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大雨持续了很久,已经入夜了,都没有人愿意离去。

    大雨狠狠地打在每个人的身上,根本分不清他们的脸上到底是泪水还是雨水了,可是自香宁身上冲刷下来的血水,却汇成了一条血河,一直往一边流去……

    血河的尽头,是一抹白烟,一抹似有若无的幽灵。

    她看见姐姐的悲伤,看见黑豫的痛苦,所以她哭了,天空便跟着下起了大雨……

    她听见了晴儿姐姐的话,所以哭得更凄凉了,雨,下得更大了……

    可是为什么?她还能看见自己浴血的身子无力地躺在她深爱的男人的臂弯里?可她人明明就不在他的怀中,她在这里啊,就在他的背后。

    香宁伸手看了看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的身体很轻,很淡……

    此时香宇展转中醒来,她跪到了香宁的跟前,泥泞沾湿了她的一身白衫,泣不成声:“黑豫,我把生命给香宁,你帮帮我好不好?”她摇晃着黑豫唯一的手,请求着:“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你可以转换别人的生命的对不对?”作出生平第一次的强求。

    “宇儿……”冷天跪到了她的身边,只能更深地抱紧她,对她此刻的不平静,感到深深的刺痛。

    “放开我……”香宇第一次在冷天的怀里挣扎:“我要救她……”

    “不……”冷天说。

    “放开我。”

    “不……”

    “我要救我妹妹!”香宇忽然冲着冷天大吼。

    当四目相投,时间忽然就被定格,香宇才被冷天眼中熟悉的担忧而唤回了理智,她再次无力地窝在冷天的怀里,开始低声哭泣、颤抖……

    姐姐……香宁喊,这也是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姐姐,可是为什么她听不见?我在这里啊,姐姐。

    雨越下越大……

    所有人被雨打得都睁不开眼睛了。

    叮铃铃,叮铃铃……

    清脆的铃铛声忽然自她的耳边响起,香宁也根本顾不上去看,就已经有一把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你明白了什么?”

    香宁回头看去,竟是那位喇嘛,这是第三次见面了,可惜她跟姐姐,已经天人永隔。

    喇嘛的脸上却有着慈祥的笑容。

    香宁回过头来,继续看着所有跪在地上痛哭的人,才幽幽地回答:“所有人都比我痛苦。”

    喇嘛点了点头:“还有呢?”

    “他们比我更爱我自己。”

    “还有呢?”

    “可以的话,不想让他们那么痛苦。”

    “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喇嘛转而问道。

    “执着?”香宁带泪失笑了,又摇了摇头:“是强求。”

    “还有呢?”

    “是得到和给予的差别。”

    喇嘛再次点了点头:“知道为什么你们会来到这里吗?”

    “不是说有人在等我们吗?”止住了眼泪,香宁看向喇嘛。

    天空中的雨说停便停。

    “那你觉得等待你的是谁?”

    沉默过后,香宁困难地说出晕倒在地上的男人的名字:“李青冉……”

    喇嘛笑了,却问:“为什么?”

    “我知道他爱我,一直知道……”顿了顿:“他曾经为了我连生命都不要,为了我,他失去了许多许多……最后,我却因为救他而死……一切都结束了以后,您就出现了不是吗?然后呢?您要带我去哪里?”香宁抬眼看向喇嘛。

    喇嘛却摇了摇头,他终于说出事实:“不是我把你们带来大唐,而是日月镯要回来大唐,然后,它们选择了双胞胎的你们。其实两只镯子的喜好完全不一样,直到涂豫宁出世,日镯首先选中了她,月镯是后来才相中她的。第一次,两只镯子有了共同的主人,她确实是几千年来唯一能同时拥有日月镯的人。你知道原因吗?”

    香宁点了点头:“那么,我在大唐的任务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喇嘛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假如你当初选择的是李青冉,你将会过得很幸福。那么,你现在后悔了吗?”

    听着这个问题,香宁忽然笑得坦然,幸与不幸,到底该以什么来衡量?该由冥冥中的安排来裁决还是自己真正的感受为依据?片刻之后,她轻轻地说道:

    “不后悔。”很淡,很轻。

    “呵呵,这仍是强求的一种,后悔或不后悔。”喇嘛说。

    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香宁说:“后悔过去有何用?我懊恼的是不能对此刻的他们做些什么。”果然是瓜尔佳·香宁:“瞧,他们在哭。”

    “所以你才一直站在这里,不愿离开?”

    香宁点了点头:“我要陪伴他们。”

    话音刚落,披散着卷发的豫宁就出现在喇嘛和香宁的面前。

    她说她听见有人在哭,那时候的安安正忙碌着支起海芋的大叶子为她遮风挡雨,只说:“那是雨声。”

    豫宁却说:“不对,有人在哭,这雨声也是,也像是一个人在哭。”

    结果好了,由于一时心软,没有阻止她乱跑,这会偏偏在豫宁衣衫不整的时候碰见了大师伯和师伯娘,完了,安安心想。

    “娘?”豫宁跑到香宇的跟前,轻唤泣不成声的娘亲,下一刻便看见了倒在黑豫身上的香宁:“婆婆?”

