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老四偷偷摸摸回家,绕过自家小院子,他听到自家娘子在收拾石磨沉重的声音,也能想象出她如何撑着腰,疲累不堪。也许她还会累着累着,想起女儿,扔下家伙事儿痛哭一番。

    这几天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是他却不打算去帮她或者安慰她。

    他怕娘子再揪着不放骂他,也怕她责骂自己为什么又在赌坊赌了一夜早上才回来,现在赌得晕头转向,还是偷偷去睡一觉。

    正拔脚往屋里走,突然听到小儿子一声“爹”,他心里一凉,正要转身让儿子噤声,却听小儿子尖利的童音:“娘!爹回来了!”

    然后他娘子就旋风一般扑过来,一边带着哭腔骂:“你这个死鬼!你还有脸回来!你又去赌了一天是不是!又输了多少?你这是要我的命啊!还我女儿……”

    窦老四捂住脸,生怕被娘子抓花了,一边说:“别,我这不也是为了翻本吗?赢了钱好去赎女儿啊……别打别打,我没去信义赌坊,我去了小赌坊,玩得小,没怎么输钱……”

    窦家娘子停止厮打,捂脸哭着说:“我怎么那么命苦,遇到你这么个烂赌鬼,好好一个女儿啊……”说着抬起脸,“听今天早上的客人说,玉兰被乔红儿那些人买去了。”

    窦老四一惊:“乔红儿?……”他心里松了松,就算女儿被买去给乔红儿做婢妾,也比卖到花楼去的好。

    窦家娘子擦擦眼泪,“隔壁鲁家小三儿不是跟乔红儿要好吗?你去他家问问,说不定是小三儿拜托乔红儿救咱家玉兰的呢?”

    窦老四答应着,畏畏缩缩地出了门,去隔壁敲门,等隔壁家鲁娘子开了门,看到是他,就板起了脸,窦老四陪着笑,问她家小三儿在不在家。

    鲁娘子顿时没好气,说:“那小子哪肯着家!还不是和乔红儿在一起!不务正业的一帮子小小子!……你说,我好心好意给他找了布庄的学徒他不去干!还当什么游侠儿?能顶吃还是能顶喝啊!……”

    窦老四应付了几句出来,想了想,还是朝乔家院走过去

    。

    乔红儿他爹本是有名的富商,城外也有不少田地,只是四年前生病去了,而他母亲生他时便已难产去了,所以乔红儿无人管束,才能坐拥这般万贯家财肆意挥霍。不过乔红儿虽然出了名的仗义轻财,却并没有把家财都挥霍掉,他用的大掌柜始终忠心耿耿也算赚钱不少,田产也都在,每年都能收不少租金,而每年赚的钱倘若有余,他又大都用来购置了房产土地,故而虽然没有他父亲在世时富裕,却也仍旧是富户人家。

    乔家是三进大院,因无女眷,内院乔红儿便令人锁了,他的一干儿郎们,便时常聚在他家前院喝酒舞剑,阔谈笑闹。

    窦老四到了乔家门口,左右徘徊了半天。

    因乔红儿独身一人,他把往日的仆人打发了大半,仅余一家三口的仆从,一个厨娘,一个看门,二人的孩子也十几岁了,正好给乔红儿跑腿用。

    窦老四好容易等到那个跑腿的小厮出来,这才掩过去,扯着小哥儿的袖子说:“好哥儿,你去帮我问问鲁小三在不在这儿,倘若在,帮我通传则个,叔叔把你糖吃。”

    那小厮一翻眼睛,扬头说:“你是谁?”

    窦老四赔笑说了。

    那小厮“哦”了一声,道:“原来你就是窦玉兰那个把她卖了的烂赌鬼王八爹啊!”

    窦老四脸上挂不住,连赔笑都赔不出来,却又不敢发火。

    小厮扬手说:“甭说了,你家闺女既然卖出去了,那就不是你家人了,我们少爷买了,自然就是我们少爷做主,你个烂赌鬼找上门来又有什么用!”

    窦老四勉强赔笑说了声“是”,看看实在没指望,便朝外头走了。

    不料走了没多远,却撞到一个少年身上,少年先是骂骂咧咧了几句,看到他一眼,道:“这不是卖豆腐的窦老四吗?”

    窦老四赔笑道歉,点头哈腰。

    那少年眼白朝着他,态度甚是傲慢无礼:“听说你也好赌,还老去信义赌坊?”

