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一年春天,大队长张作友像往常一样随着矿车下到井下去了,额头上的镀灯划过了一条光亮的弧线,他很清楚每一个巷道,他叫后边人跟紧,每一次下井他都是这样唤上几声,约莫走了一袋烟的工夫,光线聚成一个亮点了,他们便停了下来。他将昨日遗留在这里的木棒集合在一起,他们第一项任务便是打支撑,只要支撑打得牢靠,这随后的工作便顺利了。选择哪个点打支撑,该用多少木棒,木棒的粗细程度等,大队长都了如指掌,这一年多的井下生活,他简直像个井下通了。没用多长时间,支撑做好了,他让其他人走来,他再试探一下,果然牢靠,这就可以掘进挖炭了。
    后面有人唤他的名字,随着呼唤,来人额头上的镀灯也是慢慢亮了许多。走进些,仔细辨认,原来是管矿长。他唤作友,大队长问他又什么安排。他说上面有人找,大队长说等上了井不迟。他说不行,是公社的老高。大队长闻听老高,他笑了,笑罢,疑惑道,老高怎么找这里来了,让他在上面等着,中午再说吧。管矿长不乐意了,老高可是你们公社书记,你这是一天的工我就你算上就是了。大队长不是工的问题,我是怕出现什么问题。管矿长说他们能出现什么问题,只要你安排妥当就好。其他工人见事情紧迫,也劝说大队长上井。无奈,大队长做了些许安排尾随管矿长上井了。
    老高何许人也,他原本就是渴口公社书记,年龄要比大队长大三四岁的样子。“特殊时期”时受到冲击,他被“造反派”戴上高高的帽子押到主席台上,主席台设在中学,一行红地白字格外醒目,上面是“打倒走资派高文彬”。一张张大字报横七竖八地张贴在四周破破烂烂的墙壁上。台下是十里八乡来看热闹的百姓以及该学校的师生,喝彩声不断,红卫兵小将们押着高书记的时候,围观的群众还不忘了吐唾液,骂上两句。台上宣读老高罪名的不是别人正是孙发明,他的声音异常洪亮能传到十里开外去。
    在学校墙外一个角落里,正有两人正察看着这一切,他们正是大队长张作友与小伙子二利。大队长说得想出办法救出老高,二利说他们那么多人,我们就两个,怎是他们敌手,除非……他话音停顿了。大队长问他除非什么。二利说除非我们手中有枪,说到枪的时候,他们的目光转到了北山,那里有一支部队。没有想到他们不谋而合。说到他们便去做了,但是眼下还要等到他们宣判后的结果,尽管距离远些,但是孙发明的大嗓门,他们还是听到了宣判结果,三年监禁。老高被押走游街了,他被押上了汽车。大队长与二利也不闲着,他们悄悄尾随而去了。汽车先围着城里的街道转了两圈,虽然说城里,实际上一点水泥路面都没有,和农村乡下没有什么区别。两边的民众也算是看个热闹,说笑着,至于车上人犯了什么罪,他们根本不关心,即便是马上要枪毙。随后又被押到农村来了,十里八乡都去了,每到一个地方依然是孙发明在他们的领导的授意下大声宣读老高的罪名,老高恨透了他了。
    最后,游街结束了,老高被押到了公社的牛棚,牛棚是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栽种了许多高大的杨树,“造反派”们安排了两个红卫兵看守,他们都荷枪实弹。大队长找到了这个地方,他与二利商量还真得必须去趟北山部队。北山部队距离公社并不远,这不远的路程对于他们来说并非是考验。很快,他们看见部队的高墙了。他们找合适的下脚地点,转了好几圈,终于找到了,二利说北山部队他经常来,早就摸索清楚了。大队长说那更好。二利找到了军火库,他说里面有真家伙,偷出一些。大队长说今日即便是犯了罪,也要救出老高,明日老高能不能活着出来真得难说,我还担心老高想不开自杀了,他一家老小可就麻烦了。于是,他想定今晚就做了。大队长与二里的身手都很敏捷,他们并没有费多大的功夫就进到军火库了,每人挑了一把步枪,在一个蛋盒里装配了十发子弹。猛然,他们听到听到有声响,继而有手电筒的光照,他们隐藏起来,不多会,声响没有了,光照也消失了,他们趁此机会便逃出了北山部队。
