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子绛忽起的怒气,哲暄回首去余福那儿找答案。

    余福只道,“先帝东陵将于先皇后冯氏同穴而葬,当今太后百年之后,只能与先帝同茔异坟而葬。”

    “同茔异坟?”哲暄脱口而出,望着恼怒拂袖的子绛,继而道,“就算两宫皇后有先后之分,不能均与父皇同穴,亦可同坟异穴而葬。更何况,父皇母后鹣鲽情深多年,我想就算是父皇亦不想在这事上薄待了母后。”

    子绛不言语,哲暄问向余福道,“皇上要这样做,总该有个原由吧。”

    “礼部尚书戚东灼上书,称冯皇后前终,与先帝合葬理所应当,当今太后乃后终者只能同茔祔葬,否则日后会惊扰先帝。”

    子绛冷冷道,“当朝没有先例,便是由着他决定了,可惜这事眼下谁出面都不合适。”

    余福补充道,“章和长公主闻讯后曾大闹太英殿,被皇上下令斥责。十二爷和十四爷商议过,觉得此事只怕也是皇帝有意试探之举,故而书信前来,有想让王爷莫要轻举妄动之意。”

    哲暄看着子绛怒发冲冠,眼含血色,心知他强压性子的无奈,缓缓道,“此事要紧的是母后。”如此便转问道,“母后是何态度,京中可有消息。”

    余福道,“长公主太英殿里当着文武以下犯上,本是该以不敬罪名革去长公主之尊,降为庶人,太后为保长公主,以为先帝诵经为由,自请迁于宫中佛堂,从此不问世事不见众人。”

    子绛翻手打掉茶盏,茶汤溅进香炉,发出吱吱的火燎声音。他淡淡的,道,“母后是认了。”

    哲暄瞅着,打点余福出去,躬身拾着散落的茶盏碎渣,默默道,“不知道八姐现在如何了,方才也忘了余福了。”

    子绛顺声看去,正见得哲暄双手在细碎的瓷渣上划过,慌忙去扶,“六嫂出面求请,姐姐已经回并州了。”

    哲暄手腕一落,从子绛虎口中腾了出来,轻盈一笑,“如此,便是眼下最好。”

    子绛亦不与她相争,靠坐下来,颇有怅然若失之感道,“我只是在想母后心里怕很不是滋味。”

    “我懂,怕换做是谁,此刻都是不好受的,更何况是母后,一朝母仪天下,尚未多时,夫离子散,几乎与孤身一人无异,偏还不招人待见。”哲暄将碎什放落檀木托盘之中,取过手炉搁置于子绛近前,平和道。

    子绛拉了她坐下,“不止如此。母后心性极高,我虽往日从未说起,但想必你也看得出来。她在意哥,多半亦是觉得子女之中唯有他能与皇上相争,多年细心为他铺路,择选朝臣让其相交,念瑶姐死后,又有意蛰伏,替哥的种种莽撞为父皇请罪。一切的一切,除去为母之情,多少也是想与冯氏一较高下的意思。”

    哲暄捻着大氅对襟上的绒毛,思绪飞到了别处,却是未曾接子绛的话。

    子绛亦只是自己慢言,“皇上此计是真真戳到了母后的痛处,她只是父皇的继室罢了。”

    哲暄素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子绛末了的语中带了些怨气勾回了她的心神,“我知道。”

    “那些年冯氏离世,父皇有意册封母后承继中宫,母后迟迟不肯,直等到我和哥受封爵位,她的心思,我们几个都懂。”

    哲暄亦颔首,“我知道,母凭子贵远比子凭母贵来得更能力压众人的悠悠之口。”

    哲暄的话,子绛多少有着本能的意外,他没想过,只有不到两年,发生的种种,足以让初见时那个无忧无虑一脸天真浪漫的哲暄,说出这般话来。这样的晃神不过一瞬,心下长吁,只道,“母后是为了八姐自请去的佛堂,其实多半也是为了你们兄弟。想让母后有顺当理由体体面面地从佛堂里出来,就一定要皇上亲自去请,如是非逼得皇上走到这步,说来还是要宫外的我们有所为不可。”

    哲暄素来最讨厌磨叽,釜底抽薪,解决事情何其畅快淋漓,只是眼下哪有她口中说的那般容易,子绛亦不免笑道,“你可是又有什么鬼点子了。”

    “哪里是鬼点子,我眼下这主意,可要紧得很。”哲暄起身道,“我且问你,八姐眼下可是几日后要到并州?”