    窦老四出了点冷汗,擦擦汗说:“如今不敢去了,这阵子总去城东阿成家赌……”

    少年哈哈一笑,说:“你个傻鹌鹑,信义赌坊那是送钱的地方,阿成家却也极不干净,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赌。”

    窦老四于是就这样换了赌博地点。

    一连三天,他都是小赢,心里喜滋滋的:果然以前去的地方都是出千弄鬼的,这换了正经地方玩,一下就不同了。

    第四天他输了一点,安慰自己这很正常,有输有赢,再赢不难嘛。

    第五天他一下子赢了很多,他大喜,甚至给娘子买了一盒胭脂,给两个儿子买了一包芝麻酥。

    第六天却是大输。不但把之前赢得的全都赔了进去,还又欠了不少钱。

    第七天他咬牙决定要翻本,并且坚信会做到,结果又欠了好多。

    第八天他再去时,却被一同赌博的几人扭住不放,并且又出来几个少年,厉声令他还钱。

    窦老四已经欠了十一两银子,这会儿他又哪里还得出来?

    他没有田地,住的房子是赁的,那些磨豆腐的家伙什不值二三两银子,全部家当卖了也还不起

    。

    为首的少年便骂跟他赌博的人:“让这么个穷鬼欠那么多银子,你们长的是猪脑子吗?”

    那人不服气:“让他拿房契来就是了。”

    “我……我家房子……是租赁的……”窦老四吞吞吐吐。

    那人一愣,说:“那就拿他婆娘抵债。”

    为首的少年嗤笑:“徐娘半老,谁要个卖豆腐的老婆子?”

    说着又叹气道:“终归是赔本的买卖,罢了,打死了扔到城南乱葬岗上去,你,”指指跟窦老四赌博的人,“你把银子赔出来!”

    那人连连叫屈,又推窦老四:“快想想办法,要不然我赔钱你却要送命。”

    窦老四早被吓得傻了,此刻怔怔说:“我……我还有两个儿子……”

    那少年再度嗤笑:“你长得这样,你儿子难道又能好看到哪儿去?这样的小子,哪里卖得出十几两银子?”他笑完之后,打量了一番窦老四,说:“算你运气好,我刚有个朋友,要买个成年男子帮他看守空宅子,你且自卖自身吧。”

    窦老四本就是怯懦怕死之人,被众人胁迫,又思度看宅子也不是重活,只好半推半就,签了卖身契。

    而另一头,在乔家院里,那少年拿了窦老四的卖身契给乔红儿看。

    乔红儿正与一干兄弟喝酒,颇觉时日无聊,之前赎买回来的窦玉兰,在一旁含情脉脉地侍奉他,替他倒酒。

    拿到了卖身契,乔红儿拿给窦玉兰看,哈哈一笑,说:“如何?你爹已经自卖自身,我这就让人把他转卖出去,此后你娘和你弟弟度日,虽然辛苦些,却也不至于被弄得家破人亡。”

    窦玉兰不识字,只是盯着那鲜红的手印看。

    当初她的卖身契,她也不认得,只是眼睁睁看着狠心无能的爹爹,抖抖索索,按下了一如此刻一般鲜红,清晰异常的手印。

    她眨眨眼睛,把眼泪眨掉:“多谢公子,”她柔声说,“还请公子不要将他卖到盐场矿山,给他留个残年……好歹是奴的亲身父亲……”说着哽咽难语。

    被乔家仆人教训了一个下午,她已经知道要唤公子,还要自称奴。

    “行,”乔红儿很大度地答应了,吩咐手下:“把他远远卖了,别卖到干太重的体力活计的地方,卖的时候告诉人家,这人是赌输了自卖的。”

    乔红儿那个兄弟答应了。

    窦玉兰眼睫毛上的泪珠儿终于落下,她颤生生依偎进乔红儿怀中,战抖着说:“多谢公子救我,又救我娘和兄弟……”

    周围少年纷纷起哄。

    美人在怀,乔红儿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什么也不想做。

    难道自己有什么问题?

    他微笑着环顾四周,尽力做出更加豪放的模样,甚至还捏了一把窦玉兰的小脸。

    但他还是什么都不想做。

    他清了清嗓子,打算说点什么来转移小弟们的注意力,突然间却觉得眼前一黑。

    他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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