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前。

    费得博士的家是一幢设计饶富特色的房屋,屋顶由二个组合的木造长方左石相叠而成,银白色的烟卤从其交荟之处往上伸,建築的左边全用了银衫木的材质,而右边的两层的两个小露台则各自用了灰银和白色的云石。

    走进正门的六米灰色小道,每间一米有一盏不同样式的彩色玻璃地灯,步过时似置身童话,有坠梦之幻感。

    三天前,那个男生什麽也没有说,只把一个纸皮箱塞进了我手,用德语说了句bisbald便走了。

    德语的再见有叁种,包括aufwiedersehen,tschuss和bisbald

    前两者是再见的意思,只有正式和非正式的分别,但bisbald有点不同,常用於熟络并经常见面的朋友或同事之间,是「很快再会」的意思。

    他的意思是很快再见?跟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说?

    我困惑地打开纸皮箱,面有一个损坏的建築模型,柱子和底板裂开,有些部份还碎掉了。

    旁边放了一张卷著的建築蓝图,是一座水上漂浮的露天剧场,贴著橙色的便利贴。

    「这个在紧急停车的时候撞坏了,为了救一个心脏故障的女生。叁天後,请把这个修好,带同礼物亲临费得博士家登门道谢,虽然国籍不同,但基本礼貌该无分国界吧。

    另外:现在发现留在医院不告而别的便条很失礼也不迟,那件事就算了。」

    照那个便条看,那个男生该是费得博士的儿子吧。

    意外的巧合。

    但说起来,淡漠的我与人交际一贯点到即止,自然也是客气而疏离。但怎麽说呢,那人笔墨间的语气倒让我没有不快,但总觉得有点不自在。

    有点像被他在潜越築起的围墙,阻隔人围的。

    他说得没错,那次入院,劳扰了博士数天,我是应该当面向他道谢。

    可抚心自问,自那次cyberpsychischtheorie的实验後,我心底便一直下意识地迴避著博士吧。

    明明实验很成功,也是託博士的帮忙才能把一切回到原点,争取了那麽一点仅有的时光,但每次看见博士,我便会联想到他痛苦挣扎的模样。

    「琴川,我恨你。」回忆的声音像电流般划过脑海,我前额一痛,闭眼,等待疼痛缓过去。

    还是快点道谢,再回去吧。

    我按了门铃,没有人应门,等了一会,又再按了数次,还是没有反应。

    我暗暗舒了口气。

    这样就好了,把纸皮箱和一个礼物放在门外,我走出了门外的大道。

    「唷,等也不等一下,还真的一点诚意也没有呀。」我找寻声音的来源,只见那个穿著白色的棉质t-shirt,麻质的中裤居家服的男生不知什麽时候半靠在二楼的阳台上,一派悠然。

    比一般的外国人暗的肤色,属於深棕色那种,不是刻意曬成的古铜色,从结实的体格看得有恒常的运动煅炼,果真是上次的那个男生。

    他浅麻色的髮丝以髮蜡往左侧固定,露出清爽乾净的额头,冰蓝眸子,唇角略弯,孤度不深不浅,笑得耐人寻味。意外的是他尖削的颊边竟有二个酒涡,明明是不对调的,但又恰巧增加了些许甜味,独特的笑靥透著一股让人移不开视线的魅力,於部份人而言。

    我淡然移过视线,像往常一样,沉默。

    不带刻意,他说的都是事实,我没有反驳馀地。

    见我不作声,他眼睛微咪,眸色俨如入夜的河景,昏沉,偶渡的几只船只,捎来数缕思考的光,暗闪,读不出半点内容。

    「进来吧,门没有锁。」他很快又回复了那副出不以为然的模样,掷下一了句话,便转身进了房间。

    我推开门,清净的屋子,整齐依旧。

    走到二楼,是一层独立的套房,不是很大,小客厅和睡房相连,有一间分开的洗手间和淋浴房。

    露台的门稍稍偏离了正面,大概四十度角吧,稍稍往东南的方向舒展,洁白的纱簾没有束起,随意地拉开,大片大片的阳光从露台的落地玻璃门映了进来,恰好盈亮满屋,看得出设计师对采光的用心。

    那个男生坐在了桌子的左边,戴著银色的外置式耳筒,长方形的石桌几乎占用了整个小客厅,是六人用的大小,却只有一张椅子。

    桌上说不上凌乱,堆置著密密麻麻的书本,中间有一张偌大的绘图纸,旁边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不同硬度的铅笔,橡皮,丁字尺,比例尺,界尺,圆规,量角等。