    豫宁也跟着跪在香宁的身旁,用手抚摸起她苍白的脸,很冰:

    “豫叔叔,婆婆怎么了?”

    回答她的,是黑豫呆滞的目光。

    于是她回头看向冷天:“爹爹,婆婆怎么了?”

    冷天明白这声“婆婆”对女儿的涵义,他闭上眼,咬着牙,不愿亲口说出噩耗。

    豫宁眨着大眼,明明是一双能看穿一切似的澄清的眼,此刻却露出了迷惑,她捧起香宁冰冷的脸,问道:“婆婆是不是睡着了?婆婆?您醒醒啊……”

    安安看见那地上的血河,早就明白了,只怕豫宁是在自欺欺人。他上前想要拉起她,不想看见她太过伤心。

    看了看安安,豫宁却问:“安安,你还有干衣衫吗?婆婆湿着身子睡觉会冷。”

    香宁就站在豫宁的旁边,一直看着她抱着自己冰冷苍白的脸,忍不住再次落下眼泪,顷刻就下起了倾盆大雨……

    尽管安安一直拿着海芋叶子在豫宁的头顶上遮盖,可也不敌这场大雨,结果,连他们也都全被雨水打湿了。

    “孩子,过来三师娘的身边。”晴儿不忍,要去拉她。

    豫宁却皱起了眉毛,忽然说:“我要去找圣王陛下,他能叫醒婆婆!一定能。”他甚至能让那个死了的乞丐妇人复生啊,说罢就往林子深处跑去。

    “喂!”安安扔下叶子,赶紧追了过去,很快便将不太正常的她拉住了:“你知道她是死了吧?”他必须确定她到底知不知道,总要有人告诉她实话吧?虽然很残忍。

    豫宁却甩开他的大手,嚷道:“婆婆不会死!”那么善良的婆婆,从小就保护她、照顾她、疼爱她、教育她,怎么可能会死?“圣王能救她!”忍不住,双眼终于通红了,豫宁吸了吸鼻子,为了证明她说的话,所以她没有让泪水溢出眼眶,只选择继续转身跑去。

    “你知道那个圣王在哪里吗?”安安当然只能陪着她了,可是该问的问题还是得问。

    “他一定就在前边,我知道,他一定在前边。”

    “你怎么知道?”难不成他们有心灵感应啊?不对,这个想法简直把安安自己给逼疯了,心有灵犀的,该是他跟豫宁两人才对。

    “他会在前边的!”豫宁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感应,她头一次希望,圣王能听见她的呼唤,在拐角处出现。

    于是她开始大喊:“圣王!圣王陛下!”

    安安觉得这是他十五年来,最笨最可笑的一次,他怎会陪着自己的女人去找别的男人?真该死。却又无可奈何。

    “圣王!”豫宁一边跑一边喊,心里一边默默地祈祷:不是说我是圣女吗?不是说我是唯一能嫁给黑刖的人吗?要是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就请天神让黑刖能听见我的呼唤,让他马上出现在我的眼前好不好?

    下一刻——

    “你在叫我?”黑刖果然就站在树丛的拐角处。

    忧儿同时出现在他的身后,睇着彷佛欣喜若狂的豫宁以及在她身后,愁眉深锁的安安。

    豫宁却第一时间扑到黑刖的身边,急急地说道:“陛下,婆婆受伤了,你一定要救她!你能起死回生的对不对?所以你一定能救她对不对?”

    “什么起死回生?!”忧儿抓住豫宁的手臂,刚刚不祥的预感,难道来自母亲吗?

    “快跟我来!”豫宁反过来拉着忧儿,往回跑去。

    ^

    “娘!”忧儿首先投进香宁的怀里,却是先穿过那屡如烟的亡魂。

    她颤抖着手想要揭开香宁黄衫上的伤口,还没等她看见那血流成河的地方,便晕倒过去了……

    “忧儿!”黑刖扶住了她。

    “圣王陛下,你赶快救婆婆啊!用你起死回生的能力,跟那天救乞丐妇人的一样啊!”豫宁扯着黑刖,要拉他到香宁的身边。

    黑刖却低着头,站在那里不能移动。

    在场的所有人,就只有这四个初知道事实的孩子能有所反应。

    黑刖怀中的人儿在听见豫宁的话后,挣扎着醒来了,也抓住黑刖,几乎是神经质地大喊:“我不要做你的妻子了,我什么都可以不要,这次是真的了,求你救救我的母亲!”

    “……”黑刖只能低头咬牙,却还是不能移动脚步。

    “你干什么?!”忧儿开始打他了,她捶他,她踢他,希望他能给自己反应:“快啊!快去救她啊!她是我娘啊!”

