规避这一点。香港的争吵把他们之间的不可调和摆在了明面上,她不喜欢他的演戏,他不喜欢她的算计。

    汪曼春吃着牛排,心里在想自己对这个人的爱情还剩下几分。

    她算计不出来。

    她知道,从家国大义上来说,明楼做的事情说不上是错,他的错,只错在他身为一个男人失去了对爱情的担当,只错在他在利用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感情。而自己呢,自己何尝不是利用了他的感情呢,利用他的愧疚,让自己缩回自己的壳里一次又一次拒绝他的好意。

    她在心里暗自嘲讽两个人在利用感情上的相似之处,同时也叹息所有的美好怎么就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在想什么?”坐在对面的明楼放下刀叉。汪曼春盘子里的东西并没有动多少。

    “没有,我只是在想,其实婚纱照没拍挺可惜的。”她找了个理由,开始吃东西。

    “婚纱,我已经让人从香港拿回来了。”明楼喝了一口杯中的红酒,“我们过两天找个地方拍照。”

    汪曼春讶异看他一眼,似乎是没想到明楼居然还是要拍婚纱照。

    “大姐想把婚期定在下个月十号,你看怎么样?”

    “那不是还有一个月?来得及吗?”

    明楼看着她微笑,“来得及。我们从今天就开始准备。”

    过了一会,看汪曼春放下了刀叉不想再吃,他就把她的盘子端到了自己面前,吃完了剩余的牛排。

    “今天晚上,跟我回家见见大姐吧。她一直都想见你。”明楼对曼春说。

    汪曼春听了这句话愣了一下,“你不会什么都告诉她了吧。”

    “是,我什么都告诉她了。”

    “明楼,这可是……那她是想见汪曼春还是汪醉秋?”

    “她想见要成为我妻子的那个人。由你来决定,你是用你的哪个名字来面对她。”明楼看向窗外,看见自己的车开过来,“阿诚来接我们了,走吧。”

    阿诚深知最近自家大哥跟汪曼春之间的暗涌,所以他表示不当电灯泡,草草吃过午饭之后就去海关帮梁仲春去了。一边还要腹诽梁仲春真是掉进钱窟窿里了,这个时局之下想到的只有钱钱钱,还有一张特赦令。

    当他驾车回到餐厅接人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明诚?”

    然后他就被人搂着脖子抱住了。

    “原媛。”

    对面的女孩子对他露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我真没想过还会再看见你。”原媛拉着阿诚的手,“我们在巴黎分开,已经快三年了吧。”

    “是,差不多了。”

    “我现在在申报做法语部分的翻译与校对,”她抬手看了看时间,“我上班要来不及了,你现在在哪里工作,我改天去找你好不好?”

    “我……”

    “阿诚。”明楼与汪曼春从餐厅里走出来。汪曼春的视线停在阿诚与原媛交握的手上,稍微笑了一下,意味深长。

    “明教授。”

    “这是我在巴黎的一个学生,叫原媛。”明楼指着原媛给汪曼春介绍,“这是我未婚妻。”又把曼春介绍给原媛。他附在她耳边说:“这小姑娘在巴黎缠阿诚缠的紧。”汪曼春听完,笑的更深了。

    阿诚把抽出自己的手,“先生,我们该走了。”

    汪曼春走到原媛面前,“原小姐初到上海吗?”

    “是,我家乡是杭州。”

    “那原小姐有什么事可以来上海日报找我,我姓汪。很高兴认识你。”

    “那就多谢汪小姐了。”

    “那个原媛,有什么不对?”明楼早在汪曼春跟原媛打招呼的时候就感觉有些不正常,临到报社门口却是阿诚问了出来。

    只见汪曼春摇摇头,“不是。我觉得在这个时局下所有的偶然都不能解释成巧合,这些所谓的巧合,往往会成为致命的危机。”汪曼春看向明楼,明楼也在思考为什么会在这当下遇见自己在巴黎的学生。

    他对阿诚说:“你去调查一下吧。”

    阿诚点头应是。

    对于见明镜,汪曼春自认为是不怵的。虽然说她曾经在明公馆门口跪了一整个雨夜,虽然说明镜拆散了她跟明楼,虽然说她曾经放话说‘天有不测风云’,虽然说她曾经放话说要在明镜死后的第二天进门……

