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尘被她抱在怀里,只觉幽香袭人、醉意熏脑,说不出的困顿。昏昏沉沉之间,听到水声哗啦,那少女抱着自己在渭水中一面走、一面哭,他微微睁眼,见“师姐”的额发全被雨水打湿,遮住了脸,瞧不真切,乱尘急道:“师姐……师姐莫哭,尘儿……尘儿错了……”他不见“师姐”答话,迷迷糊糊之中更是伸出左手,轻轻理顺她的湿发,强颜欢笑道:“师姐,莫要哭了……尘儿……尘儿陪你去寻大师哥……”

    那少女握住乱尘的手,在自己脸上慢慢摩挲,泣声道:“尘儿……尘儿好乖,师姐我……我……我……”她这个“我”字梗在喉中,后半句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乱尘听“师姐”夸赞自己,心中说不出的开心,只觉得天旋地转,刚要说话,喉头一甜,又呕出鲜血来,终是沉沉睡去。

    夜已近四更,整个长安城似俱被这场秋雨所笼,四下无灯、万籁俱静,唯独南城临水处一处大宅的西北角厢房还亮着一点烛光,屋子当中的竹椅上枯坐着二人,均望着厢房的木门,怔怔的出神。

    这居屋而坐的二位,正是大汉司徒王允与左中郎将蔡邕。那蔡邕爱女蔡琰昨夜于司徒府游玩之时被人强行掳了去,周仓与裴元绍率了众护府的武士去寻了一日一夜,到此时仍是毫无消息,他怎能不急?那王允见这义兄不住的叹气,出声安慰他道:“蔡兄莫要心急,这伙强人掳了琰儿,自是为那金银细软,兴许再过得一二个时辰,便有人拿了琰儿信物前来要那钱货。老哥虽不富丰,但为官几十年,仰赖先帝赐恩,倒也有些家产,是时任由所取便是。”

    蔡邕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蔡某家中贫寒,天下皆知,怎会有人打我这个穷酸老儿绑票勒索的生意?”他顿了一顿,又道:“大哥您是当朝司徒,贵为三公之首,连那董卓奸贼都不得不忌,若当真只是江湖歹人,怎敢有如此胆子前来府中明火执仗的将人抢了去?这其中,恐怕另有牵扯……”

    蔡邕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本以为王允听出自己言下之意,可王允却只是哦了一声,道:“如今董卓把持朝纲,长安城中尽是其党羽富贵之辈,愚兄这个司徒只不过是个空头帽子,有谁将我这司徒府放在眼中?再说,方今乱世,天下征伐四杀,百姓为求一口饭食都能易子烹食,这江湖上的歹人胆大妄为也是情理之事。伯喈,你多虑了。”

    这王允少年时便是个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才子,如今浸淫官场数十年、位极人臣,自是老谋神算,怎会不知蔡邕的言下之意。平心而论,他对蔡邕的气节与才识确实钦敬,知他对汉室忠贞不二,又是治世之才,故而二十年前替他奔走打点,不惜在张让蹇硕等一干阉人面前卑躬屈膝、觍颜相求,才让先帝刘宏保住了蔡邕的性命,更是与他结为异性兄弟。早年他与蔡邕共为清流之首,见这天下清流多为才德兼备之士,原也想率着众清流劝帝修仁、鞭奸笞佞,效仿伊尹霍光之志,成那中兴之事。但时而久之,他多见清流中人遇事要么虚谈废务、浮文妨要,要么殿前力谏、一死了之,全不知摒虚就实、圆转回圜之道,便渐渐冷了心。这么多年过去了,阉党方产、权臣又兴,一干清流仍是托杯忠良、远咏治邦,这汉室朝纲一堕难起,已非一人或数人之力可以力挽狂澜,当年的种种意气奋发、种种宏图远志皆已被现实磨平砺尽,他心中所想所图的,只是于自己有生之年勉力维持这汉室朝纲不倒,他日自己九泉之下也算有颜见得先帝。这几年董卓将汉室朝纲糟践的一塌糊涂,他自知难敌、当行韬光隐晦、候以时机之策,故而处处对那董卓曲意逢应,连焚烧洛阳、迁都长安一事他都隐忍克制了下来,为的便是这汉室天下。

