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丽奥佩脱拉正独自一人坐在梳妆台前,早先侍女已经替她卸下了首饰以及细致编织成的发辫、让头发披散在肩膀,她拿铜制梳子梳理着头发、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搁在两腿间的信,写信的人正是克雷塔斯,端看凌乱的字迹、多次涂改的墨渍就知道这个人不怎么习惯书写,再看用词和语法,那便更不用说了,毕竟如果不是她给出了减少见面次数以免惹怒腓力的要求,这个男人怕是天天都来找上一回。

    『……我等不及要告诉腓力了,一定要再等些时间吗?……好吧,如果既然你坚持如此,我会试着耐心等待……』她卷起信,对于尾段蹩脚的绵绵情话无动于衷。

    克雷塔斯喜欢她、爱她?

    两个没有血缘的男女相互爱慕、相互喜欢,她在小时候或许还有会有所幻想,但见惯了父母的纷争,她很快将之抛弃了。

    她不知道克雷塔斯对她这种奇怪的念想是从何时开始的,在她过去的印象中,克雷塔斯算是个长辈,但也不完全是,那时候她也没完全把腓力当成了自己长辈,因为他们两个总会趁着妈妈不在时逗她、欺负她。

    那么嫁给克雷塔斯是好事吗?

    毫无疑问的,在某些情况下,例如她的兄弟决定要继承马其顿王位,那么为了与腓力交好,她与克雷塔斯的结合势必带来好的效用。她前些天也将克雷塔斯对她示好的事大概的跟亚历山大提起,至于亚历山大的反应与她的猜想一样,让她先将事情拖着,不答应也不拒绝。

    「克丽雅!」

    克丽奥佩脱拉吓了跳,赶忙将信件收进了收藏所有信件的檀木盒中,回身果然看见艾吉莉亚──赤着脚、披头散发。克丽奥佩脱拉叹了口气,「艾吉莉亚,很晚了,你该回房间休息。」

    艾吉莉亚翻了个白眼──但动作到了一半硬生生打住,艾吉莉亚神色转为严肃,「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她没有说好或者不好,艾吉莉亚便自顾自地坐到了她的床边,视线瞪着自己的膝盖,「安提帕特都告诉我了,我其实不是妈妈的孩子。」

    克丽奥佩脱拉禁不住的神色一僵,旋即是难以置信,三个孩子中安提帕特对艾吉莉亚是最疏远的,享受旁人宠爱惯了的艾吉莉亚自然也不喜欢安提帕特,安提帕特更不会是个喜欢说闲话的人……

    她问:「你去打扰了安提叔叔?」

    艾吉莉亚皱起眉头,抬头与她对视,眼底尽是倔强,「因为你们总是瞒着我!克丽雅,别想借着训我转移话题,安提帕特说的都是真的吗?」

    克丽奥佩脱拉无可奈何的点头。

    「安提帕特说我的母亲是因为生了我难产而死的──你对她有印象吗?」艾吉莉亚动了动嘴唇,不大自信的发了几个音,「妮刻希波利斯……这是我母亲的名字?她是这样称呼吧?」

    克丽奥佩脱拉松了口气,这个答案与当初她和亚历山大蒙骗他们母亲的那一个是一样的──艾吉莉亚是妮刻希波利斯的女儿。

    「对,她叫作妮刻希波利斯,是母亲的表妹。」她坐到了艾吉莉亚的身边,平时艾吉莉亚比脱缰的野马还要难控制、比狮子还要凶,但此刻在克丽奥佩脱拉看来艾吉莉亚只是个迷茫的女孩。她揽住妹妹的肩膀,「不管如何,你依然是母亲最宠爱的女孩。」

    这不是安慰而是句实话,波吕希娜对艾吉莉亚的宠爱甚至超过了对自己女儿的,波吕希娜也曾毫不避讳的当众表示克丽奥佩脱拉的性格乏善可陈、不讨人喜爱。

    艾吉莉亚推开了她摆在肩膀上的手,「那是因为妈妈在可怜我,你也是!」

    「没有这么一回事。否则我就不会动不动对你训话了,不是吗?」至于母亲就更不用说了,母亲恨不得拿她和艾吉莉亚交换,让艾吉莉亚真正成为自己的女儿。她小时候不只一次为此躲在被子里哭泣,她的哥哥亚历山大是第一个发现的,然后哥哥又找了列昂那托、托勒密……让他们陪在她身边安慰她、逗她开心。

