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鹤舟上课,一眼便望到角落里空着的座位,再打量一圈,没见到那个身影,回过神,清清嗓子,照着书上念念,再讲几个典故,不过是些人云亦云的东西,讲得依旧无聊。云山书院培养的多是将才,文学课只是摆设,学生们不愿意听,他也懒得讲。

    课间,李天翔、昊天还有那唤作狗儿的小孩捧着几摞纸来到他面前。狗儿把纸重重扔在案上,拍拍手就往座位上走。李天翔也不客气,气冲冲地说了句:“《论语》五十篇,不多不少,两天,不急不慢,正好。”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昊天低着头,放下纸,正准备转身。姬鹤舟拦住:“孟清言为什么没来上课?”昊天涨红了脸,抿住嘴,一字不说。

    “他是不是被烧伤了?”姬鹤舟追问,昊天目光游离,咬住唇。抬眼望去,那两个孩子正气势汹汹地盯着昊天,想必是他们觉得清言被欺负了,不肯搭理他这个先生。

    姬鹤舟毫不在意,随手翻翻,立即拍案叫绝,吓得学生齐刷刷地看过来。字写得歪七扭八,仔细看来还是极好的隶书底子。写五十遍《论语》也不是重活,正常写字,三分笔力,四个时辰,齐活。可这伪装的活儿,那就是七分笔力,五六个时辰的事儿了,想必是通宵达旦的。

    腿上有伤,又熬夜,脑补出那小子苍白的、清秀得像女人的脸。我是个德艺双馨的先生好么!想想,姬鹤舟决定晚上要去看看那小子。

    云山高耸,云院在山上,绿树葱笼,风光极美。姬鹤舟的水云间在山顶,时常云蒸雾绕,云雾消散后,石青水碧,又是另一番清新明丽的光景。大殿、学堂、藏书阁也在山顶上,他来云山不久,也不曾到别处游览过。原以为学生宿舍也是个鸟语花香的所在,却不想越走越暗、越走越荒凉。云山虽说是道家清修的地方,却也多的是见高踩底的人,有权有势的孩子一人一屋,窗明几净,倒可怜了那些家室普通的,四五个人挤一间小屋。无父无母的孟清言岂不是更加可怜?姬鹤舟有些担忧。

    孟清言的屋子在北坡最里面,那块儿古树参天,绿荫遮蔽,密密实实,几乎不透一点光线。又是傍晚,天色渐暗,到处是乌鸦、猿猴的叫声,掌灯的童子已经吓得颤颤巍巍,哆嗦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少爷???我们回???回去吧!”

    “要不你回去?”声音极不耐烦,主子的声音一直是听不出情绪的,小童一时愣住了。

    “回去呀!”姬鹤舟夺了灯笼,一声高喝,可怜的小童儿飞也似地跑开了。原本没想和童子置气,只是为这世间的薄情和世人的麻木、不争感到厌弃,连带着迁怒了胆小懦弱的童子。

    孟清言的门敞开着,屋子里像是点着灯,一片黑暗中唯一的豆粒大的光芒。再往前走,这才发现墙外爬满了爬山虎,正是长得好的时候,爬得满墙都是,大晚上随风张牙舞爪,还是很瘆人的。

    姬鹤舟深吸一口气,径直走了进去,清言不在。屋子不大,只几张破旧的家具,因为简单反而显得空旷,姬鹤舟也傻住了,本来想坐等他回来,看看一身华衣美服,再看看虽然干净却摇摇欲坠的椅子,实在没有可以落座的地方。屋里随便走走,眼睛被扔在地上的纸团吸引住,从纸团外面就可以看到那笔画铁画银钩、力透纸背,慢慢展开,果然是极好的隶书,娟秀柔美之间又透着凌厉之气,总说字由心生,这孩子看着柔弱,内心全是傲气。再念纸上那副字,

    “一点叶黄一声秋,一声猿啼一点愁。两行清诗两行泪,三更归梦三更后。枕笑犹记二老忧,酒醒只得孤影瘦。故园萋萋鸦寒鸣,三尺坟堆闲荒丘。堪叹堪怜还能笑,天地随处得自由。”

    几句读来,心中被猛抽了两下。家破人亡、孑然一人,这么点大的孩子,要怎样坚强,才能笑对,天地随处得自由。“孤影瘦”道不尽半生凄苦。一时间五味陈杂,姬鹤舟也看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

    暗暗思量中,听到缓慢的脚步声,一声一声的,极其沉重。想是孟清言回来了,姬鹤舟欣喜地抬头,却看到孟清言倚在门框上,低着头。仔细看他,是姬鹤舟从未见过的表情,没有悲伤更没有喜悦,也不是一点情感不带的冷漠。所有的表情飘飘而至,还没看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没了平时的棱角,看着软弱得让人心疼。人啊,人前伪装,习以为常了,真把面具当成了自己的脸。姬鹤舟本不喜欢这样的人,可是孟清言看着那样清秀、那样稚嫩,越发想保护他。

    见孟清言还没有回过神来,姬鹤舟干咳了两声。孟清言警觉地抬起眼睛,眸子晶莹得像颗清冷的月亮,有一瞬间的惊喜,旋即回归沉寂。只见孟清言端正地站起,弯腰行礼:“先生好。”声音极其客套。

    姬鹤舟觉得气氛尴尬,只得随意找点话说:“好啊,孟清言,既然无病无痛,为什么无故缺课?”孟清言依然低沉,更加敷衍:“清言知错。”

    空气仿佛冻了起来,慢悠悠地流着,冷得姬鹤舟只打冷颤。姬鹤舟调笑道:“刚来了才知道,清言躲着做自己的经世文章,天地随处得自由写的极妙!”