    我站到他的身旁,但他好像没有察觉我的存在,全神贯注地用钢笔画沿著草稿的线条画著,手十分稳重,动作缓慢细緻。

    我素不惯与旁人打交道,在陌生男子的房间裹就更不自然,我想把纸箱放下离去,但转念想到他刚才揶揄我的话,又忍住了。

    我生怕吵著专心致志的他,没有作声,眼神随意地往他正画的草图一瞄,觉得有趣得很,竟不自觉地弯下腰,看得入迷,浑忘了时间,就这样一直站在那。

    「喂,我说,四十分钟过去了,你拿著箱子的手不累吗?还保持著这样的姿势。」

    直到带点德国口音的英语传来,我才回过神来,他一脸好整以睱地盯著我,脸很近,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撲面而至。

    这样的距离让我不适,我往後退了一步,突觉手臂一阵麻痹,手一松,箱子就这样往地上砸去。

    「ohgott。」他脸色暴变地说了句德语的”我的天”,惊惶地撲倒地上,姿势奇特,像个险间上垒的棒球选手,在接著箱子时才重舒一口气。被他的姿势逗乐的我喷笑起来,他被我感染,脸颊的酒涡骤深,也笑了,但跟刚才在露台看见似笑非笑的他不一样,笑颜单纯得很,简直像个偷糖的孩子似的。

    素不相识的我们竟就这样相视而笑,过了一会,又同时戛然而止,他好像发现自己才是该生气的那人,而我,则被我自己的笑容怔住了。

    我居然在笑,如此快乐地。

    「图有趣吗?」他眉头一挑,问道。

    我倒是不甚介意他那副「你不懂还装懂」的表情,重新低头看设计图,问:「这露营车的设计图很新颖。」

    「哦,这张图连材质也没有说明,你是怎麽看出来的」他好像有点兴趣了,把腰板挺了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这张图的的主屋只有五米长,叁米阔,是这个正方形吧。」我用手指把长方形的建築界分成叁个等份的正方型,指了指中间的板图。

    「中间的正方型墙身明显比旁边的阔了约半米,推论的话,这是因为在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它的墙身便会降下,变成旁边两个正方形的地板。看,你画的家具跟一般有些出入,是可摺合式,合起来的话便可收藏在墙身中吧。」

    我一气呵成地把想法说出,但又想起了些什麽,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心。

    「怎麽样?即管说。」他眼中的兴趣渐浓。

    「虽然它的设计很新颖,但一般的露营车不是有可延伸式的帐幕吗?这个却没有,露营起来会很不方便吧,感觉就好像…」

    「缺少了一样重要的原素。」他续了下去,眼中闪著兴奋的光茫,虽说得认真,但涉腊到建築时神情却越发像个小孩。

    「这个可摺式建築原构思出自於芬兰的一位设计师,名为『marquis』,在芬兰语为有帐幕的意思,意谓设计上重要的一环。你看,帐幕原初的设计是从中间的正方开始延伸出来,形状是拱形,像这样...」

    他边说边用铅笔在图上画起来,说明得很认真,让人不自觉也专注起来。

    「这个设计很便捷,在1985年入围了芬兰马克mukavuuttaelv(便捷生活)的比赛,1996年更在首都赫尔辛基elmisen(艺术生活)比赛拿下了亚军及创意二个奬项。但奇怪的是,这个受肯定的作品距今二十多年,仍未公开发售过。在书上看到这个的时候我百思不得其解,在试著重画一次後,就发现问题是出自帐幕的应用问题。」

    「这个特製的帐蓬的支架跟别的不一样,看起来是手造的,你指的是成本太高的关係?」我试著连接他的思维说。

    「对,但除了成本外,还有一个根本的问题-容易出故障。一旦帐幕故障了,整个延伸出来的地方就不能收回去。基於这点,要通过欧盟的产品认證,是有些难度。毕竟露营车帐幕坏了,对安全会构成一定威胁。」

    「说起来,你有底子吧,建築系的?」半响,他随意地问。

    「哪会,因为一些原故没有参加大学试,後来父亲心脏不太好,我留在家中照顾他,也就辍学至今。」我淡言。

    他没有说话,似乎在烦恼怎样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敌打著桌面,发出「答答」的声音。

    「答,答,答。」医院的休息室,墨取用食指轻著桌面,一脸烦恼的样子。

    「这度题好难呀,你算术不是很好吗,也对啦,我们家琴川大人是未来的建築师,算术当然得在行,不然又怎考上建築系呢?」他露出谄媚的表情,见我不语,便又像只小猫般往我身上蹭「你不是不知道我只有电脑在行嘛,这我不行,快教我啦。」

