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春天。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地处北方的长安,这等时节,本应该没有雨的,可雨还是下了,如江南的烟雨般,丝丝粘粘,缠绕萦转。或许,董卓在洛阳放的那把火着实烧的太大了,乱尘依稀记得当时的自己,枯坐在敞蓬马车中,映着满身的焰红,随着吕布所率的西凉大军,一路西去。

    暮春时分,一直魂不守舍的乱尘突然记起,他下山已快七年了,离开常山的时候,小院前的桃花盛开着,好象也是正值春日。

    莫名的,他去找吕布,说自己想去城外散散心,吕布很爽快的答应了。按照世俗的说法,乱尘是吕布的俘虏,他们是敌人,但吕布答应他时,看的眼神却是那么的信任,信任的像一个生死至交的兄长。尽管,他们两个互相牵挂,却是不肯相认。

    乱尘其实早就知晓。长安城地处关中天府之中,西周文武二王在此建得那酆镐二京,其后前汉高祖刘邦又定都于此,于秦阿房宫北侧新修长乐、未央两宫,长安一城至此成九州之首,可谓金城千里,万民来朝,后光武帝刘秀虽定都洛阳,但长安亦为西京,更乃丝绸之路起始之城,自是商贾往来不息,人马鼎沸。去年董卓迫于一十八路关东联军压力、纵火焚烧东京洛阳,举城西迁,带来了近百万洛阳民众,使这座古城显得更是拥挤热闹。家事,时事,天下事,在坊街院巷间纷扰。乱尘每逢浪迹于集市茶寮,都可听到世人皆谈吕布,谈吕布先随丁原,后跟董卓;道吕布天下无双,武勇无敌……先师道家左慈,后学佛门普净,终是身兼两家之长……时间渐久,乱尘的肉伤渐渐痊愈,但去城中喝酒的次数却是越来愈多,多到他每每在坊间酒馆里听起吕布之名时,千言万语,只剩下淡淡一笑。

    如果吕布不问,他便不会说。倒是张辽、高顺常会请他喝酒,酒酣人醉之际偶尔试探问起他的过去,他也只是一笑撇过,因为他知道吕布较之于他,更爱貂蝉,他宁可让自己背负这辈子的痛苦,也不想让吕布知道。因为,这样吕布会很疼很疼,疼得忘了他是战神。

    于是此时此刻,恰逢春日丝雨,他忽生了惘然之心,只带了一壶老烧酒,缓缓出了长安城。

    乱尘仍是穿着当年下山时师姐貂蝉给他缝的白色长衫,光阴如锦,摩挲多年,那长衫的褶角已然洗得有些泛旧,穿在乱尘身上,更增寂寞萧索之感。乱尘就那样且饮且走,在林荫湿草间缓缓踏歌而行,忘情处间或的会唱出声来,但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偶尔有一两个砍柴的樵夫路过,看他一眼,相貌虽是英俊,但却瘦削憔悴,十足一个落拓郎生。

    古来踏青时辰,多选阳光明媚之日,唤亲朋好友,三五成群,寻一处山明水秀之处,赏青草依依、清水涟涟,于花海禊饮,坐卧青草,或小儿嬉戏、或情侣依偎、或才子诗会、或老者斗棋,总是会游人往来如织、花团锦簇。

    但今日天色甚坏,乌云阴沉低压,寻常人家很少愿意冒着淋雨的风险来郊外附庸风雅。所以,乱尘于过路人眼中,也就只是个失魂落魄的潦倒书生。

    乱尘愈行愈远,但见林荫小道越走越窄,到后来,已是杂草丛生、无路可走,他仰起头来,想再喝一口老酒,好暖一暖自己的脾胃,但摇了又摇,那壶中已无半滴酒水,他不免出声轻轻一叹,其音细不可闻,但听在他自己心里,却如同大吕洪钟。此时雨色更为阴沉,乱尘心想怕已是卯时,正要转身回步,却听呲啦一声,白衫已被路旁荆棘划破了一道寸长的口子,这衣服乃师姐所赠,一直伴随他多年,又怎能随意损毁,他不免有些恼来。

    但恼归恼,长衫的边角仍是缠在荆棘上,他总不能拔脚便走罢?他只好缓缓的沉下身来,细细解开被荆棘缠绕的长衫,解开之后,他捧着这长衫细细的摩挲,甚是心疼。这长衫乃是寻常桑木所制,并非蚕丝绸缎所成,而且历经多年,早就遍起刺棱,但乱尘却如同幼年嬉闹时抚摸师姐长发一般,丝滑如缕,柔顺似烟。此时春雨连绵,往事便如丝、如尘、如雨、如雪,直涌上乱尘心头。

    乱尘眼眶泛红,但仍是微微笑出声来——是呢,“逢春不游乐,但恐是痴人”,也只有痴心痴性之人,才会这般情爱不羁、癫狂难分罢?

