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成根据车载gps的指示,很快就找到了蒋怡娴父母住的那个小区。蒋家已经从原来的那个教工大院搬到了城郊。城郊空气好,路上的车也不多,陆子成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开到了目的地。

    他看了眼时间,不到十点半,比他预想的时间还整整早了半个小时。这种聚餐,去晚了尴尬,去早了更尴尬。还好陆子成习惯常年在车里备一本书,有时是随手拿的随笔传记,有时是精心挑选的专业资料。他从车门边的夹层抽出那本书,是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无耻之徒》,他本身对于文学书籍没有什么固定的爱好,只是那次在图书馆里第一次看到这本书时觉得它装订的很精致,再翻开扉页,上面端端正正的写着:“献给我的哥哥雅克·d。”他不禁哑然失笑,写了本叫“无耻之徒”的书送给哥哥,真够狠的。

    他翻开牛皮色的封面,手指慢慢的摩挲着书的硬边,看了两页,他又合上书,伸手从副驾驶上拿过手机,给叶悦发了条短信。短信内容很简单,就是请她替自己从图书馆借几本书,周一送到他办公室去。

    他又将书翻开,继续读小说,才看了两行,手机就在身侧放杯子的凹槽里“嗡嗡”的震了两下。

    “收到!下午就去借。”

    陆子成将手机塞进口袋里,又一次看了时间,十点五十。他把小说放下,将车子熄了火,从后备箱里拿了些给蒋怡娴和她父母准备的礼物。

    因为这一片都是高层的缘故,门牌号标的非常清晰,陆子成很快就找到了蒋家所在的楼栋。刚走到门口,恰好有人开门进去,他便没有按门铃,也跟着走进了红砖色的高层。电梯恰好停在十楼,几个人便站在电梯口等电梯。刚才走在陆子成前的是这个站在他前面的五六十岁的阿姨,只听她小声同丈夫说:“你说,怡娴对象今天会不会也在啊?”

    她丈夫回头瞄了一眼陆子成,小声答:“你给找的对象啊?就娴娴那眼光,高的得顶破天,一般小伙子她能看的中?你去她家可别仗着什么姑母不姑母的身份闹得没趣。”

    “咚。”电梯到了一楼,中年阿姨先进了电梯,按亮了印着1206的按钮,陆子成紧随其后。待电梯门关上,陆子成依然没有要再按任何按钮的迹象,此时中年夫妇才觉得奇怪,对视一眼,又回头去看陆子成。

    “小伙子,你……”丈夫的声音有点气虚,密闭的空间里总会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更何况蒋家住的这个房子是电梯入户的,这小伙子看上去面生,还什么楼层都不按,总之怎么看都有点不对劲。

    “我也去1206。”他提起手中的纸袋平静的说。

    夫妻互相对视,气氛陡然间变的有点窘迫,刚才在楼下说人家小姑娘的话,肯定全被这个人给听去了。

    “呃,你是娴娴的同事?”中年女人问的很含蓄。

    陆子成看着她,摇了摇头,笑着答:“我是她的朋友。”

    阿姨看到面前的年轻男人神色不再那么严肃,心下也轻松不少,瞬间便同陆子成热烈的攀谈起来。

    电梯门刚开,就听蒋怡娴娇俏的喊了声,“姑妈。”

    中年女人朝陆子成点了点头,便加快了步速笑着从电梯走出去。蒋怡娴站在门口,作为这场家宴的主角,她穿着黑色天鹅绒的连衣裙,白嫩的手臂从镂空的袖中隐隐约约露出来,既俏皮又高贵。她亲热的搂住姑妈,头歪在姑妈的肩膀上,正想跟从电梯里走出来的姑父打声招呼,却看见了紧随其后的陆子成。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她突然有些慌乱,连笑容也变的不自然起来。

    “这小伙子说是你朋友啊。”姑父最先察觉蒋怡娴的失态,小心翼翼的问到。

    中年女人松开怀中的侄女,笑眯眯的看着她,眼神里含着些赞许的笑意。

    “噢,是啊。”蒋怡娴捋了捋耳边的长发,低头应到。

    “娴娴,你姑妈他们还没上来吗?”蒋母在客厅煮咖啡,良久都没有见蒋怡娴回来,高声问。

    “妈,姑母姑父都来了。”蒋怡娴忙转身应道,她稍稍停顿,又说:“子成也来了。”

    陆子成的母亲早年远嫁美国,但蒋母与她的联系却没有断过,有时陆妈妈也会在远程视频的那头给蒋母看看陆子成的近照,可后来陆子成去了别的州上大学,蒋母便连他的照片也很少再见到了。