    这也让她发现到母亲的冷落实际上对她造成的伤害没那么大,甚至逐渐减弱。

    艾吉莉亚嘴角笑容多了一点,显然她的劝慰妹妹是认可的,「不要总是对我指手画脚的。」

    「你如果试着乖巧点,我不会浪费自己唇舌去管教你。」

    「我从来都是很乖巧的!」艾吉莉亚笑闹着,然后侧过身抱住她,「今天你得陪着我,这是你们瞒着我这么多年的惩罚。」

    他们倒在床边,克丽奥佩脱拉想到小时候她和亚历山大也是如此,在大雨、打雷的日子躲到亚历山大的床边,他们并肩躺着闲聊──在记忆中更为破碎模糊的一段中,「她」也会陪伴他们,对她和亚历山大说着故事,听他们兄妹斗嘴……她清晰的记得她与亚历山大之间无声的默契,他们喜欢在「她」的面前争执,为了任何一点小事,好让「她」很难去抽神应付其他事。

    如果不是那份狡猾算计的窃喜与比花蜜还要甜蜜的情绪如今想来依然如此明晰,她甚至会以为那不过是一场梦。

    艾吉莉亚忽然止住了笑声,「克丽雅……」声音越来越弱,带了点难为情,「不管我是不是妈妈的孩子,她依然是我的妈妈……」

    克丽奥佩脱拉敏锐的察觉到了对方的感受,愧疚与难为情,毕竟艾吉莉亚总是这样理直气壮,要艾吉莉亚觉得自己犯了错、认错是何其的困难。

    憋了许久,艾吉莉亚总算吐出了这一句,「我觉得我抢走了妈妈对你的爱。」

    但这足够了,艾吉莉亚也没任何错,艾吉莉亚与她接受到的天差地远的对待终归是她的母亲对她本身的性格不喜所致,起码她确定艾吉莉亚在母亲的教导下性格还没骄纵至极。

    她摸了摸对方的头顶,「这是绝对没有的事。」

    实际上她觉得自己才是那个窃盗者。

    尽管相处时间不长,但比起艾吉莉亚,她和亚历山大接受到奥林匹娅丝的照护是多了更多。

    ※※※

    据说在前一位国王阿利巴斯继位前,摩罗西亚只是大片的荒原、山川与丘陵,甚至首都多多纳也只有宙斯祭仪的殿堂是以阿缇卡的潘提里山盛产的大理石建筑而成,埃阿喀德斯王族的居所则不是这么一回事,寒酸不少,别说石灰石建材,有好些宫殿甚至还是木材建造。

    不过阿利巴斯的到来改变了摩罗西亚,虽说以她目前的身分来看,阿利巴斯是敌人,但客观来说阿利巴斯是个优秀的统治者,阿利巴斯与马其顿的腓力有着相似的际遇,但前者是以人质身分待在底比斯,后者则是以自由的身分在希腊各城邦间旅行,而直到腓力与阿利巴斯一前一后分别在马其顿、摩罗西亚登基后,他们同样拉拢了周围强大的敌人、为自己国家得到喘息的机会,接着着手修缮了自己的首都。

    摩罗西亚紧邻马其顿西面,过去一直是以属国姿态服从于马其顿,但在阿利巴斯登基后,腓力开始感到威胁,深怕自己专注于对付南方、东方的敌人时摩罗西亚会与北方的佩奥尼亚、伊利里亚共同对付马其顿,因此腓力大力扶持自己昔日的妻舅亚历山卓取代阿利巴斯的王位。

    阿利巴斯与亚历山卓,或者更直白的说是阿利巴斯与腓力之间的抗衡持续许久,如果不是阿利巴斯病逝,恐怕这场摩罗西亚王位的争夺战的结果甚至极可能是马其顿人不乐见的。

    不管如何,奥林匹娅丝刚结束了每日在花园的散步行程,她觉得这座宫殿的建设与布置并不差,大小虽然比培拉那一座小了不少,但地上、墙壁上的马赛克图样更加精致。

    在她刚回房、坐到床边,有人来拜访了她。

    「您感觉好一点了吗?」

    「好多了。」她礼貌地对着这个拜访她的男人点头,接着毫无意外的看到对方因为自己表现出的礼貌与友善而愣了下。

    半晌,对方朝她露出困窘的笑容,带了点缅怀之意却又有点防备,「如果有任何要求,公主您不妨直接说吧,我还是不习惯您对我这么彬彬有礼。」

    此人叫作特诺斯,这些天时常来探望她,所有人见怪不怪,因为他们是朋友,,随着她在此曾有过的的记忆在这些天一点一点复苏,她确信自己不认识这么一个人,那么对方该是波吕希娜的熟人。除此之外,她也旋即意识到了一件事:她认为自己仅仅离开不过几天,但在这一个时空,距离上一次她刚产下艾吉莉亚、被迫离开的时候早已间隔了十三年。