    他正沉浸在情伤之中,却听一阵扑棱之声,抬头看去,却见一群黄莺从不远处高飞上天,不一会儿工夫,已远逝在阴暗的雨色之中。鸟儿,鸟儿,汝不为尘世所羁,为何却要扑棱急行?他心念微动,身子便如鸟儿般飞起,在细雨疏林间轻盈而行,过不多时,却见一爿小湖。

    乱尘停下步来,如潋光聚色,化急变为立定,却是丝毫无声,不溅分毫泥尘。但见湖水清澈,雨点轻打,湖面泛起圈圈涟漪,更将粼粼光色映在乱尘身上。湖边更有一处小亭,小亭边角断翘、釉面脱落,显然是已颇有些年份,亭中除了一处秋千,再无他物。乱尘缓步走如亭中,只听见脚下木板发出吱格吱格的声音,地面上湿尘颇多,他每走一步,便在上踩下一个足印。

    走不数步,乱尘已来到秋千之前。那秋千晃动不已,方才那群黄莺约摸原是在这秋千之上驻足,想来是受了风雨所扰,秋千微荡,这才冲天而起。乱尘细观那秋千古绿纵横,乃是以长蔓老藤所制,秋千蹬板一如小亭地面,满积灰尘,倒是不瞧不出乃是取何木所成。

    乱尘顺着藤蔓轻轻捏着秋千架绳,入手处一片寒凉潮湿,直要湿到他尤记得,当年常山之上,每值春光霁月,柳色如烟,花光似锦,师姐总在忘忧潭边秋千之上清欢雅坐,遥望西南玉泉山方向。而自己却受了左慈师傅严命,在屋内读书诵经,不一时揭起窗幔,偷觑外边光景。

    往事历历在目,乱尘的心越发疼的紧了。又是一阵鸟鸣,雨势忽急,他伤到极处,也不顾秋千上青尘湿泥,怔怔坐了下来。他双手执住藤架,学着当年师姐的模样,将秋千微微荡起。

    正那时,凄风冷雨,天地寒凉,乱尘眼眶通红,忍不住哼出声来:“三月三日天地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多丽人……”他只唱了一句,便无以为继——天地日新,春水长流,可丽人又是何在?他曲不成曲,歌声甫出,热泪已滚滚而下。

    不一会儿的工夫,春雨已将他的头发、长衫完全淋湿,额发湿湿的搭下来,直盖住他的眼,他终是忍不住哭声,在这荒郊山林里纵声长啸,其声绵长,如泣如诉。那春日寒风似被他啸声所感,也陡然急了起来。

    乱尘怅然望天,却见一张丝帕在春风里颤颤悠悠的上下飞扬,像春日花香里采蜜的蝴蝶,忽飞到东,忽飞到西。风雨一催,便落到乱尘脸上。那丝帕湿湿黏黏,犹带着淡淡的女子幽香,乱尘想,是哪家的姑娘前几日在此踏青所遗落的罢,不然这香味又怎会一直保持至今?

    他轻轻的将那张丝帕拿下来,展开一看,却是以金线绣有诗画——画中画的是一名带冠男子,把酒临风,独立江边,也许线迹本就稀淡的缘故,乱尘看不清那画中男子的模样,倒是右下角落款处几行小词使他有了些兴致。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香作穗,蜡成泪,还似奴家心意。珊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樱桃落尽春将困,秋千架下归时。漏暗斜月迟迟,在花枝。彻晓纱窗下,待来君不知。”

    虽然这丝帕上并无书者姓氏,但从那娟秀的字体,仍可辨得应是一名暗恋情人的少女所绣。

    乱尘将那首小词读了又读,不由得苦笑。他用手细细抹掉秋千上的湿尘,将那张丝帕细细的铺平了,放在自己身旁,又多看了几眼画像,越瞧越是觉得这个男子似曾相识。

    可这个人,他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是谁。乱尘见过的人并不多,但乱尘却总是觉得自己应该认识这画中的男子。而那绢上小字,也是极像一个人的笔迹,这个人,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忆。

    那娟秀的字,很像师姐的字,可师姐已然身赴黄泉很多年了;这字也只是像,却又肯定不是貂蝉的字,因为貂蝉的性格,她不会这样悄悄的爱。所以画画题字的女子不是师姐。

    但为甚么又这么像?

    乱尘的头有些疼了。

    画中除了那临江而立的男子外,略显空淡,乱尘忽起了情爱往返之心,自己为何不能替那绣画的少女补上?反正是无主之物,天不容情,我偏要他二人在这小小丝绢上相依相聚。于是他咬破手指,在丝绢上信手轻点,不一时,便勒出一番水彩红袖,躲于那男子身后礁石之后。

    乱尘自幼饱读诗书、学文习画,画功自是了得,他却不是很满意。他仔细的端详着丝绢,发现满眼尽是烟蕴缭绕、尘雾缠身,不见明日,索性在丝绢左上角用力一按,按出一轮滚滚红日。

    这几日天阴,许久不见太阳。其实长安的太阳一直以来,都还不错,不管春夏冬日——但,兴许是,太阳一出,多见光阴明媚,人的心,便不会那么痛。

    末了,乱尘又莫名的补上一句:“在下吕府乱尘,他日若汝二人喜结连理,恳求一碗淡酒。”至于缘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乱尘双手平摊,内力外吐,那丝绢便送出身外,在春风细雨中,似单飞的蝴蝶般,一会儿飞升,一会儿旋落,直搅得乱尘的心也似长了翅膀一般,晃晃悠悠,飞上飞下。

    回到长安城中,已是亥时,他远远的便瞧见温侯府灯火通明,吕布、张辽、高顺三人则静静立在府前,他叹一口气,不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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