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本是小孩子天性,哭累了,也就不再闹腾,乖乖地任由他揽在怀里,泪眼婆娑地看了他半晌,突然问道:“你为什么叫我杜若?”

    少年一怔,答道:“你名叫杜若啊。”

    “我叫杜若?”杜若小脸皱成一团,苦苦思索了半天,才道:“我不记得了!”她想了又想,又问道:“那你叫什么?”

    “我叫萧云泽。”

    杜若嘟着嘴,半天不语,忽然,又状似想起什么,急急问道:“你是我的家人吗?”

    萧云泽本能地摇了摇头,脱口道:“不是!”

    杜若见状,小嘴一扁,立刻又哭了起来:“那我的家里人呢?我为什么在这里?我要回家!”

    萧云泽一见,立刻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赶紧安慰她:“别哭!杜若,我虽不是你的家里人,可我知道他们……”

    他本来只是为了止住她啼哭,情急之下随口一说,说到此处自然说不下去,他看着杜若一双黑漆漆,泪汪汪的眼睛正满含期待看着他,不由地心里慌乱起来,但又不能不说下去,思忖片刻,只好横了心肠,道:“我告诉你,那你要先答应我,不许再哭。”

    杜若一心只想回家,听他这话,赶紧连连点头。

    萧云泽咬了咬牙道:“你的父母都已经死了。”他如此说,想的是杜若此番既然失去记忆,自然也没了和父母亲人相处的刻骨之情,想来也不至太难过,况且这样也可省了不少麻烦如果他捏造她父母尚在的谎言,她定要他帮她找寻父母,到时该当如何?

    这本是铤而走险的一招,不料竟然起了效杜若先是傻傻看了他半天,然后才小心翼翼开口问道:“都死了?死了是不是我就见不到他们了?”眼泪虽在她眼中打转,但终是没有掉落下来。

    见此情景,萧云泽心里立刻一紧,但又只能硬撑着点头道:“是。”

    杜若垂了头,小手揪紧了裙裾,不再做声。

    “那我是不是回不了家了?”半晌,她才问到,声如蚊蚋,几不可闻。

    一句话让萧云泽更加不安,他抿紧嘴唇,静默良久,才低声道:“不是,我带你回……我家。”

    杜若得了这句话,皱起的小脸方稍稍舒展开些,但犹是不太放心,追问道:“那你以后会不会不要我啊?”

    他不是自己的父母家人,他要是以后不要自己,那自己不还是没有家吗?

    萧云泽几乎不敢直视那双黝黑无暇的眼眸—只见它们澄清如镜,除了孩童的纯真心性皆在其中外,此刻,里面就只有两个小小的自己。

    一种异样的感觉从他胸中升起,只觉得重愈千钧,他意识到,从今往后,自己恐怕就是这孩子唯一的依托凭靠了。

    “不会!”他握住了她的小手既然她是因他而失了家,那他就还她一个自此之后,他家就是她家,她要什么,只要他能,他都给她罢。

    见他说的如此笃定,杜若脸上这才有了点喜色,但转瞬又垂下头去,小声道:“我饿了。”说完,又眼巴巴地看向他。

    萧云泽这才想起来,杜若自昨晚昏迷至今,眼见长夜将尽,都还没有吃过东西,即刻扬声叫守在屋外的侍从拿些吃食进来。

    小姑娘从未见糕点之物,接在手里,先是有些迟疑,左看右看之后方才试探着咬了一小口,立刻觉得美味异常,兼之肚内饥饿,这才大口大口吃起来。几块糕点下肚,对萧云泽又亲近了几分,不停向他问长问短,萧云泽只好耐了性子,一一回答,好在杜若折腾了这半夜,人困体乏,很快又睡了过去,这才让他松了口气。

    萧云泽见杜若睡平稳后,掰开她的手她虽熟睡,双手犹紧紧扯着萧云泽的衣襟不肯松开,似乎生怕他违背诺言,不带她回家给她盖好布衾,这才放轻了脚步,走到茅屋外。

    此刻天色将明,习武之人,又惯早起,众人都已经醒来,正围坐在篝火前,听方才入内送吃食的侍卫讲杜若醒来之事,此刻见少主出来,便都掩了声,纷纷起身问安。

    “殿下,那女孩儿她……”

    吴钺尚未问完,就被萧云泽接口道:“她什么都记不得了。”

    众人闻言,不由都松了口气,但随即又为女孩儿去处发愁起来。

    “如此倒省却不少麻烦﹗那殿下您打算怎么办?”有人忍不住问道。

    萧云泽垂首不语。

    见少主不言语,吴钺以为他尚未想好如何安置,思索片刻便献策道﹕“不如这样,我们回程路上要经过渭州城,打听一户良善人家,多给些钱物,将她托付给他们,日后常常派人探视慰问,也是个了局。”

    “不必!”萧云泽闻言猛然抬头﹐扫视了一遍众人,缓缓道:“我要带她回宫。”

    “什么?”众人皆吃了一惊。

    虽说带回宫对这孩子不失是一个好去处,但她一个山野孤女,况且身世古怪,虽然萧云泽身处离宫,但事关皇家体面禁忌,不可随意带得外人回去。若被国主知道,必少不了一场轩然大波,对少主本就艰难的处境自是雪上加霜。更何况,若是日后她记忆复苏,该如何处置?