    黑刖只能控制住忧儿的手,不让她乱挥的掌也伤了自己,却任由她踢着自己。

    “你怎么了?”豫宁也无法理解黑刖的沉默了,她在后边扯他的衣服:“你快去救婆婆啊,不然婆婆会很痛!”

    “起死回生只有一次。”黑刖的话突地制止了两个女孩的疯狂和神经质,他很不情愿,可是不得不重复道:“只有一次机会。”

    轰!豫宁整个身子都软了,跌倒在地上,呐呐地重复刚刚听见的话:“只有……一次……一次机会?”

    “那就用在我娘的身上啊!”忧儿想极力撇开之前听见豫宁说的什么乞丐妇人的话:“我娘,救我娘。”她拉起黑刖的手,抬头对他露出坚决,并再次对黑刖说道:“她是我娘啊。”她指着黑豫手中抱着的女人,任谁都看得出来,她的血已经流尽。

    黑刖闭着双眼,将忧儿抱在怀里,只说:“对不起!”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忧儿的声音是冷的,她挣扎着:“我只要你救她。”

    “对不起……”黑刖只能重复着。

    泪水终于漫出眼眶,忧儿似乎终于明白了黑刖的话,她象个已经失去了氧气的娃娃,没有一丝力气地挂在了黑刖的身上,幽幽地说出最大的退让:“我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的娘亲……你听不见吗?”

    “我听见!”更紧地抱着忧儿,她的失神让他心碎:“可是忧儿你必须振作!”连黑刖也忍不住哭了。为什么,事实会是这样?

    一直站在黑刖背后的豫宁踉跄了一下,像是终于听明白了什么,她跟香宇一起,跪在了香宁的跟前,眼前不是泪水,而是空白,她像是自言自语:

    “婆婆……您真的到了天上吗?”

    “啊!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回答豫宁的,是忧儿疯狂的哭喊。

    “那么在天上,婆婆的额娘是不是正牵着您的手?”豫宁的话吸引了原本在冷天怀里,一动不动的香宇的注意,女儿刚刚说了什么?她怎么听不清楚了?

    同一时间,一缕轻烟似的香宁也掩嘴痛哭起来,这两个孩子,都是她的心头肉啊。

    大雨打得豫宁的眼睛几乎要睁不开来,可是她还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她说:“婆婆不要扔下豫宁好不好?不是说好了宁宁会代替您的额娘,一直握住您的手,一辈子陪伴您的吗?”豫宁用自己的双手,分别跟香宁的双手合十……

    那缕似有若无的轻烟同时伸手跟豫宁的交握,希望能感受她的温暖……

    这时候,耳边传来喇嘛的声音:“我跟你们姐妹有缘,圣女能救你——”

    香宁还没有听清楚喇嘛的话,就听见豫宁同时间说道:“假如我真的是圣女,那么,请求天神将这双镯子的力量,甚至宁宁的生命,来交换婆婆的灵魂……”

    “不……”轻烟似的香宁摇头,她想将自己的双手收回来,可是却有一股力量,硬将她的双手吸在豫宁的手中!

    香宇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只能看见自豫宁双手中,红蓝两色的光芒越来越亮,她摇头,却阻止不了!

    “不!”数人大喊,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声音。

    下一刻,自豫宁双手往上迅速扩散的光芒,将她整个人吞噬进去,最后也将黑豫怀中的香宁吞噬进去,没有人能看见这刺眼的光芒之中的两个女人发生了什么——

    直到光芒在下一瞬间退去,豫宁首先出现在光芒之外,她带着几乎是普渡众生般的微笑,看着跟自己手牵手的女人——

    因为,豫宁能感觉香宁的手逐渐恢复了温暖。

    安安是第一个排除万难,也要挤进那团光芒的人,他第一时间将豫宁揉进怀里,必须确认她并没有被那团光吞噬而消失。

    “咳,咳……”当香宁恢复了意识,她发现她的人还在黑豫的怀里,双手还在跟豫宁的交握,可是手腕上却多了两只镯子……

    原本应该欣喜若狂的,却只有香宇和晴儿首先上前抱紧了死而复生的她……

    原本是要上前抱住娘亲的,可是忧儿却在同一时间看见娘亲手中的日月镯,动作和笑容只能就定格在那一刻……

    好不容易恢复神志的黑豫,在下一刻同时呆住了……

    豫宁这时候才落下了欣喜的泪水,她靠在安安的胸前,笑得平静而幸福:“我第一次发觉,能做圣女真好。”

    安安撇了撇嘴,经过这次天堂地狱一般的翻天覆地之后,恐怕只有这个小傻瓜才能笑得出来。不然那圣王黑刖此刻彷佛垂死一样的绝望表情,又是何故?

    当香宁终于能相信眼前实实在在的一切之时,就听见喇嘛最后的声音:“把握你的机会,学会接受和给予,不要拒绝。”

    她甚至,连说“不”的机会都没有,就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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