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白衣少年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一不是心头暗赞,诸葛玄原本就觉得此子骨骼精健、威风凛凛,面冠如玉,实是身藏道家玄门正宗的内力,显然武功也是不菲。向来人力有限,精研一门则旁门不能兼得,唯有大才者方能精通多门。自己弃儒学武之后,武技日渐超绝,但儒学却难免有所荒废。想不到这少年方才二十稚龄,就能武技、佛学、道经俱通,果真乃稀世璞玉。况且听闻这左慈真人乃半仙之体,有此良师调教,他日下得凡世,定是龙入江湖、如游浅水。如此弱冠少年,都能洞悉世情、明晓执我,我诸葛玄活了这么多年,却是爱欲横生、五阴弥盛……他性情本是旷然豁达,只是求爱不得才一心习武、堕入杀道,此时却被这少年一番言语打动,忍不住长叹一声:“唉,江山代人才人出,纵我诸葛玄武技再高、纵横一世,却不知何时能得此超脱之境。”

    他这一声长叹乃是发自肺腑,那五位怪客闻言皆是眉目露喜,均想:可真是多谢了普净大师与左慈真人,今日之事,看来可成。左慈与普净亦是对视一笑。那少年见诸葛玄夸赞自己,不免面红,道:“子龙方才抢言快语,让诸位师伯见笑了……子龙当自饮三杯,以谢唐突之意……这,这……”这少年正是左慈次徒、乱尘师兄,名唤赵云,他说话间伸手欲要取杯,却见石桌之上空有两口酒缸,却是并无酒具,一时不知如何言话。

    众人见他虽通大道,却仍难免少年语讷,一时皆是哈哈大笑,诸葛玄道:“小侄莫要烦扰,我便进屋取些酒具来。”却听庄外有人笑道:“不用劳烦庄主移步。在下既是来的迟了,便当多出几分力赔罪才是。”诸葛玄心中暗笑,又来了一客,这次又是何颜色衣着?他转眼往庄外看去,却见门外停了一架闭篷马车,那马车说来也怪,拉车的马儿居然停在地上一动不动,连丝毫的喘气和扬蹄都不可见,要说世人修炼武学到高深之境能闭气消声倒也罢了,难道一个禽兽也能如此成就?只听车内一人轻轻拍掌,道:“马儿,马儿,将我送到院中。”

    诸葛玄猜测要么是这车中能人可使禽兽闻听其言,要么是这马儿乃江湖绝品,能通晓人意、不需车夫驾驭。待那马车行至身前,他才大惊失色,那马儿竟是死物!难怪这马儿行走悄无声音,原来此人竟能驱役鬼神!只听那马车格格作响,似是机关棱轮滚动压轧之音,车门缓缓打开,走出一人,那人一身黑衣,面上以黑纱蒙面,但头发眉毛已然花白,这一黑一白,分外引人注目。诸葛玄心中暗想,尝闻湘西有役鬼赶尸之术士,但一直以为世人妄编乱造,今日倒是开了眼界,但生死天定、这术士操纵鬼奴,纵然不折寿早夭、也要精血被鬼神都吸困。他心中虽然瞧不起这旁门左道之术,但听这人语气当是与众怪客一伙乃是赴约而来,俗话说来者是客,自己身为庄主,不可怠慢了人家,遂拱手道:“先生果然鬼才,竟然能超脱生死之界、趋死马如同活物,今日眼见,当真是非同凡响。”

    “哈哈哈哈……”那黑衣客却是不住大笑,道:“庄主可是大大误会了。生死由天,皆有定数,老身何德何能,可逆天而行?只不过是些奇淫技巧罢了。”他见诸葛玄仍是不信,举手往那马脖处轻轻一掰,便将那马首拧了下来,交在诸葛玄手中。诸葛玄虽是久经刀风血雨、杀人无数,但所杀者皆是有罪寻衅之辈,倒不曾妄杀,眼见这黑衣客拧下一颗头颅交在自己手中仍能谈笑自若,不免心生厌恶。但见黑衣客眼神中颇多笑意,便低头望那马首一看,这才察出其中玄奥——这马头乃是桐木所制!从断脖处清晰可见各处衔接的机关,内置各类大小不一的杠杆齿轮,皆为木质。诸葛玄又细细观看那木马,但见双者为马脚,横者为马领,转者为马足,覆者为马背,方者为马腹,垂者为马舌,曲者为马肋,刻者为马齿,平者为马蹄,细者为马鞅,无一处不是雕刻逼真,双目更是炯炯有神,当真是栩栩如生、有如活物!