    一晃眼时间已过了十多年。

    而离开与回归同样是那么的令她措手不及、摸不着头绪。

    她深吸了口气,「你既然提起那我便说了:让我离开这里,我得回去马其顿。」

    她不想却也不得不面对十三年了。

    亚历山大、克丽奥佩脱拉、艾吉莉亚分别也都有十六岁、十五岁、十三岁。

    十六岁的亚历山大因为与腓力起了争执,被驱逐到了荒郊野外、随时可能碰上不怀好意的伊利里亚人,身边却只有几个同样半大不小的男孩;十五岁的克丽奥佩脱拉,她记得最初这个少了母亲关爱的女孩是如何的害羞、如何地怕生、如何的渴望她的拥抱与疼爱──还有艾吉莉亚,她的艾吉莉亚,她甚至没能见过自己的宝贝十次。

    她不敢想象没有她在的日子里艾吉莉亚和克丽奥佩脱拉是怎么成长、原来的那一位又会是如何的苛待她的女儿。

    特诺斯却是误会了她的意思,「您不想被栓在这里是因为王后的关系吧,实际上这也不是甚么问题,只要您肯让自己其中一个女儿嫁给亚历山卓,我的国王不会限制您的人身自由。」

    奥林匹娅丝一听怒火瞬间升起,「我不会让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嫁给亚历山卓!」回想前些天亚历山卓还一脸假仁假义的提议要替她将两个孩子接过来,她备感恶心。

    特诺斯愣了下,「前阵子您不是还认为这是件好事吗?」

    「我改变心意了,就是诸神降罪于我我也绝对不会答应。」

    奥林匹娅丝盛怒之下的言语倒颇有几分摩罗西亚公主波吕希娜的气势,作为波吕希娜兄长的朋友,波吕希娜是特诺斯从小看到大的,对于她如今这般脑脾气似的反应,除了在心中感叹她多年如一日外,也是见怪不怪了。

    「公主,不是我不想帮忙,但您也知道自己目前的处境,您如果不让克丽奥佩脱拉或者艾吉莉亚嫁给亚历山卓,我的国王不只不会放您离开,恐怕会逼迫您嫁给他了。」

    「为甚么?」奥林匹娅丝寒毛直立,嗓音都有些走调,「他不是已经娶了我的姊姊!?」

    「但那远远不够。公主,我想您该知道的,亚历山卓的身分依然令许多人起疑,如果迎娶一个摩罗西亚公主能够让伊庇鲁斯人心安,那么以他的个性会需要加倍的稳固这个根基。比起特罗雅丝,您的价值多更多了,借着您的娘家可以让他与费莱城交好,您甚至还是马其顿王子的母亲──再说了,您想回去马其顿,但您真能保证腓力不会伤害您吗?」

    「不会。」实际上她不确定,但现在不该是对此犹豫的时候了。

    「那么你公开表示会支持亚历山卓打败腓力只不过是谣言啰?」

    「当然。」

    「你哥哥欠我的人情可真多啊。」没理会她的疑惑,特诺斯叹了口气,「那么请给我些时间吧,过阵子南方很可能会再掀起一场战争,到时候亚历山卓离开了摩罗西亚,对你的监视也会松懈不少。」

    这个要求相当合理,她没道理再强求对方,尽管她心中的焦虑快冲破了理智。她草率的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

    特诺斯目瞪口呆的瞪着她,不过还没能对她反常的道谢表达任何想法,侍女就进了卧房,「殿下,王后正在找您。」

    她的身分目前相当尴尬,不再是马其顿王后,但如果说是摩罗西亚公主、摩罗西亚的王后──她的姊姊特罗雅丝又会不高兴,因此底下的人为了不招惹他们两人的怒火,干脆都只以敬称称呼她。

    话说回来,特罗雅丝相当不喜欢自己同父异母的姊妹,会主动找上她又是甚么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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