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长张作友来到了刘老头家,他推了推门,门虚掩着,他唤了一声刘叔。刘叔在屋里应着了:“是作友吗,进来吧。”刘婶子从屋门探出头来,她招呼大队长快进,“你叔正骂你个倔驴呢,怎么那么死性,脑子一点不活泛。”

    “婶子,叔骂得自然对,如果叔想找个出气筒,我绝对跪在他老人家面前,任拳打脚踢,没有二话。”

    “作友的脾性,我是自然知道的,天冷,陪你叔整两盅。”

    “那可不行,我给叔说说话就走。”

    “要走,这就走,”刘婶假意推了一把大队长,反手却拉住向屋内拽了一把,显然力度放在后者上了,“越往圈外拽,你却净向驴圈跑,莫非闲我手艺不如秀娘。”

    “不是,婶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秀娘的手艺村里谁不夸,但是刘婶子的手艺也不差,快吧,老刘,摆上两个酒盅,你爷俩聊聊。”

    刘叔一挑布帘披着大衣从内屋出来,他的双手也拉住大队长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大队长张作友这才注意到刘叔手中多了一封信,信封已经被他扯了一大块下来,俊秀的小字隐隐约约充满了诱惑力。

    “叔,我能看吗?”

    “怎么不能,里面多处说到你,他关心咱村呢。”

    大队长想看,但是刘叔却并没有立刻给他,他怕他看完拍拍屁股就走了,于是他说不陪他喝两盅甭想看一个字。并且他说经书信里涉及到一些很重要的信息。大队长问什么信息,刘叔缄口不答。很快,刘婶子端来两盘小菜,一盘花生米,一盘猪头肉,一股馨香弥漫了满屋,大队长张作友看后,不觉咽了一口唾沫,脸上带着喜色。这一变化被刘老头两口子看到了,显然他有些不好意思,右手摸了几把后脑勺。

    “你这孩子,还在叔婶家做假,婶子给你说,咱村我给你叔就看你好,实在,能干,这大队长,他们谁够格,整日里想夺你的劝,你婶子骂死他们。”说着,婶子将两个酒杯与一瓶高粱酒放在他们面前,大队长想自己来,刘婶子快先一步,她先给他倒上了,然后再给刘叔倒上。

    “你婶子骂人,你应该是知道的。”

    “滚一边去,老东西。”

    大队长张作友笑了,他当然知道刘婶子骂人的厉害,也不知道怎么了,村里的这些娘们在这几年好的不比,总是比谁的嗓门高,谁骂人最难听,当然秀娘除外,也许只有他一个例外,后来嫁到村里的小媳妇们也学会了,并且长江后浪推先浪,真把先浪拍在沙滩上了。这些老娘们不甘心了,特别以刘婶子为代表,在一次生产队集体劳动之后,她故意找了岔,将几个年轻的妇女骂个狗血喷头,骂得稀奇古怪,骂得从来不重复累赘,无论是谁拉,她就骂谁。终于,年轻的妇女们自甘不如,纷纷投降,不敢说一句话。那时候,大队长张作友还不是大队长。

    大队长与刘老头对饮一杯,大队长一饮而尽,叨了一块猪头肉,肉经过舌尖,肉香弥漫了整个口腔,顺着咽喉而下,这一路上,他都能感到它唱着歌呢,传染了四周的细胞、组织、器官欢乐地跳着舞。两杯酒之后,大队长想着那封信了,没看信之前,他夸耀刘经书是村里的人才,只是这“特殊时期”耽误了他,说吧,他叹息起来。

    “不用着急,经书有自己的打算了。”

    “什么打算?”

    “你看看就知道。”刘老头示意大队长,大队长张作友展信读来,他认识字的,高小毕业,没有再读下去,因为轰轰烈烈的运动吸引着他,他便没有心思读书了,于是,就进入生产队劳动了。

    “果然是好消息,‘四人帮’倒台了,‘特殊时期’结束了,小平同志出来主持工作,所有的工作都转入经济工作上来了┅┅婶子,你看这里,经书兄弟提到我了,他说我应该为村里考虑考虑了。”

    “来,一边看,一边喝,咱这就喝得不够尽兴。”

    大队长又与刘老头整了几盅,信看完了,但是他反而哀叹起来了,他说他何尝不思考过,他的理想就是全村人都住上洋房像beijing人一样,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是一种**的生活。

    “经书这孩子心气高,大队长不要跟他学,我觉得眼下,还是要吃上饭为主,这有一搭没一搭的日子,实在让人受够了,我想大队长是深有体会吧。”