    当下,已有人说出顾虑。

    萧云泽对此倒早有准备:“我方才已经想过,如果直接让她以原本身世进宫,必然不妥,不过,若说她是杜恒山将军之女,此番碰巧被我们寻到,那诸般麻烦皆可化解。”

    杜恒山曾为本朝大将,屡次带兵抗击扰民犯边的元胡诸部,攘外靖边,功勋卓著,但十年前阴山一战,杜将军为国捐躯,消息传来,他夫人携带尚不足月的幼女投河殉夫,尸身都未曾寻到,当时此事轰动朝野,当今国主也御笔亲题了旌表,着人在杜夫人殉夫的河边建了烈女祠及牌坊,以示嘉奖,至今都还为世人所津津乐道。

    杜夫人及其幼女尸身本未曾被寻找到,如今萧云泽若说狩猎途中偶尔得知杜夫人当年投水所抱的婴孩被人救起,被好心人抚养至今,亦足以为众人所信﹐况且杜将军当年为朝廷重臣,救他遗孤免于寄人篱下,本是情理所在,这样带杜若回宫自然无人敢非议什么。

    对于众人的第二条疑虑,萧云泽道他日她若是记起,他自会跟她解释清楚她要如何,他一力承担!几句话掷地有声,不容辩驳。

    本来众人也都为云如意和那巨狐之死深感懊悔愧疚,都一心想为这女孩儿寻得一个好去处,但若随意托付一家,难免怕有失周全,日后此女遭罪,如此这般若能留在宫中,自是上佳之选。听得萧云泽这样说来,众人也不再多言,当下即个个起誓,说自此之后就将昨夜之事一概掩去,只说杜若为杜将军之女,被他们寻到,不料路上失足坠马落入深穴丧失了记忆即使对杜若,也要如此这般讲述。

    待杜若再次醒来﹐已是日近正午﹐萧云泽早已经让人从房中找出几套她平日穿著的衣裳﹐只说是当日找到她时带来的﹐让她换上。杜若听话地接过衣物﹐掩上房门﹐片刻之后再出来﹐已经是衣履齐整,同昨天众人初见之时相比﹐更显得清丽纤巧﹐乖觉可爱。

    萧云泽带她出门见了众人,因她失忆,所以虽然有些认生,但已经没了恐惧之意,吴钺他们又怜悯她身世,都对她特别关照,很快,她就和大家厮混熟悉,撩鹰逗狗,玩得不亦乐乎。

    萧云泽在一旁看着她一脸烂漫无邪﹐心里却新添了顾虑人人都只道生养在帝王之家是享受不完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可其中规矩法度之森严,禁锢人心性不说﹐更兼之皇家禁忌体面﹐一有不慎﹐轻则杖责囚禁﹐重则性命难保﹐别说是寻常宫人﹐即使妃嫔龙裔都如履薄冰,象杜若这种无拘无束惯了的孩子﹐怎能忍受得了那种束缚﹖恐怕日后…….

    但顾虑归顾虑,他既然已经允诺了带她回家,就一定兑现,何况护佑她本是赎罪,就算日后再艰难,也只能是拼了自己之力,保她一生平安顺遂。

    主意一定,萧云泽就吩咐手下打点停当,即刻起程。

    因杜若年幼,又不会骑马,萧云泽便和她共骑。

    杜若生性活泼,又是初次骑马,很是新鲜,东摸摸西动动,没有半刻消停,萧云惟恐她坠下马去,只好小心翼翼将她护在身前,这样一来,比自己独骑简直要累上数倍,但他除了嘱咐杜若小心外,也并未多说。

    杜若如同刚出世的婴孩,对沿途所见一切都觉得好奇,小嘴巴一直不肯停歇,唧唧呱呱,萧云泽竟然也难得没有再生出厌烦之意,不仅由着她聒噪,不时还会应她几句。这让身边众人不由都暗暗称奇本来最是淡漠喜清净的一个人竟然会对这个小姑娘如此宽容,实属罕见。

    从此地到都城夔都有十多天的路程,因为带携着杜若,他们自然不能再象来时那样风餐露宿,夜间只能找了市镇投宿客栈。虽然杜若年幼,但毕竟男女有别,萧云泽让店家给她单独安排了房间,可不知是不是害怕萧云泽抛下她不顾,她就是不肯独宿,磨得萧云泽没有办法,只好让她睡在自己房内,他自己则每晚趴在床边将就一宿。

    即使杜若如此磨人,萧云泽竟然没有对她有分毫不耐,这连他自己也着实有些意外。

    眼看这天都城已到,行宫将至。

    萧云泽看了看身前吃糖葫芦吃得脸如花猫的杜若,轻叹了口气,问道:“我昨天告诉你的话你都记得吗?”

    杜若赶紧咽下口中尚未嚼碎的红果,点头道:“记得!我爹爹叫杜恒山。不过我没见过我爹,这都是我阿爹阿娘告诉我的,我是我阿爹打鱼的时候从河里捞起来的,一起捞起来的还有我娘,可是我娘只告诉了他我爹和我的名字就死了。我是我现在的阿爹阿娘养大的。”

    这一切是萧云泽昨晚讲给她听的,说是她的身世,她虽然没有任何印象,但一想到爹娘都没了,人之天性使然,所以此刻说起来言语中还有悲凄之意,让人听了不由揪心。

    萧云泽沉默了片刻,又交代道:“以后,不论谁问起你,都要这么说,知道吗?”

    见杜若用力点头,他脸上才露出些微笑容,伸手揩去她嘴角的糖渍,道﹕“快吃吧,我们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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