    蒋母手中的茶杯“咯噔”一声磕在茶几上,她急忙赤着脚跑出来,盯着那个穿着黑色羊毛大衣的男人愣了片刻,然后喃喃的叫了声他的名字。

    “子成。”

    蒋母一步步走到陆子成身边,十年前她亲自送走了陆子成和他妈妈,十年后,再见到这个男孩,他已经长的这么大了。

    蒋母是容易动情的女人,她尽力忍住涌上心头五味杂陈的情感,走上去搂住了那个曾经的少年。往日时光,谁都变了模样。十年,她变老了,经历了生生死死,在生活中的油盐酱醋不断地浸泡和打磨下,一切都不同了。抱着陆子成的时候,她突然很思念他的妈妈,那是她最好的伙伴。

    陆子成手中的纸袋被主人掷在脚边,他没想到蒋母会抱住自己,更没想到她会失声痛哭。他低头,用手臂轻轻揽住这个有些瘦弱的女人,任由她抱着自己。

    蒋父也从书房里走出来,好说歹说劝住了蒋母的抽泣。

    “子成,让你看笑话了。”蒋母笑着擦了擦脸,一边说一边将陆子成迎进客厅。一直站在一旁的蒋怡娴和她的姑妈姑父面面相觑的跟在他们身后,蒋怡娴的姑妈对侄女使了个眼色,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却见蒋怡娴也是一知半解的模样。

    “蒋阿姨,我回来这么久都没来看您和叔叔,是我任性了。”陆子成眉头微皱,神色间有些愧疚。

    “年轻人忙事业也是应该的。”蒋母拍了拍他的手臂,笑的很慈祥。

    “淑仪,这……这小伙子是谁啊?”姑妈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嫂子。

    蒋母这才反应过来,急忙介绍,“这个是小陆,陆子成,我好朋友的儿子,刚从美国回来,现在在c大教书呢。”

    “噢。”姑父和姑妈异口同声道,语调上扬,颇有恍然大悟之感。

    蒋母对陆子成的到访十分兴奋,不停地让陆子成尝尝这个,尝尝那个。

    “妈。”陆子成虽然此刻依然好脾气的依着母亲的话一会吃话梅,一会吃蛋糕,可蒋怡娴总觉得像他这样的男人应该是不大喜欢吃零食的。

    蒋母手一滞,这才发现自己是不是热情的有些过了。

    陆子成接过蒋母手中的牛肉干,对蒋怡娴笑了笑,“我真的挺饿的。”

    蒋怡娴愣在那里,看着他坐在母亲身边,面色柔和,她似乎从没见过陆子成这样的神情。十年来,活在她脑海中的那个少年总是一副很淡漠的样子,似乎对什么都不太放在心上。曾经的她觉得这样的男孩很酷,至少与围在她身边的那些略显聒噪的男生不同。可现在她却觉得,他看上去淡漠或许是因为对他来说有些事情真的没那么重要。

    “嫂子,今天可是咱们娴娴的生日啊,你用小零食先把小陆给喂饱了,这算什么事儿啊。”姑妈打趣儿的说。

    蒋怡娴听到姑妈的话,低下头笑了,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一句话不仅活跃了气氛,还顺带坐实了侄女对这个小陆的态度。

    蒋怡娴的这个生日过的很隆重,一来是因为往年的生日,她总是在学校和朋友一起过,今年毕业了,蒋父蒋母想弥补一下女儿这几年不在身边的缺憾。二来则是因为今年是蒋怡娴工作的第一年,所以今年的生日对他们全家来说都很有意义。

    络绎不绝的来人,要么是蒋家的至亲,要么是蒋怡娴的密友,只有陆子成像个局外人。开始,蒋家的几个长辈见到一个举止不俗、相貌英俊的年轻男人坐在沙发上,都把他默认为蒋怡娴的男朋友,于是问题左不过绕着“小伙子在哪高就?”“小伙子住在哪里?”“小伙子有车没有?”之类的问题展开。

    陆子成很耐心的回答每一个问题,倒不觉得有什么,反而是一旁正在给客人沏茶、煮咖啡的蒋母看不过去了,将陆子成领进了书房中。

    “子成,她们问题太多,一会你就招架不住了。”蒋母对自己婆婆家的亲戚发了句牢骚,还顺带翻了个俏皮的白眼,“你在这里看会书,等吃饭的时候阿姨再叫你出来。”

    蒋父爱好书法、刻章、听老唱片,这一切的爱好浓缩在一个房间里,略显杂乱,却别有趣味。陆子成站在书柜前,仔仔细细的看起来,蒋父以前是高中历史老师,后来机缘巧合下才选择的下海经商,但是书柜里历史方面的书仍是很多。