    “是的,农民还是最苦,尽管有些粮食吃,还记得三年自然灾害吧,大路两旁饿死的人不计其数,好歹咱村还算风调雨顺,粮食吃完了,左右几座大山满山的东西也被我们消耗殆尽了,尽管没有饿死的,但也饿黄了眼,想想当初,真是没有盼头了,活着,怎么个活法?还是你们矿工好些,”说到这里,大队长突然想到此次来这里的目的了,他说他想请刘叔出面找他本家兄弟,他想到矿上工作,为孩子们讨得几斤粮票。实际上,大队长张作友他很少求人,他认为这是不正之风,一切都要凭着本事吃饭才对,一切的安排都是理所当然。

    “这就对了,秀爹,这件事包在你叔身上了,不要说你一个,只要你开口,十个八个都不成问题。”

    “娘们懂什么,秀爹是大队长,他走了,咱村怎么办,交给孙发明,你瞧他那熊样子,小的时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知道他祖孙三代,没有一个摆正人,再说这几年,你也见到了,他所带领的那伙造反派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将猪皮当人皮恐吓燕子,生生得将人家吓成神经病,殴打村干部,秀爹也没少被他们整,要不是我与邵老头,秀爹也被┅┅”说到这里的时候,刘老头嘴角哆嗦不停,还是大队长连说这些事都不要再提了,已经过去了。刘老头坚决反对大队长辞职,但是他又觉得大队长去矿上下井也是再正确不过的了。

    “三家林支援高产,正需要人手,我一句话你就能去上班。可是,咱村怎么办?”

    “这也是我愁的地方,好在,我们的灌溉水渠上半年已经竣工,一开春,就能用上了,放闸取水,这已经不是什么难事了,谁做了大队长都能料理得了。”

    “我还是不希望你去!”

    “老头子的,老龟孙,你知道秀爹家的情况,你想饿死他们一家不成!”刘婶子这一骂,竟然坚定了刘老头与大队长张作友的心事。

    “好的,这事就这样定了,明早你同我一起去。”

    “还需要买些什么礼物?”

    “什么礼物,不给我送礼物就已经不错了,大队长去那里工作是给他们面子,不需要的,真的不需要的,等咱们农村的各方面条件好了,你也可以再回来当你的大队长,我想全体村民到那时照样会选你。”

    “那当然,当初选大队长的时候,连孙发明的爹都不选他哩。”

    大队长和刘老头又喝了几杯,桌上的两样小菜全部进了肚子里了,老刘头有意让大队长多吃些,他们这一对夫妻太晓得他了,在他们眼中他就像是自己的儿子,尽管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在矿上,一个去了beijing。但是他们觉得他们都不如秀爹——大队长张作友,为什么,他们还真得说不上来。

    已经下午了,大队长喝得醉熏熏地回家了,一股冷风吹来,他打了一个寒战,推门进去,他却听到哭声,他仔细辨认是秀在哭。他在外面就嚷开了。秀没有理会,还是哭,似乎哭得更厉害了。直到他进了屋门,秀也没有要减弱与害怕的意思。秀娘将秀拦在怀里不住安慰,可是越安慰,秀哭得越厉害。大队长问原因,秀娘说小霞买了过年的衣服,在她面前显摆了一下,她便受不了了。秀娘不说还没什么,这一说秀更加肆虐了。秀扯着嗓子在哭。

    原本,大队长想将秀拦在怀里安慰一下,可是陌生的怒火一下子就起来了,他猛地站起抓起秀就是一顿毒打,嘴里还不依不饶地吼着。秀娘吓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秀爹这般疯狂,秀哭得更厉害了。秀娘好不容易拉住了秀爹,她向秀嚷快跑。峰也再喊,姐,快跑。秀腾地闯开屋门,跑了。秀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邪劲,也冲出屋门,手里已经多了一把笤帚。可是,等他跑出四处寻找秀的时候,怎么也不见秀的踪影,这时候的秀躲在远处的玉米秸堆里了。

    “不要管她,让她死在外面,她敢回家,看我不打死她!”大队长呵斥了近前的秀娘就转身回去了。秀娘嘴里唤着秀,叫嚷着峰儿快去找姐姐。秀娘与峰儿分头找,可是怎么也没有找到。秀在玉米秸堆里,她嘴里唤着娘,心里却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去爷爷家。于是,在这一念头的驱动下,她悄悄出来了,神不知鬼不觉,逃出了小李庄,撒腿向爷爷家跑去。