    他身上像清草般的香气,盖过了医院消毒剂的味道。

    久远印象中的墨取,是像夏风一样舒爽的人。

    坦率的眼神,温暖的笑脸,爽直的性格。

    「嗨。」男生把手放在我的脸前摇了摇。

    抬头,只见他直勾勾地盯著我,一脸若有所思,我这才发现自己在不经觉间站了起来。

    「呀,抱歉。今天我就先回去了,打扰了。」我转身身,身体却突然僵停。

    我回头,诧异地看著他反握著我的手。

    他仍坐在椅子上,注视我的眼神有点複杂,却绝不是同情。尽管他看起来像在掩饰,但我还是能隐约从他的眸子看到些许抱歉,和一丝他絶不打算显露的关心。

    直到他的目光落到了我们相握的手上,表情由不解变成错愕,睁圆了眼,唇也是微微张开的,但手还是没有松开。

    我以微笑答谢他的好意。

    「曾听人语,人拥有的好比两个袋子。付出时间,能买到物质,例如金钱与学历,但反之,却不能亦然。」我由衷地说。

    「对。」他神色柔和,莞尔,说得不带丝亳犹豫:「你很幸运。」

    就在这时,一把歌剧般的男高音打断了我们。

    「噢,拜託,你们小俩口和好了吗?那双小手从医院开始,便还真是蜜糖似的分不开呀。汉特,你这下该放心了吧。」

    *********

    我把视线逐一溜过满桌菜餚,眨了眨眼,微笑,吃力地。

    「噢,让我来介绍一下菜色,煎猪肩肉,煎猪排,水煮猪手,当当当当,还有德国特色炸芝士火腿猪排,配酸菜和蝴蝶纽结麵包。」围著围裙的彼凡边用即弃厚纸巾擦手,边笑著介绍,穿著军绿格子衬衣的费得博士在一旁慈笑端坐。

    费得博士是父亲在德国工作时认识的好友,不喜说话,实际上是个非常友好和善的人,我会选择来到纽伦堡也有博士的原故。

    甫到德国时,总觉得胸口闷塞,以保险为前提向博士拿了些药,大概还没有从那场大火缓过来吧,对博士也是清清冷冷的,尽量避而不见,但他却对我关爱如昔,想到这,心便会对博士抱有愧疚。

    博士告诉我彼凡是我进院的主治医生,这个市镇本来就不大,私立医院也就只有一所,医生的圈子也是很窄的,彼凡正是他大学的前辈。

    「琴川,你知道吧,纽伦堡位於德国巴伐利亚的部份,南部的人都是偏向吃猪肉料理呢,噢拜託,就像你到餐厅去的话,九十九个巴仙的餐厅只有猪肉呢,所以」

    「噢,拜託。彼凡,你还挺烦人的。」坐在对面,叫汉得的男生面无表情地把彼凡博士的口头襌掷回去,博士吃了个哑巴亏,嘴巴一时被堵住了。

    虽然他还是一脸木然,但我似乎可以感觉到他为彼得的语塞而高兴,没有笑,眼角的纹却深了。

    从方才开始便是如此,高兴时,眼睛便会咪起。

    可惜,维持不了虽秒,他又便因为彼凡那首英德夹杂的「我来自巴伐利亚(德国)」的歌声而哽住了。

    见他难受的样子,我自然地把水杯递过他,他抬头,有点惊讶,接著在发现了我眼中藏不住的笑意时又狠瞪我一眼,但还是把水杯一把接过去,大口地喝光。

    我掩下唇边的笑意,看向那加大码的猪手,举刀切了一块,细嚐起来。

    噢,拜託。

    我几乎把彼得的话喊出来。

    好甜。不,是极甜。

    我忍著把食物吐出来的衝动,赶紧拿起水杯,猛灌。

    这才把水喝光,就看见对座,匿笑的汉特一脸幸灾乐祸,我顿时意会到他刚才并不是因为彼凡歌声而噎倒。

    「hollareiholldilariaiamframsbartandalederhosn,andidrinknobeerausdosenzx」

    (我来自巴伐利亚,我穿著帽子和裙子(德国特色民族服),我不喝少於一升的啤酒)

    罪魁祸首的彼凡博士仍豪情壮志地高歌,殊不知席前壮烈牺牲,又立马死而复生的俩人火药味渐浓。

    「噢,拜託。你们俩怎麽就不吃了,来,琴川。」彼凡叉起一块大大的肉,不容我反应,便一把塞进我口中。

    汉特噗嗤一笑,就在他张口,闪光飞电之际,彼凡一句「汉特,你也来,我可没偏心喔」,便把另一块甜肉送进他口。

    我们同时把肉咽下,同时拿起水杯,同时震惊地发现水杯早己在吃第一口肉时喝清光,接著,同时抢过桌上的水壼,争持不让。

    「请务必放手,『客人』。」

    「中国古代有句谚语,来者是客,宾客为先。」

    「这是德国。」他改用德语补充。「现代。」

    我很想按捺著瞪目而去的衝动,像平常一样轻淡地移过视线,但,不知怎地,就是惹火得很,目光竟像胶著,半分也移不过去。

    看著大眼瞪小眼的二人,费特·末那笑得温暖,且有点释然。

    琴林,你看到了吧,你的女儿好像能一点点放下你的包袱,在这里开展了新的生活,这正如你所愿吧。

    但愿我当年的选择没错。

    实验的那个男生,应该也过得好好,没有想起来吧。

    费得的眼闪过诡光。

    但愿,不,必定要如此。

    愿那个秘密,长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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