    孟清言一惊,猛一看,那张信笺正在姬鹤舟手中飘摇着:“还我!”语声凌厉,忍着脚伤,飞速来夺。

    姬鹤舟一愣之间,孟清言已到跟前,只见他盯着那纸,眼中似有泪花,孤绝之处让人仿佛身处苦寒之地。姬鹤舟捏紧纸条,下意识地闪躲。孟清言踩住姬鹤舟翩飞的衣角,死死抓住他的肩膀,虽没有功力,力道却很大,姬鹤舟皱了皱眉,到底何处惹了他。姬鹤舟本想反手缚住他,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想着还是不要暴露练武之事,突然想到法子,戏谑地笑了笑,假装不稳,一个转身贴着孟清言,随着一群人闯进来的声音,将慌忙后退的孟清言扑倒在床。姬鹤舟直直地盯着孟清言的眼睛,退去了狠辣的眼睛,变得十分空灵,随之而来不知所措的躲闪,加上两颊升起的红云,显得十分可爱。

    姬鹤舟翻身坐起,看到门外低头闭眼的一群道士:“清无,怎么了?”

    道士中为首的是月华大徒弟清无,黄发长髯,手持长剑,气势非凡,但在姬鹤舟面前就矮了一截。还呆躺在床上的孟清言惊奇,心想:“姬鹤舟到底是何方神圣?抬眼看向姬鹤舟,正碰上他玩味的笑容,羞得低了头。

    清无看着二人眉来眼去,吓得赶紧低头,恭敬地回到:“今日闯进了个毛贼,怕惊了先生,弟子特来查看,失礼了。”没想到,姬鹤舟这样神仙似的人,也有龙阳之好。自己还撞到他的好事儿,以他的家世,戏耍自己好比玩弄蚂蚁一般,这还了得,清无又惊又怕,哪里还顾得抓贼的事情,只想赶紧逃跑。

    姬鹤舟淡淡然道:“我一直在这里,也没看着什么毛贼,你可在别处瞧了?”

    清无巴不得赶紧出去,赶紧领着人退了出去,还贼兮兮地关上门。

    姬鹤舟想着孟清言脸红红、怯羞羞的样子,心中莫名地高兴。只觉得屋子里静了下来,暖了起来,空气仿佛也慢了下来。姬鹤舟转向孟清言,却对上孟清言转冷的眼睛。刚刚还娇羞的样子,只是片刻的时间,已经是一贯的冰冷。同样快的是凌厉的手法,姬鹤舟愣住的时候,只听“嚓”的一声,手中的诗笺被撕成两半。姬鹤舟手中半边儿还在飘摇之际,那霸道的小人儿已经走到烛台前,扯下的那半边纸张在烛光中一点点扭曲,一点点萎缩,一点点成了灰烬,火光衬得孟清言多了点血色,却也妖冶异常。

    姬鹤舟冷脸,出生至今,谁敢给他脸色瞧:“你???”气急败坏,连话都说不清楚,“君子隆师而亲友,如此尊师重道,孟清言,父母教的不错呀!”咬牙切齿,恨不得把粉雕玉琢的小娃儿捏碎。

    孟清言作揖道:“家父只说过,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清言牢记父亲的教诲,一言一行像师傅学习。先生觉得清言无礼,那就是传道无果,授业无功,解惑无法。先生做不了名师,清言自然做不成高徒。”孟清言不急不慢,“家母常说,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这句话当与先生共勉。夜深了,先生好走!”说着把腰弯得更低。

    “你???”好一个孟清言,能写诗词,对儒家经典融会贯通,是个人才,可是一身孤傲,一张冰块脸,让人不寒而栗。姬鹤舟满脸黑线,拂袖而去。

    赶走了姬鹤舟,孟清言卸掉一身伪装,捡起姬鹤舟扔在地上的半边信笺,今天是父亲的生辰,正有气无力地坐下,却听远处幽幽道:“孟清言,明日不准缺课。藏经阁的书,记得抄!”本来柔软安静的心,一下子又坚挺起来。“决不掉一滴眼泪!”啪,手中的毛笔应声而断,孟清言神色冷峻地转身出门,只留那烧着的半张纸笺弱小却倔强地在空中上下飞舞,点点火光却明亮充满希望。

    这边,清无很不情愿地去见月华。月华毕竟是一派掌门,处事不惊的态度,很是让人敬佩,慈眉善目道:“没抓到?”

    清无硬着头皮答:“弟子···无能!”

    “可看清往哪个方向去的?”

    “好像往学生宿舍那边去的,一转眼的工夫,再没找到。”清无回答的小心翼翼。毕竟跟着师傅的时间也久了,师傅只是看着慈祥。

    “孟清言呢?身影像他吗?”

    “不是,他躺在屋子里,很老实。何况他腿上有伤!”清无也怀疑过,是往孟清言屋方向去的。可是开门的时候,人家不是躺在姬鹤舟身下,羞涩得很。清无不禁打了个寒颤,姬鹤舟惹不得,他的红人也不能惹。

    “也罢!藏经阁,记得加派人手!”

    “是!”清无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自己也没对师傅说谎,只是有些话藏着掖着,有些事儿闭着眼睁着眼,不求大富大贵继承师父衣钵,只求平平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他就这么没出息。师傅竟然没有惩罚,有惊无险,清无非常开心,抬头迎上极美的月光,清澈地如水般擦过圆润的石头,更像眼泪一样晶莹剔透、透着淡淡哀愁,是广寒仙子的思念吗?清无黯然:“还有谁对月伤怀,辗转难眠?”

    今夜,云山闹贼,偷得是心。好多人都没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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