    那时候的夜似乎比现在要黑得多,现在几里的道路在那时却走成了遥远。秀有着爹一样的倔强,她走了,黑夜很快就来了,一来便迅速占据了整个世界。走出这个小山村,秀就不哭了,她竟然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她像个男孩子一样拾起地上一根小木棍使劲抽打路旁的杂草、灌木,她就像和它们有仇似的,使得力度很大,但是倔强的那些野草、灌木被她一击之下虽然歪了脑袋,低了头颅,等秀走出老远后,它们又就恢复了原貌,呲牙咧嘴得望着她的背影。

    眼前是一条道路,是通往爷爷、奶奶家的道路。爷爷奶奶在矿上居住,他们早就给爹说过要将秀要过去,农村的生活太苦了。那是在去年过年的时候说的,秀在里屋听到了。她想跟走,因为她是一个懂事的孩子,这样可以省下一个人的口粮。可是爹怕给爷爷奶奶带去麻烦,说的多了,爹便说秀记挂着峰不愿去的。爷爷奶奶也无法,只好作罢。现在好了,秀走出了这一步,所以刚才的疼痛与害怕已经过去了。秀的脸上有些笑容了,她将木棍挥出响声出来。秀怕鬼,他听村民们说过有一种鬼,红眼睛,绿鼻子,四个毛蹄子,它时常在村口与大路边转悠,转找走失的小孩子。秀哪里知道,这是大人们吓唬小孩子的把戏,当小孩子听到大人们嚷到红眼、绿鼻子、四个毛蹄子来的时候,小孩再也不敢出门,都钻到被窝子里去了。秀有些打哆嗦,她环顾四周,这黑夜中真的好像有无数个他们所说的怪物要拥上来了。刚才的释然与欢快瞬间被恐惧占领了,眼睛不停使唤,胸中跑着小兔子,腿脚打着旋,好在依然向前走着。

    前方有一排灯光,会行走的灯光,秀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她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幸好有一棵大树,她跑过去蹲在树底下了。秀不知道他们是下井回来的矿工,他们头上的镀灯像月亮一样亮。秀觉得他们是土匪或者是打了败仗的俘虏兵,他们还不停地嚷着,说着。被他们抓住可不是闹着玩的,一定要弄到山上当“压寨夫人”,这些传说与故事,秀的耳朵里早就磨出耩子出来了。但是,他们从秀的旁边走过,秀觉得他们又不像是土匪或者是打了败仗的俘虏兵。因为灯下看不见有枪,也不像土匪跨着大马。他们像村里刘爷爷家的大叔,她见过他这身打扮。秀开始不害怕了,可是她还是没有敢出来,等他们已过,秀才出来,她没命得向前跑。窑快到了,秀能看到住家的屋里透出灯光来,和他们家的煤油灯一样。掌灯的时候,娘总是在灯下缝啊,补啊,当然娘套出来的棉衣棉裤好暖和,给秀绣在棉袄上的牡丹花好不精致,好多婶子大娘都夸娘的手好灵巧。秀不再害怕了,眼前的小路是一段矿渣路,算是到矿上了。秀想。

    去往矿上的道路上有车子了,是自行车。叮铃铃,叮铃铃,车铃随着夜风在四处传播。秀知道爹整日里盼望有一辆这样的自行车,她也盼望,去年跟爹到爷爷家,走在路上,她看见一个与爹年龄相仿的人骑着自行车,前梁上也坐着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她嘴里还含着冰棍,那是夏天。秀好不羡慕,如果爹也有一辆这样的自行车,自己坐在前面,风在耳边吹过,那种感觉肯定很奇妙。

    这时候,秀也感觉不到冷了,鼻尖竟然冒出些汗来了。附近几家的煤油灯也很快熄灭了,秀猜想应该很晚了。他还猜想也许爷爷奶奶早就已经睡觉了,怎忍心叫醒他们呢。要不,在外面找一处像麦堆的地方猫一夜也行,总之,她再也不愿意回到村里去了。想到这里,她哭了,实际上她怎能想爹、娘还有弟弟峰呢,还有娘又怀上了,应该又是一个弟弟吧,娘说他很调皮,她想守着娘,等着小弟弟出生。

    走过了一段曲曲折折的小路,爷爷奶奶的小屋就呈现在眼前了。他们的小屋是瓦房,还是爹与二叔帮忙盖起来的呢,那时候二叔还没有去当兵。黑咕隆咚的小胡同有狗的叫声,秀担心那恶狗突然从他们的家里窜出来,秀是抵挡不住它的。索性,它没有出来。秀去敲门,门是用两块厚重的木板拼凑成的,很结实的木板,秀瞧上去竟然没有声响。秀唤爷爷奶奶,也竟然像蚊子一般的声响。秀想法子,可是四周都是人家的房子,少说也有两三米高,没有可以攀援的地方了。好在在墙角有几块乱石木板垒成的鸡窝,已经没有鸡了,能容下她呆一夜就行。秀果真走过去,蹲过去,挺大的,能容三个她来。

