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并州,黄昏,李府,沉香阁。

    大红对联挂在新房门边,绣凤鸾的大红被褥堆满床前,雪白夏帐上挂着龙凤呈祥的帐戀,两双绣花鞋就在踏梯上,全屋箱笼框桌都贴了大红剪纸,红烛把新房照的如梦幻般香艳。

    长孙无垢侧头倾顾,轻轻地梳理着黑亮如漆墨般的长发。波斯明镜里,被霞红的嫁衣所衬,那张略显稚嫩的脸被妆容映衬,娇艳的竟是如此的陌生。

    她怔怔凝视,悲喜交织,恍然若梦。

    这两个多月实在是她这一生之中,最为忐忑,紧张,恍惚的日子,她幼年丧父,从小与哥哥被舅舅高士廉抚养长大,舅舅是当代名儒,誉满天下,每日慕名前来的名士络绎不绝,哥哥生性聪慧,勤奋好学,又从小跟着舅舅,这些年名扬天下,人人都说长孙家是“门传钟鼎,家世山河”。

    可只有她跟哥哥知道寄人篱下的滋味,三岁那年父亲去世后,母亲羸弱,伯父长孙炽竟将母亲与年幼的哥哥与自己赶出家门,幸好舅舅将他们收留府中。

    虽然舅舅待他们如同己出,可府中的姬妾,公子,小姐们可就不会如此了,哥哥聪慧勤奋,舅舅常常感叹道“可惜无忌不是吾儿”,这些话让那些表哥,表姐,舅母听到后,对她们便更加不满,她们母子三人更是如履薄冰,两年前,母亲患了热疾,加之父亲死后身体日渐虚弱,竟从此卧床不起,那时舅舅正好在外,哥哥想请长白山孙思邈前来救治,可是以自己的名气,绝难请到药王出诊,哥哥在舅母门外跪了三天三夜,最后母亲还是走了。

    从那天之后哥哥似乎变了,那天五个表哥又来“醉云阁”,那年的她虽然只有十一二岁,可是已经出落的颇为出众,大表哥右手刚刚摸着她的胸脯,便被门外迅雷似地飞来的一道银芒划过。

    大表哥惨叫着摔倒在地,哥哥从门外走来,其他几个表哥赶快扶起大表哥,只见大表哥右手鲜血流淌,小拇指已齐根被斩,颤抖着怨毒的瞪着哥哥,其他几位表哥虽然被吓着,但是从小被哥哥顺从惯了,纷纷上前,被哥哥随手挥出的气刀打的惨叫倒飞。

    哥哥冷冷的看着大表哥,平静的说“以后你们哪只手再敢碰我妹妹一根汗毛,长孙无忌定当让你们后悔来到这个世上。”他说这就话的时候神色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也寻常不过的事情,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从窗柩的舆隙照射进来,逆光中他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竟是如此的陌生。

    从那之后便再也没有人来醉云阁了。

    两个月前,哥哥跟随舅舅从东海回来,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男子,哥哥,舅舅经常跟那个男子彻夜长谈,她从来没有见过哥哥这样,忍不住趁他们点评天下英雄时躲在屏风后偷看,却被舅舅看到。

    舅舅笑着道“听说李公子精通音律,我这外甥女素喜弹琴,不如让李公子点评点评。”

    她平时没事就喜欢弹琴,母亲没有过世时便经常教她弹琴唱曲,想到儿时母亲最常哼唱的一首“春游曲”颇为欢快,轻松,微微道“好”

    点上紫木檀香,帷幔吹舞,香案满室,她摒除内心杂念,“叮”的弹了起来,琴声悠扬,起伏连绵,声如山间林海,随风沙沙,三人俱觉像是置身于林海,被山风涤荡,飘飘欲飞。

    琴音渐转而上,生机盎然,仿佛置身于苏州万花园,空气中也仿佛瞬间弥漫了花香,三人闭上眼睛,鼻息间尽是浓郁的花香,他们仿佛看见了一只蝴蝶翩翩飞舞,三两只蜜蜂,嗡嗡乱飞,停落在一只桃花上,周围尽是茶花,杜鹃,石榴等妖艳花朵。