    他原以为蔡邕一世逸才,与自己共事共处这么多年,能体会得当今所宜之事,却不想蔡邕空有才智、这些年来终是不见长进,已多有怨惜之意,上一次蔡邕假借自己之命,派了周仓、裴元绍二人去那堳邬之中打探消息,却不想他二人自作主张、现身救了曹乱尘,那李儒诡诈多端,当场便从这二人的武功路数中看出来历,这些时日处处针锋相对,就差没撕破脸明刀明枪的要了自己这条老命。王允虽知蔡邕初衷,但心责他鲁莽,自堳邬一事后,兄弟二人间的罅隙越来越大,王允更是瞒了不少事情与他。这一次强人夜闯司徒府,他当时便已明晓是那李儒终是不堪忍耐、要对自己这个垂暮老人、以及这个司徒公所勉力维持的大汉动手了,但敌暗我明、他不知对方之意,狠下心来、行那弃子引狼之术,授意周仓、裴元绍等人佯意抵抗、任由强人将义女蔡琰捉了去,便是要打探李儒的虚实,自己好行那应付之策。此间事如此阴刻寡德,怎可说与了蔡邕听了?

    蔡邕果然面有不满,道:“大哥,长安城酉时起紧闭城门、戌时便已全成夜禁。昨夜掳走琰儿的那伙贼子足有五六十人,什么样的‘江湖强盗’能在数十万西凉军的眼皮子底下进得城来,又能在午夜子时宵禁之时,绕过巡夜的兵士、聚在一处强闯司徒府,抢了人扬长而去?再者,周仓、裴元绍二人武功精强,却是速败于那帮贼人之手,试想,江湖中人有如此身手的,怎么会甘于做掳人绑票的下作之事?以我之见,掳走琰儿的,根本不是什么江湖强盗,而是另有其人。”

    王允听到蔡邕提及周仓、裴元绍二人不敌强人之事,心中先是担心不已,生怕是周、裴二人生性耿直,在蔡邕面前说漏了嘴,或是那蔡邕心思细腻、早已看出端倪,只是碍于兄弟之意,这才出言质问。此时听他并非知晓自己授意不敌之事,又觉甚是惭愧,但事已至此,唯有一掩到底,便道:“那依贤弟所见,该是何人所为?”

    蔡邕正色道:“李儒!”

    王允吸了一口凉气,盯着蔡邕看了许久,这才缓缓道:“贤弟,我有一桩事,不知当不当讲……”

    蔡邕与王允相交数十年,怎会不从王允言行之中看出端倪之处?只是想他素来寡言隐忍、一心皆为国事,纵使有事相瞒,也必是缘有所衷,倒并非出于歹意、故意相欺。他也知自己遇事冲动,虽是共为天子国家,但与王允却多有意见相左之处,与王允的构隙愈来愈深。此时王允面色凝重、欲言又止,定是有要事藏在心中,只是现在义兄对自己仍不放心,告知与否,还在犹豫之中,便道:“大哥,伯喈老迈年昏,确是多有未谋先定、不甚计较之处,扰了大哥韬光养晦、反戈一击的谋划,今日向你请罪便是。”说罢,他轻掸两膝、长衫微掀,已对着王允拜倒。

    王允急忙去扶他,见他不肯起身,自己亦是跪倒在地,泣道:“贤弟怎么突然说这些不相干的客气话?我二人义结金兰,现今已逾二十年,大哥为人为何,贤弟你当了解才是,我王允王子师岂是那心胸狭隘、锱铢必较的无德小人?我有事相瞒,并非是嫌你老迈,更非是瞧你不起,只是贤弟你快人快语、刚烈如火,我若将有些利害之事告知了你,你一时不查,被董贼党羽听了去,到时非但大事不成,反害了贤弟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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