    陆子成将书柜嵌着玻璃的门打开,从书册中挑了一本戏说晋史的书。不同的书能给人不同的心灵体验,比如说看一本与历史相关的书,重读王朝马汉的陈年旧事,有时会感慨,多少千钧一发又永载史册的故事,竟常常落在了“恰好”二字上。

    他站在书柜前,指尖微动,一页页读下去,看到杨俊惨死在马棚那一段时,陆子成的手机在口袋里“嗡嗡”震了起来。来电人是叶悦,他将手中的书放下,接通了电话。

    “喂,陆老师吗?”叶悦在那头问。

    “嗯,是。”他答。

    “哦,我是叶悦,您让我借的那本英文书在学校典藏馆,图书馆的老师说需要您的教工号……”

    叶悦正说着,却听到电话那头有个年轻女声喊陆子成:“子成,妈让我喊你出去吃饭了。”叶悦停在那里,看着服务台的老师呆呆的停在了那里。

    陆子成对蒋怡娴点了点头,将手中的书重新插回书柜,又对着电话那头说:“叶悦,那本书你暂时不要借了,下次再说吧。”

    叶悦“嗯”了一声,电话那头听上去很热闹,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上去却与那气氛有些格格不入的冷清。叶悦挂了电话,不好意思的对咨询台的老师解释了一番,又抱着替陆子成借的另外三本书回了寝室。一路上,叶悦在脑中不断排演着刚才的对话,心中气愤。

    “吃饭了不起啊,你妈妈喊你吃饭了不起啊。”她嘀嘀咕咕的说,说了几句又觉得不对,听老李上次八卦,说陆子成的母亲长居在美国,并没有回a城啊。她脚步一顿,站在图书关门前的大广场上,神情懊丧。

    难道是他女朋友的妈妈?或者是未婚妻?她越想越觉得心里堵得慌,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忍不住长啸了一声,引得几个来往的学生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她在心中默默安慰自己,说不定是他母亲回来了,说不定是在他的好朋友家里,想着想着她觉得更加沮丧,对于陆子成,她几乎一无所知,所以哪怕老李下一次再八卦陆子成,说他已经有个2岁的儿子,她叶悦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叶悦沉着脸回到寝室,洗了个苹果,泄愤似的啃起来。

    “叶子,怎么了?”李小乐正写着作业,看到叶悦跟兔子啃萝卜似的吃苹果,忍不住笑了出来。

    叶悦泄了气似的瘫在椅子上,有气无力的说:“小乐,你说,陆子成不会已经是已婚男人了吧。”

    李小乐放下笔,瞪着眼睛问:“何出此言?”

    叶悦把在图书馆给他打电话的事七零八落的描述了一遍,恰好王曼和吴医生约会完回来。

    “小叶子,我跟你说,这事儿吧。”王曼喝了口水,指了指叶悦,“那女的是陆子成对象的可能性超七成,是他老婆的可能性剩三成。”

    叶悦将头磕在书桌上,心中有些酸涩,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周二,陆子成上课,他照例扫视了一下班上的学生。他不是经常点名的老师,却因为记忆力很好的缘故,在依旧有不同的新面孔挤进这个阶梯教室的时候,还是能很粗略的估计出班上翘课的学生数。他说,上不上课、学不学习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有义务做好我的工作,但没有义务监督你们的人生。

    “叶悦。”他翻着花名册,抬头扫视了一圈班级,目光停在了程姗她们附近。

    本来是为了来一睹陆子成芳容的别的学院的学生顿时有点后悔,这老师周身都在散发的冷气场,实在让人有点吃不消。

    程姗受了叶悦之托,摇摆了一下,还是站起来,结结巴巴的说:“叶悦她家里有点事情,让我帮她请个假。”

    一般情况下来说,翘课被老师抓了个现行,再请同学帮自己打马虎眼,效力起码减半,老师通常会善意的补一句:“那让她下节课补张假条来。”或者,再直接一点的老师就会皱着眉头问:“那你为什么上课之前不跟我请假?”言下之意就是,我不点名,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告诉我这个同学忙这忙那、这痛那痛的了?

    总之,非常尴尬。

    不过,陆子成似乎不能被归为上述这两类老师,他没有继续“刁难”程姗,也没有叫叶悦补假条,只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让程姗坐下,然后如往常一样开始上课。

    陆子成转过身擦黑板的时候,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比起程姗给他的那个原因,他更希望叶悦是因为偷懒或者和朋友出去玩之类的理由缺勤。

    可叶悦这次真的是家里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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