    她也在此时,慢慢的哼唱起来“上苑桃花朝日明,兰闺艳妾动春情。井上新桃偷面色,檐边嫩柳学轻身。”

    她声音清脆悦耳,极为动听,再加上那低婉,温柔的调子,一首“春游曲”唱到一半,三人均觉像是看到了一位绝色美人在万花园中翩翩起舞。

    “花中来去看蝶舞,树上长短听啼莺。林下何须远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琴音轻快,婉转,生机盎然,那茶花,杜鹃,石榴上竟像是活转过来,蝴蝶翩翩,黄莺欢啼,竟像是被那女子的舞姿吸引。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三人久久不能言语,像是还沉浸在歌声琴音中,只听高士廉笑道“当年小妹最喜欢哼唱这首“春游曲”,那年初春,小妹随我进京,在安远门外邂逅了长孙晟,那时桃花正开,日光烂漫,曲江水流潺潺,嫩绿的柳枝翩翩摇曳,荡漾在水中,安远门外人潮浮动,长孙晟瞧见小妹,哈哈笑道“井上新桃偷面色,檐边嫩柳学轻身。”摘下一只桃花,走到小妹面前,大笑着道“在下长孙晟,伏乞小姐芳名。”说着还将桃花戴到小妹头上,小妹脸上一红,低下了头。

    那时我一心入朝为仕,听到长孙晟登时大震,他文采武功出众,年纪轻轻便受到皇帝的器重,被拜为淮阳太守,右骁卫将军,名扬京师。

    后来他推举我为治礼郎,小妹也因此作了“春游曲”并且谱成曲子,你们爹爹过世后,我再也没有听她唱过了。”

    她心中一震,若有所思,想到儿时记忆中,春日似锦繁花中,俊朗英武的父亲看着轻声浅唱的母亲,目光炯炯,那时候她并不明白,这个眼神中,都是炽烈的爱啊。

    那人笑道“践远游之文履,曳雾诮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踌躇于山与隅。好舞蹈,好琴音,好歌曲,好美人。”

    哥哥哈哈笑道“李公子武艺高强,文采出众更是当今一等一的人杰。”

    她从未见过哥哥这样夸赞一个人,忍不住多看了李世民几眼,只见那男子约莫十七八岁,剑眉星目,丰神玉朗,见她看着自己,那男子微微一笑,道“在下李世民,与无忌兄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今日有幸得睹姑娘才情,幸甚至哉。”

    她这才知道这人就是这两年名动天下的李世民,当年雁门之围,李世民投往云定兴处,献上计谋,用稻草人假冒兵士,惊走始毕可汗的事不胫而走,李世民之名早已名动天下,成为当今最为年轻的贵候,风头之健,与其兄长李建成相较也不遑多让。

    她赶忙回礼道“小女子长孙无垢,见过李公子。”

    李世民道“小姐才情,在下甚为钦佩。”

    当晚,舅舅到醉云阁对自己道“从小看着你们兄妹长大,现在你已经到了婚嫁之年,李世民才智过人,李家又是当今豪族,雄踞并州,当今天下局势风云莫测,不如将你许配给李世民?”

    她只觉一颗心脏“噗噗”狂跳,这个男子她也曾经在哥哥与舅舅点评天下英雄时候听到过,少女怀春,她曾在被表哥表姐刁难后想过什么时候能有个如同哥哥般伟岸的男子出现,救下自己,这两年来醉云阁来的人越来越少,近一年半来连丫鬟也不来了,对这里,她也再没什么留恋了。

    今日第一次见到李世民她便知道这个男子将来注定不凡,这样一个男子,自己到底该当如何抉择呢?