    汪曼春把自己过去很多年跟明镜的相处回忆了一遍,得出的结论是:不共戴天。

    她自认自己对明镜是怨恨的,即使当年有的地方是在演戏,但是她的怨恨却不是假的。在明楼离开的十年时间里,她想过如果不是明镜横加阻挠,自己不会在上海这座孤岛孤军奋战,她会有志同道合的丈夫一起战斗,会有可爱的孩子,会有自己的家庭。

    甚至她想过如果明镜在那漫长的十年之间有一次松了口,她跟明楼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尴尬的,互相抱歉的样子。

    如果她对明楼一点感情都没有,她自可以为了当初被践踏的尊严与爱情,去报复明镜。然而正是因为她爱明楼,所以一丝一毫都不能伤害他在世上唯一的血脉至亲。

    原来她还爱明楼。

    她想不好怎么去面对明楼与自己之间的感情,也想不好怎么去以明楼未婚妻的身份面对明镜。

    她觉得她与明镜之间的矛盾,像是绵延千年的婆媳矛盾一样,不可调和。

    一个下午的时间真的过得很快。汪曼春想都没想过自己再次踏进明家是以这种方式进来的。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明镜并没有在屋内等候,而是站在了屋门口。

    明镜看着明楼将汪曼春从车上扶下来,那个与她冷言冷语对峙了十多年的女子,如今褪去了当初冷厉的妆容,穿着一身粉白色的旗袍,倒是多了一些温婉的气质。

    “汪小姐初次拜访,倒是我们明家怠慢了。”明镜上前拉过汪曼春的手。

    汪曼春困惑看了明楼一眼,心想着这是打算用汪醉秋的身份来演戏了。心思一转,赶紧装出一股子娇俏的样子,“早就听明楼说明家是明镜大姐当家,如今一见,明小姐果然十分有商场强者的气势。醉秋十分佩服呢。”

    “别在这站着了,咱们进去吧。”明镜开口说,拉着汪曼春进门,“阿香,人来了,摆饭吧。”

    明楼与阿诚在门口面面相觑,也没有想明白自家大姐到底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顿饭倒是吃的宾主尽欢,明镜在饭桌上说了很多汪曼春不知道的明楼小时候的事情,比如说小时候太皮被父亲教训了,小时候被自家的小狗追的满院子跑,小时候学东西的时候耐心不足了。都是汪曼春认识明楼以前发生的事情。汪曼春低头吃东西掩盖笑意,心说明楼原来从小也不是那么完美的。

    吃完饭之后,一群人倒是安静了下来。

    明镜叹一口气,说:“汪小姐,请你跟我来一趟吧。”

    汪曼春看了明楼一眼,却见明楼对她点点头。

    去的却是小祠堂。两人坐下之后,阿诚端了两杯茶进来,转身就出去了。那件小房子里,只剩汪曼春跟明镜两个人。

    汪曼春打量着四周,昏暗的,毫无生气的。正方向上供奉着排位,汪曼春与明镜就坐在下方的面对面的椅子上。

    “这是我十多年前把明楼打成重伤的地方。”明镜看着地上的垫子,悠悠地说。

    汪曼春的手瞬间攥成一团。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明楼当时跪在这里的样子,整个身上都透出一股子‘我要坚持到底’的样子。这个马鞭,粘了明家人多少血,只怕明楼是最多的了。他就跪在那里,求我让我同意你们俩的婚事,求我让我松松口,让他去见你一面,求我不要把他送离上海……”

    “够了,你让我进来就是要我听这些陈年旧事吗?”

    明镜抬头看她一眼,没理她,自顾自往下说:“长姐如母,自从明家出事,那是明楼第一次忤逆我。就是为了你。”她深吸一口气,“我恨汪芙蕖,他在明楼学校任教,成了明楼的老师,我没办法。明家当年势弱,我也没办法斗得过汪家。我把对汪芙蕖的恨,转嫁到你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身上,我承认,的确是我对不住你。我为了这整个家族,放弃了我的爱情,放弃了我的理想,所以我希望我的家人,都能安安稳稳地,过正常人的日子。汪芙蕖倾向政治,你就是我这个希望的阻碍。所以我不能让你们在一起……”

    “明镜,你放弃了你的爱情你的理想,你就要逼着你弟弟放弃他的爱情他的理想,来成全你想要的安稳,成全你的伟大付出吗?”汪曼春听到这里,再也听不下去,“明楼问我,设计自己去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的感受。我倒是想问问你,你这样所谓的付出,想过他的感受吗?你难道不是利用他对你的付出的愧疚绑架了他的爱情他的理想吗?”