    “从京城出来,大约十日有余方可到并州。事情发生,至消息传进甘州,我估摸着再五日也便能到了。”

    “好!”哲暄拍掌道,“子绛,粮草物资之事,你我不必再求西夏或是归州了。”

    子绛闻之,不出片刻,展颜而笑道,“你想从并州借调?”

    “并州镇国公文英是八姐的公爹,驸马文泽本就是世子,如今更是夫凭妻贵。你我若是书信一封,让陈祯亲自走一趟并州,以八姐之名请他相助,文英想是不帮都不能了吧。”

    “也说不好,毕竟章和打从宫里出来出于何种情由,文英很快就会知道。”

    哲暄道,“那就要快,让他骑虎难下。”

    “不让他知道?”虽说是最好之法,子绛亦有疑惑,仍旧颔首道,“是,你我收到飞鸽传书,按理是比他要知道得早些,算上时日,做到这些也并不难。让他骑虎难下,即便是被皇上知道,他也已经是我们的人了,有口难辩,便是最好的结果。”

    哲暄兴奋道,“就是这个理儿。”

    子绛只道哲暄心急,提笔书信两封,一封与文泽,一封预备着快马发与半途之上的章和。

    收笔落印,方才问及一事,只道,“此行必经归州,遣人去时尚可掩其踪迹,归途还需细细另外择选。”

    子绛行至地图前,道,“绕道西径,由新州而入,我以为最妥,你看呢?”

    哲暄摆首道,“不好。路途太远,车马负重,并州府军未有远征,脚力不行,如此要耽搁很长时间。甘州城内会人心惶惶的。”

    子绛凝视地图良久未有言,半晌只道,“余福曾替哥传信前来,称已探听得知,征北一役之时,皇帝曾在归州不有精密眼线暗桩。此一趟若往归州走,京中必知。”

    哲暄心中暗呼,如今更知深宫险恶,不免勾起思姊之情。来不及细想,眼下却有更着急之事,踱步于子绛身后,半晌忽拍手称道,“即是如此,必知就必知了,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子绛转身过来,没见着哲暄的神情,有些拿捏不准她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随口道,“难不成,就这样明晃晃让皇上知道我们和并州镇国公府相联合。”

    哲暄兴奋极了,转身道,“对。”

    子绛的不可思议全然溢于脸上,不用稍加任何一点语言解释,“先前才说,此事让京中过早得知并不好,你我左瞒右瞒,就连秋岚都被你招安打发了出去,如今你怎么敢这么大胆。”

    “还说我读书不多,我看你,这些日子关在房里养伤,书都读傻了吧。”哲暄拧着子绛的鼻子,半撒娇半得意道,“你怎么没想着,侯奇昨夜曾说,此事本是报过甘州府衙刺史知道的,为何久久不见对策,后又推回军中。刺史虽是一方要职,官位却远在你这个正二品亲王之下,他们敢无视甘州发生之事,除了身后有人为他们撑腰,还能有怎样可能。”

    子绛轻拉下哲暄的手,展颜道,“是了,你我眼下困局明明就是皇帝一手所为,就是要看着我们如何处置,若是不明不白这风波就下去了,反叫他不放心,倒不如明明白白去搬救兵,事关百姓,他反而没有斥责的缘由了。”

    哲暄显然是放下一件要紧心思,就连笑声都轻盈了不少,“怎么样,说你书都读傻了可有冤枉你。”

    子绛亦不在意,调侃道,“我傻了不要紧,这不还有你这个小机灵鬼就好了。”

    说罢提笔上书,是请准从并州急调过冬之物的奏疏,发与鸾台,以备查证。

    青琁原本是忙着为将要出阁和亲的大公主筹备嫁妆,还指着未知之事能请教太后一二,哪里想着章和一闹却是把太后闹进了佛堂,这几日又要忙着为太后筹备物什,送去佛堂。

    如此奔波忙碌,一日下来,只觉得全身上下都近乎要散。妙菊正是点了香,给青琁松活肩膀。

    青琁懒懒道,“也不知怎的,这几日总觉得累,像是打不起精神似的。”