    秀累了,很快,她睡着了。朦朦胧胧中,她听到有人敲门,是爹。她不敢出声,她知道如果被发现了,准被抓住打一顿。门开了,是爷爷。爹问爷爷,秀来过了吗?爷爷说没有。里屋奶奶唤爹了。爹进去了,进去的时候他把门带上了。秀想过去听他们说什么,但是不敢,因为如果过去,爹正好出来,抓个正着。很快,令秀感到疑惑的事情发生了,先是奶奶在哭泣,嘴里唤着秀,而后是爷爷辱骂爹的声音,最后,爷爷让爹跪在院子里了。这是秀壮着胆子透过一个门缝看到的。爹低垂着头,似乎还抹着眼泪。秀从来没有见过爹给人下跪,前两年村里闹的厉害,“造反派”将爹押到一个台子上,孙发明给他戴了一个高高的帽子,那时很多小伙伴都去凑热闹,他们指着台上的爹说,“秀,你爹戴上高帽了,他是坏人,你一定也是坏人,地主羔子,小地主羔子!”小伙伴们骂秀,秀也骂他们,秀气得直哭。秀回家里,娘还在缝补,秀告诉娘说爹被人押上台了,小伙伴们都骂她是地主羔子。娘为秀抹去眼泪,说秀不是地主羔子,你爹是贫农,你爷爷是矿工,你老爷爷也是贫农,你怎能是地主羔子,你爹也不是地主。秀问娘,为什么他们要给爹戴高帽子?秀娘说他们是坏人。秀点头,她当然相信娘的话。娘带着秀去卖场看了,孙发明等几个“造反派”正挟持着爹一定要他磕头,认罪,可是爹怎么也不跪下,他说,男子汉大丈夫跪天,跪地,跪爹娘,就是不给你们这些害人精跪。秀记得爹当初说的话,娘当时没有流泪,她咬紧牙关,眼睛睁得大大的。秀还记得帽子上写着“打倒资产阶级当权派”。

    “你跪在这里有什么用,快去找秀,秀是我的命根子,如果找不到,你娘我也不想活了。”奶奶从屋里钻出来,她辱骂着秀爹,秀爹喊着娘。“不要喊我娘,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老头子,走,咱去找秀去!”奶奶因为恼怒刚走出几步险些摔倒,秀爹上前想搀扶,被她用手甩掉,“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虎毒还不食子呢,秀没有新衣服穿那是你没有本事,找小孩子撒气,滚一边去!”

    秀再也捱不住了,她推开门,唤了一声奶奶,又唤了一声爷爷,随后跪下来了,“爹,是秀不好,我不要新衣服了!秀以后再也不要新衣服了!”秀不住地给爹磕头,秀爹一把将秀抱在怀里,“秀,是爹不好,爹一定给你买新衣服,爹不好打你,你打爹!”秀爹拿起秀的小手打自己。“爹,是秀不要,以后我再也不要新衣服了。”秀还是哭,奶奶搀扶起秀,秀搀扶爹。奶奶不许,“让这个龟孙跪着给秀出气!”

    哪知秀又跪在奶奶的眼前了,她说爹不起来,她也不起来。奶奶无奈又骂了爹,她说如果不是秀求情一定让他跪一夜。

    他们都进屋了,爷爷将煤油灯挑得很亮,奶奶拿出两个馒头给秀,秀给爹,奶奶不许。秀硬给爹,爹接过来。“你看秀,还是疼爹,你这个龟孙不知道好歹。”爷爷在一旁又开始开骂了。爹吃馒头的时候,鼻头一酸,泪水又落下来了。

    爷爷奶奶让秀留下来,秀望着爹,征求他的意见。秀爹不敢再反对。爹给秀说一定要听爷爷奶奶的话,一定要孝顺爷爷奶奶,秀当然懂得。秀爹告诉爷爷说,他明日要跟刘叔去山家林煤矿支援高产,过年的时候还能赚些白面与肉来呢。爷爷说是应该的,在那小村子里当一辈子大队长能有什么出息。秀爹征询奶奶的意见,奶奶与爷爷的主意是一致的。

    小瓦屋的灯光透过破旧的小窗户投射到外面来了,有了月亮,她是从浓厚的云层中逃出来的,皎洁的光亮照射了四周,映照了黑夜中的树林与低矮的房屋,还有远处高大的井架。这个黑夜,有盏灯是多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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