    黑衣客将马首重新接驳到马身之上,轻抚着那马头道:“马儿,马儿,你且下山探望,还有一位故友来得迟了,你去催催于他。”那木马居然仰首长嘶,声音都能与寻常健马无异,马蹄一扬,转眼便奔出庄去。

    左慈赞道:“古有鲁班为母造牛,后世称曰‘机关具备,一驱不还’。今日先生能造此流马,可谓‘人不用劳,马不饮食’,当真不坠时人美誉……”那白衣客抢话道:“真人莫要夸这老鬼,他先前放言要为诸公现做酒具,现在啰哩八嗦说了一堆,也不知是被捧的头脑昏然,还是借故偷懒?”“哈哈,好你个老鬼,”那黑衣客嘿声笑道,“老夫立作便是了。”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黑衣客已化为黑影已绕着石桌疾走,黑影越绕越快,几成一团黑环,耳中更听叮叮当当之声不绝。石屑飞扬之中,只见原先被白衣客削制石桌所剩的边角石料渐渐化为一十二樽酒皿,难得的是那酒皿外圆内方,深合汉人“藏”、“显”之髓,酒皿环面更是浮雕兽面、祥云、五谷、蟠螭四纹。诸葛玄见这黑衣客仅凭一双肉掌便可削石如泥、雕岩如刀,将酒皿做的生动巧妙,石面也是毫无棱刺之感,显然以精纯内力碾磨得四壁圆润细腻,此客精通机杼雕刻之法,难道真是那黄承彦?他心中咯噔一响,是了,唯有黄承彦有此鬼斧神工的能耐,既然这黑衣客是黄承彦,先前那几位蒙面怪客应该亦是天下五奇中人。

    当是时,有江东乔玄、西川庞德公、南海于吉、荆北黄承彦、襄阳司马徽这五位奇人,无一不是武功盖世、天纵之才,世人便合称为天下五奇,乃曰:“东侨天道玄黄,南敌于姓杀武,西卧左道庞门,北明黄家机铸,中镇司马博望。”黄承彦号称北明机铸,自然侵淫这世间的机杼巧技。诸葛玄何等聪慧,既猜知黄承彦的身份,当下便从众人的服色一一分辨出天下五奇——这天下五奇暗合乾坤五行,五行者,乃分五方五色,其中木为东方,火为南方,金为西方,水为北方,土为中央;东木乃青色,是为桥玄;西金则白色,为庞德公;北水尚黑色,则为黄承彦;中土为黄色,是为司马徽;南火则红色,为于吉。而那蓝、紫二客武艺平平,应当不是五奇中人,至于黄承彦方才所说的未到之客必定是为于吉!

    诸葛玄一个月前曾约战五奇之首的于吉,今日时分虽是未到,但天下五奇同时到场,早日一战便早日能得那佳人回头、解了心头之苦,诸葛玄的脸上现上热切之色。众人却不曾察觉诸葛玄已识破自己身份,仍是饮酒欢笑,却不知诸葛玄已浑身热血沸腾。他的双手紧紧捏着怀中的长剑,他的眼神也渐渐狂热,已迫不及待地候着于吉的到来,这种如烈火焚身的感觉,竟如他三年前重遇黄云裴时一样。

    诸葛玄与黄云裴自幼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于他心中,黄云裴是他毕生所爱、三世之妻。只可惜二十年前,儒士清流与阉党佞臣争斗失利,汉桓帝听信张让等宦官的谗言,大肆捕杀清流儒士,终酿成大祸,史称“党锢之禁”。当年诸葛玄年方二十,正值血气方刚、人怀陵上之心,便著书立说,支持清流之首太尉陈蕃,更骂宦官为“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便因此获罪,于新婚燕尔之际被捉拿下狱。

    诸葛玄辱骂皇帝,本该枭首菜市,但当时主管刑法的廷尉虽为宦官的亲友,但心向清流国家,见诸葛玄任侠壮烈、急公好义,又念惜诸葛家世代为官、替国出力,便暗中做了手脚,以一恶徒顶替他在菜市口杀了,将他护到塞外,以待时局之变。诸葛玄这一躲便是一十三年,直到中平元年,张角率数十万黄巾起兵作乱,官军节节败退,北地太守皇甫嵩上书汉灵帝曰:“党锢久积,人情多怨。若久不赦宥,轻与张角合谋,为变滋大,悔之无救。”灵帝惧其言,这才大赦党人,令诛徙之家皆归故郡。

    可当诸葛玄心盼重逢娇妻、回到琅琊陽都故郡之时,却是家中不见其影,兄长诸葛珪更言当年黄云裴以为他已然身死,便以三尺白绫自缢而亡,葬在郊外祖坟之地。后来诸葛玄在黄云裴墓前大哭十日、守灵三年,渐渐心灰意冷,只觉人生无趣。时任青州泰山郡丞的兄长诸葛珪不忍他终日凄凄惶惶,便举他为孝廉,谋了个豫章郡鄱阳县拯。他不忍拂了兄长的一番苦心,无可奈何之下便带了黄云裴的牌位南下为官。这诸葛玄果真乃是治国良士,到鄱阳县后,兴修水利、平反冤案、劝农助耕,倒也在这乱世之中将鄱阳县治理得井井有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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