    明镜低下头,转了转手上戴了快二十年的镯子,把汪曼春的话忽略过去,“后来,你进了76号,当年你有的所有的能让我看得上眼的地方,都没有了。我那时候想,绝对不能让明楼娶一个汉奸走狗进门。”

    “再后来,你抓了明台,逼我在你面前跪下,我心里恨毒了你,却又开始知道你当初是有多恨我。你折辱我,不过是因为我对明台太过重视。而我当初折辱你,何尝不是因为了解你太爱明楼,爱到不会去伤害他的亲人。是我错了。”

    汪曼春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雨夜,只有十六岁跪在雨中的自己,爱着明楼,恨着明镜,除了在外面跪着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无奈的,绝望的,在之后的日子里逐渐变得狠绝的自己。

    她已经不是十六岁的那个汪曼春了,她手上不再干净,心思也不再纯洁,戴着面具活着,脸上笑着,心里却骂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这风云诡谲的上海滩都能混的如鱼得水。

    “你若是要恨,”明镜继续说,“就恨我吧。是我的坚持,耽误了你们十几年,毁了你的青春,毁了明楼的幸福。”她说到这里,突然哽了一下,“明楼他,太苦了。幸而你还活着。”

    听到这里,汪曼春站了起来,忍住心中的悲愤,“所以你今天在这里,是为了劝我不要怨恨他。”

    “明镜,说到底你还是不认为你自己错了。你只是在为了明楼现在在讨好我。你永远都理解不了我对你是什么感觉,我怨恨你,却又不能动你,甚至还要保护你。在你的心里,只怕也从来没有要认同我的意思。在你这里,仇恨这种东西,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你从骨子里就看不起我。”

    “我今天在这里,是希望你可以不要怨恨他,理解他,嫁给他,陪着他。你是他的同路人,也会是陪伴他一生的那个人。明楼,前几天在这里挨了三鞭子,对先人告罪,想要娶你进门。”

    “哈,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感恩戴德啊。”汪曼春语气嘲讽,“明镜,我会跟明楼结婚,会成为他的同路人,因为这是现在上海时局的需要,明楼需要一个身份偏向日本人的女子做他的妻子。可我们这个婚姻,完全是为了任务。我还不需要这样的理解与恩赐。我汪曼春,不需要你的施舍和可怜,也不需要你的认同。”说完便向门口走去。

    “你怨他吗?”

    汪曼春的手停在了门把手上。

    “是,我怨他。”她停了一阵,“我也怨我自己,如果我会告诉他所有的事,我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怨他。”

    拉开门,却见明楼和阿诚就站在门外,也不知道到底是听见了多少。

    阿诚走过相对无言的明楼和曼春,走进门,扶助摇摇欲坠的明镜。

    沉默良久,汪曼春开口,说:“先行告辞。”

    明楼拉住汪曼春的手,“我送你回去。”

    结果只送到楼下。

    “就送到这里就好了,公寓离着也不算远。”

    “曼春,还是我……”

    “明楼,我不知道你听到了多少。”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我们已经不是十几年前的我们了。我们长大了太多,改变了太多,心思深了太多,不安也太多。”她又抬头看向明楼的眼睛,“从前那么想要的东西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已经没有那么渴望了。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汪曼春,你也不再是以前的明楼。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她说的很镇定,他害怕她的镇定与冷静。

    最终汪曼春自己走上清冷的街道,而明楼看她远去。

    在风中站到手都凉了,明楼才想起来转身进去。

    明镜和阿诚就站在那里看着他。他走过去,明镜拉住他的手,他轻轻拍了拍大姐的手。

    “没什么事,大姐,早点休息吧。”

    说罢,转身去了自己的房间。

    稍晚时候,汪曼春回到公寓里,身心俱疲。

    她打开收音机,今晚是固定接受任务的时间,如果没有任务,在她的那个时间就会有一首舞曲。她今天特别希望可以听到一首舞曲,因为她想今晚的时间留给自己默默哀戚。

    天不遂人愿。

    “蒹葭,腊梅抵沪,为你管理,速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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