    这一切是如此顺利,连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那下一步便是公社牛棚了。他们神不知鬼不觉便顺着高院的杨树进入了牛棚里,两个站岗的红卫兵竟然昏昏入睡,他们下了杨树,每人一个从后面砸昏了红卫兵,从他们身上搜到了门房的钥匙,大队长唤老高,老高借着月光看到是张作友,他眉头紧皱,他说你们上他们当了,这是圈套,就是引你们上钩。果然,牛棚大院大门打开了,十多个红卫兵已经包围了这个大院子,老高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要出去。大队长说他也要出去,他是个男人,敢作敢当。大队长张作友面对众多小将们,他交出了枪,二利也很不情愿地交出了枪,可是即便是这样,他们也没有逃脱被一顿毒打的惩罚。
    一听说老高来了,大队长张作友还是一场欣喜的,他刚上了井,一双大手就握住了他。大队长望见的是一张大白脸,而他是一张黑炭脸,一黑一百相得益彰,两人看后都哈哈大笑。
    大队长说要去洗个澡,管矿长说这怎么行。老高说没事的,我等着他。大队长起洗澡了,他并没有用多长的时间,便换了一身干净行头出来了。再对照老高,依然不如老高的整洁与气派。
    “今日,我请你喝酒,咱们叙叙旧如何?”老高征求大队长的意见。
    “这么多年没见了,喝顿酒是应该的,我请客,可是……”大队长想了半天,也找不到一个地方。
    “走吧,上车。”
    “上车?”
    大队长这才看到矿厂门口停了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那便是老高的车了,他问老高,老高说是的。大队长很羡慕地点点头,他们很快上了车,有司机专门开车,他们到达了公社。这里大队长再熟悉不过了,这算是他战斗的地方了,参加了无数次的会议,经受过无数的批斗,也上过无数次公社的报栏。原来张贴的乱七八糟“大字报”都哪里去了,他有些疑惑了。大队长还看到有几个年轻的小伙子,也是穿着整洁,他们正在忙碌着打扫卫生。
    “一切都结束了吗?”
    “是的,结束了。”老高说这话的时候,还是保留着意味深长的口气。随后,老高吩咐一个姓“张”的小伙子通知食堂做四个菜,说要有两个大件,再准备一瓶大曲。姓张的小伙子答应一声去了,大队长有些拘谨,他说这样不好吧,老高说没有什么不好,他来买单的。大队长依然过意不去,他见老高意气风发,想必混发达了,财大气粗了。老高对于他的想法,当然心知肚明,他指着大队长的鼻子笑了笑。大队长也笑了笑。
    很快,四个菜准备好了,两个小菜,猪耳朵,花生米,两个大件,一个烧鸡,一个清蒸鲤鱼。大队长哪里见过这样丰盛的午餐,他有些退缩了,不敢近前。老高拉住他了,他说今晚不醉不归,咱哥俩好好叙叙旧。大队长闻听说得也是。自从那次,大队长与二利去救老高结果被关押起来,他们是分开关押的,没有想到几天之后,大队长被放了,他去问孙发明,老高去哪里了?孙发明说不知道,也许被枪毙了吧。大队长闻听,一阵心急,要给孙发明拼命,哪知孙发明跳出老远,他反问大队长,你知道这老高的身份吗?大队长摇头,他说这老高的父亲是国民党,他便是埋伏在我们身边的特务。大队长当时哪里能相信。他们此时坐下,大队长第一杯酒下肚,便打开了话匣子,他说他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老高了呢。
    “他们说把我枪毙了是吗?”