    妙菊道,“娘娘可要宣太医署遣人来瞧瞧。”

    “没事,许就是这几日走的路多了些。”青琁示意托了托自己后脖,妙菊忙跟了上。

    青琁只道,“要说原在东宫时候也常行来走往的,也未有这样的感觉,或许是这后冠远重过太子妃的发饰,这才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妙菊只是缓缓道,“娘娘,您是这些日子事儿多,操心得有些累了,不碍事,明儿一早奴婢替您去太医署找柳太医来为您请脉,再让他给您开几帖进补汤药好生调养就好。”

    青琁颔首,感慨道,“眼下这些事说来不过小事。母后总理后宫多年,即便未及封后,不是一样操劳烦忧。”

    妙菊尚未说话,只听得青琁继而道,“太后虽说在佛堂潜心诵经,又吩咐了不许闲杂人等滋扰,可太后依旧是太后,饮食用度不能有缺。既然太后说了用素食,你就告诉膳房日日让人做了精致素菜给佛堂送去,一日三餐一旬不能重样。”

    妙菊细抿嘴,心下浅含笑,只道,“是。”

    青琁这才道,“若有人多嘴,你知道做法的。太后虽说是为了章和的事情自请进的佛堂,可陛下一样日日遣人前去过问,并无与往日有分毫不同。昨夜更是开口,初一、十五给太后请安亦是不能断的。太后若不愿见,就是隔着佛堂,这安也是得请的。这话,你一样让人透给各宫知晓。”

    妙菊心中似有疑惑,稍事间隔,才道,“是,奴婢会着人去办的。”

    青琁见她手中力松,转脸来问,“怎么了,有难处不成?”

    妙菊只作为难样子,待得青琁再追问,方才道,“奴婢只是觉得,皇上明明孝顺至极,可又为何与太后关系闹得如此僵硬。还有——”

    青琁等了片刻,知道她有意提调自己兴趣,细听左右皆无响动,道,“还有什么,想说便说吧,出你的口,入本宫的耳。”

    “奴婢这几日听见下人们多嘴,都说皇上忌惮几位王爷,故而才在宫中打压太后。”

    妙菊这话并不大声,却是这样已经受了青琁的冷眼,自是点到为止。

    青琁只道,“这话,你听谁说起。”

    “四下皆有。奴婢但凡听闻皆厉声打发了他们。后来渐渐听闻多了,奴婢也就暗中打听察访了一番。最早原是太英殿服侍的婢女絮春。说起最早也是好些日子前,一日值夜曾亲眼见得,先前服侍过先帝的小太监安子私下打发了一具尸身往角门去了。”

    这样的事情向来是极不吉利的,青琁只道眼前的妙菊有非说不可的缘由,见着妙菊渐说渐落,只道,“你既然出手办事,必不会留了疑点就来说与本宫听,既然说了,也就说个干脆。”

    妙菊道,“絮春本就是个胆大的,一时竟跟上去见了个究竟,没想到正撞上安子。絮春说,她原是惊呆了,生怕自己被安子杀人灭口。哪像着安子见她,不但没有害她,反倒被絮春疾言之下,说出那惨死之人,竟是往昔常入东宫为陛下抚琴的乐师闾信。絮春多久生出恐惧之意,眼下又见章和长公主之事,这才——”

    “闾信?”青琁心下不禁哑然失声,脑海里萌生出千万种念头。闾信常年进出东宫,备受赏识自是不用多说,青琁虽也曾听闻其琴声悠扬,却未与其深交。即便如此,闻得闾信不知何时惨死宫中,已想着多半与昔日东宫之事有千丝万缕联系。

    这样念头,青琁偏不想在妙菊眼前流露,只道,“许是安子故意欺瞒也未可知?”

    妙菊眼见青琁强压下眼中初起流露的惊恐,如此只道,“也是。安子御前服侍,本就最是稳妥,许是不想让絮春多疑,又不想枉送了她的性命,才胡乱拣选了个人说的。”

    “这事便就这样,你就当不知。其余的若是再有问及,先来告知本宫就是。”

    妙菊起身屈膝下礼,“是。此事是奴婢办得不妥,还请皇后娘娘责罚。”

    “责罚就不必了。”青琁示意着,取过妙菊递来的手炉,“你只把太后那里打点清楚,就算是将功赎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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