    娘亲常说,自己这一辈子最幸福的事情就是认识了父亲,想到那个时候,母亲热疾渐重,起不了身,常常望着窗外,怔怔出神,眼角,眉梢都似乎变得娇艳起来。

    想到那晚,暴雨磅礴,雷电交加,舅舅远处,哥哥跪在舅母房门外,前半夜里,母亲咳嗽不断,神情痛苦,大夫摇着头说母亲已经病入膏肓,非药石可医,自己惊惶无措,不断哭泣。

    后半夜里,母亲安静下来,怔怔的看着天上,轻轻的哼起歌来,唱到那句“井上新桃偷面色,檐边嫩柳学轻身”时,神情温柔,仿佛所有病痛全都好了,唱到“林下何须远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时已经声如蚊吟,重复几遍,便再也没有了声音。

    她心里一阵恐慌,轻轻的叫了几声“妈妈,妈妈”但却没有反应,母亲嘴角含笑,眉眼温柔,仿佛正自沉睡,做了一个香甜的梦,但她知道母亲已经永远离开自己了,她忽然感到一阵锥心的疼痛。

    这两年来她常常想,是什么让母亲在父亲过世后那么多年里,依旧念念不忘?在她恍惚的记忆中,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子?母亲临终时,又到底想到了什么?让她在即将离开自己与哥哥时,显得那么平静,安详?

    看着这毫无生气的醉云阁,她轻轻的说道“一切但听舅舅做主。”

    房门轻响,她顿时回过神来,只听哥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春时花,秋时月,夏时风,冬时雪。时间过的真快啊,转眼之间,你已到了出阁之日。”

    长孙无忌推门而入,关上房门,道“爹爹过世的早,母亲病重,我俩从小相依为命,从前不管有什么事,你都会跟我说的。”

    顿了顿,道“自从娘亲死后,我俩似乎再没有这样聊过天了,以前的日子虽然寄人篱下,但你总是会在母亲休息后跟我说说心事。妹妹,你跟哥哥说心里话,你答应嫁给李公子,到底是真的喜欢李公子,还是想离开那里?”

    长孙无垢心里一震,这两个月来这个念头在她心里始终萦绕不去,当舅舅问自己愿不愿意嫁给李世民时,她思绪万千,想到儿时的奇怪梦想,想到朦胧记忆中的父亲,想到母亲病重时候的神情,想到了终年沉闷的醉云阁。

    这两个月来,李世民也曾送来礼物,与她交谈,直到十几天前她来到并州,长孙家为儒学世家,注重礼法,才未及见面。

    长孙无垢道“李朗风采过人,待我又是极好,得夫如此,夫复何求呢?”

    长孙无忌还想多说什么,只是看着镜中的妹妹,叹了后气道“李公子雄才大略,李家也是当世望族,你能嫁给他,也不失为一种福分。”

    长孙无垢忽然道“你知道妈妈临终时候说了什么吗?”

    长孙无忌一愣,似是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这个,怔怔道“这两年你也没怎么跟我说话,我自是不知了。”

    长孙无垢道“那时妈妈已经病入膏肓,神志不清,可在她最后的时光中,却神情安详,唱起了歌,唱的正是那首“春游曲”,这两年来我常常想,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妈妈最后的时光又想到了什么?这些年妈妈始终不见笑靥,在她最后的时光里,又是因何而笑?”

    “呼”的一阵风吹来,将窗户吹来,红幔飘摆,红烛摇曳不定。

    只听窗外传来一个声音道“既然小姐不愿意嫁给李公子,他奶奶的你身为兄长又怎好强妹所难?”

    话音未落一道人影翻窗而入,“砰砰砰”长孙无忌霍地转身,眨眼间已与那人对了三掌,他接连倒退几步,只觉右臂酥麻,浑身真气激荡,定眼再看时,长孙无垢已经被那人封住经脉,提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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