    “是的!”大队长说出了自己的疑惑,“我并不相信他们的话。”
    “哈哈,“老高笑了,他继续道,“他们说的是对的,我父亲是国民党,我也确实是潜伏下来的特务。”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特别低。
    “你害怕了吗?”他问大队长,表情由刚才的嬉笑变得严肃起来。
    “我知道你还玩笑。”
    “不是的,真的!”老高越发认真起来了。
    大队长猛地站了起来,他说,他是贫农出身,他还是一个**员,绝对不与国民党混为一谈,也绝不与特务一桌吃饭。哪知老高听了这话,笑得前仰后合,这时候,大队长还知道老高是在哄骗他,他只好坐下来了。想想,也是,哪能国民党做公社书记呢。
    他们喝了不少,也说了不少,但是都是回忆往事,大队长问起当初老高被押到哪里去了,老高说他被押到省城,他一说大队长颇感惊讶,有多大的罪过在公社不能解决还要到省城解决,他又想起刚才老高说的玩笑话了,尽管大队长有些醉意,脑子还算清醒些。大队长问到了省城就放了吗?老高说是啊,到了省城省里领导不能判决,到了电话,就把我放了。
    “打电话,往哪里打电话?”大队长感觉老高在说谎。
    “你猜?”老高故弄玄虚,他的如此表现令大队长很为不满,因为他是一个直爽之人,他不喜欢拐弯抹角,满肚子的花花肠子他是最讨厌的,他为何同意孙发明当大队书记,他认为孙发明并不坏,只不过他脑筋比较僵硬,就是我们常说的有些教条,但是也算是一个为人直爽之人,他们都像梁山好汉一般,可眼前老高不是。他城府极深,大队长的眼睛里感觉模糊了,他当初只所以保护老高真是没有仔细思考过原因,只是因为他与他出于同一个战线,或者说,他们都是“大联合”。
    面对大队长的狐疑与红彤彤的脸庞,他直笑,他是了解大队长张作友的,在他眼里,他就像小李庄一般淳朴,没有沾染到任何渣滓的泥土或者说灌木丛。
    “我知道你还想知道什么,但是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以后你会知道的。”老高饮了眼前一杯酒继续说道,“作友,这大队长还是非你莫属,从bj传来的消息知道,小平同志进入中央了。”
    “那又怎样?”
    “那有怎样,你真得学习了,小平同志可是抓经济的好手,我敢说下一步,所有的问题将来围绕经济展开,无论是农村还是城市将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想正是你一展身手的时候,你不是想在这片土地上有所作为吗,是时候了。”
    大队长听不明白老高的话,他莫名其妙,对于他模棱两可的话半信半疑。
    “作友,你说实话,你们村村民穷吗?”老高问。
    “穷!”大队长当然知道他们家应该是村里面最穷的,但是纵观全村来看,吃不上饭的,像他们家这样时不时出于饥饿边缘不在少数,自从他去了山家林,情况有所好转,但是还不够他周济别人家的呢。每个月,他都要将一些粮票与工资送“五保户”家以及那些更困难村民家。秀娘实在看不过去了,她哭着阻止他说,我们刚能吃上饭,白面馍馍还不能吃饱,你又将仅剩的粮票送给人家,这日子要我们娘俩怎么过。大队长劝秀娘说,不要紧的,他一天下井算是两个班的,他是队长,整个矿区工人中,他是工资最高的,能保证他们娘俩的生活。秀娘还是不应允,但是男人当家,她也是无奈,不管怎么说,比前一阵子好得多了,她便不再阻拦。大队长还要求秀娘在适当的时候要帮“五保户”王奶奶做些缝补衣服,秀娘没有推辞都照办了。当然,至于挑水、除粪都是他大队长的活,晚上或者早晨,他隔三差五就会来的。
    “穷又怎么样?”
    “怎么样,我们要改变!”老高将酒杯放在桌子上,似乎他使出了力量,酒杯的酒水漾出了酒花。
    “改变,”大队长真得不明白今日老高要说的是什么意思,改变,土地如何改变,这小山村如何变化,破衣烂衫的农村如何改变。他百思不得其解。
    大队长喝醉了,他趴在桌上竟然睡着了。老高却异常清醒,他唤工作人员整理一个干净的床铺,很快工作人员说准备妥当了,老高与工作人员一同搀扶着大队长进入一个房间,大队长并没有走,他又唤工作人员给他沏一杯浓茶水,一支钢笔与一沓稿纸。随后,他在一张写字台前坐定了,一沓稿纸铺展开,他拿起一支钢笔,想写字,但是没有写,随后,喝了一口浓茶水,望着窗外,还早,而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支烟,点燃,烟尘很快弥漫整个小房间了。一支烟过后,老高在稿纸上写下:土地,农民,然后又画了两个大大的圆圈,将土地与农民完完全全地圈在里面了。写完后,他又喝了一杯浓茶,见了底,他提起旁边的水壶又冲了一杯,茶叶在开水的冲击下飘荡起来,打着旋,像水花一般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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