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小穿好衣服,来到院子里。爷爷蹲在离牛儿不远的地方,他抱着烟袋,几乎是蜷缩着坐在那里,他瘦小的身子骨那么一缩,就像一个长年蹲在屋檐底下的咸菜缸子。刚才在窗子后面,他没有看到爷爷。这时候,爷爷看到了他,也许他看到了狗小眼里的迷惑。
    爷爷说:“咱家的马。”爷爷的喜悦之色再也无法掩藏,他突然不自觉地乐了,乐出声音来,他的每一道皱纹里都乐出声音来。
    狗小闻到一股淡淡的马粪味,就像这深秋的早晨一样清凌凌的。狗小说:“这不是咱家的牛。这是生产队的马。”爷爷的喜色已经收敛,他不再理狗小。他的目光集中在牛上。这时候他站起来,抓起立在墙边的扫帚,一下一下地扫起牛的身体,草屑和尘土纷纷落下。有一根牛毛飘起来,飘得很高,它从枣树的枝杈间穿行,闪着金色的光。
    太阳升了起来。
    狗小说:“爷爷,这下我有牛骑了。”
    爷爷说:“牛可不是叫你骑的,牛是来犁地的。”狗小说:“我们家没有地。”这时候,狗小听到娘在院子外面喂猪的声音。狗小觉得他该去上学了。
    狗小说:“我该去上学了。”爷爷说:“今天不去上学了。”爷爷并没有瞅狗小,说这话的时候,还在给牛清扫着身子。
    狗小说:“今天不是星期天。”爷爷说:“不是星期天也不去上学了。”娘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提着泔水桶,她看到狗小站在那里愣神,就说:“狗小,你还不去上学?你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太阳都一扁担高了,你还不去上学。”狗小说:“今天不去上学了。”娘说:“今天不是星期天,为什么不去上学?”爷爷放下手里的扫帚,一边往烟锅子里摁着烟末,一边说:“今天分地,今天不是星期天也不去上学了。”接着,爷爷擤出一把鼻涕,随手甩在潮乎乎的院子里。
    爷爷说:“等一会儿去生产队分地,抓阄儿。你看看我这双手,糙得跟锅底似的,你看看。”爷爷叼着烟袋,伸出一双大手来。
    爷爷说:“我想让狗小抓,他手干净,脑子也干净,没有私心杂念。”娘愣怔片刻,说:“那就不去上学了。”
    “二婶子在家呢?”
    邻居黄有胜的老婆来了,黄有胜夫妻俩年轻,也就算二十出头的样子。她进来后没有看狗小娘,而是专注于枣庄下的黄牛来。
    “爷爷也在?”她这才看见狗小的爷爷。爷爷咳嗽了一声,根本不理会她。但是她感觉黄有胜的老婆是冲牛来的,于是,她又咳嗽一声,然后大声冲着狗小娘嚷道,“小的娘,大队长分牛的时候说这头牛属于哪几家?”狗小爷爷似乎故意在说起什么,也是再告诉黄有胜老婆某些信息。
    “是的,你们几家的牛,但是大队长最后补充说,分到我们家的时候正好是落单了,于是就补了过来,大队长还说我们两口子年轻,草料一定准备的齐全,不会亏待牛,他说这头黄牛应该是最壮实的一头了,我只想看看它,明日送点草料来。”
    “不需要,我们都有手,有胜家的,你放心,这是我们几家的,并非我们家独占,如果说牛在谁家出了意外,谁就会承担责任的。也就是说,牛现在还是姓‘公’,不姓‘私’。”
    “老爷子说哪里话,我没有那个意思。”黄有胜见老爷子倔强便不再说什么可,推个借口就走了。
    爷爷让狗小去换一件干净衣服。狗小不太情愿地去了,因为他不喜欢穿干净衣服。一会儿抓阄儿的时候,那么多人盯着他,他不自然。并且他也不想去,他的那伙伴们都上学去,恐怕只有一个他留了下来,他在埋怨爷爷了。狗小已经十岁了,他觉得一个十岁的人,穿着新衣服去抓阄儿,肯定会被别人笑的。但狗小还是换了,他突然想到抓完阄儿后,他可以去东山的小河边转一转,顺便去抓几条小鱼回来。
    狗小跟在爷爷身后,穿过一条条小巷,绕着一座座猪圈,浩浩荡荡地向生产队的大队部走去。狗小在后面唱着歌,这是那个刘老头教给他的,人家都喊刘老师,唯独他们几个小伙伴表面上唤刘老师,背地里喊刘老头。刘老头在课堂唱歌的时候,气运丹田,鼻腔轰鸣,嘴巴喉咙大开,这时候他们几个小伙伴就立刻钻到石板下去了。他们的课桌是石板做的,三面用石块垒了小墙,中间是空的,正好可以藏人。几个小伙伴这一钻进去,同学们都哄堂大笑起来。刘老头觉得不对劲,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他见峰、狗小、毛四、钢弹不知哪里去了,询问其他同学,一个同学指着石板底,刘老头这才明白了。他走到进前,一个个给揪了出来,他们不想听刘老头唱歌,这好办,将他们揪到跟前,刘老头扯着嗓门唱的时候,他们浑身起着鸡皮疙瘩,但是不能咬牙坚持,刘老头看着他们痛苦的样子,这“扑哧”一笑,所唱的歌谣已经走了调,实际上,他哪个调子都不在调上。
    生产队大队部坐满了村民,都叽叽喳喳不停。狗小有些不耐烦,爷爷说:“小,你给我抓好了,爷爷有赏。”狗小一听,有了劲头说:“有什么赏,先赏一个。”爷爷说:“他们都坐在里面是等着抓阄儿,等抓好了,我自然有赏。”狗小才不相信,他给爷爷做了一个鬼脸。
    孙发明队长从里屋走出来,后面跟着李会计和王测量员,旁边还有民兵连长李忠,是专门维持纪律的。爷爷就立在了那里。队长说:“大伙儿静一下,都到齐了吧?还有没到的吧?没有了是不?咱马上就抓阄儿,抓完了阄儿咱就去分地。看到这斗了吗?原来它是分粮食的,现在咱用它来分地,里面放的是号码,念到谁,谁就抓,只准抓一下子。嗳,孩子也来了不少,不管是大人孩子,就只准抓一下子。”
    队长怀里抱着一个柳条大斗,他的目光很快从狗小眼前闪过去了。这时候有人喊:“有没有弄虚作假?”队长说:“头朝下,谁要弄虚作假谁头朝下┅┅”他骂了一通,自然没有人再怀疑了。
    爷爷来到狗小身边,他伸出粗糙的手掌把狗小拉起来,拍打着他的衣服,把手掌放到他的后脑勺上,说:“斗里是纸团,你不要看,你闭着眼抓一下就行。”会计开始点名,整个房子里静下来,狗小看到他的邻居高台阶走过去。他喊他台阶叔,他不过二十一二岁,有个小女儿,叫小会,刚刚会跑。他已经跟父母分家过了,所以他是代表他老婆李海燕和女儿小会过去抓阄儿的。高台阶长得高大黑壮,平时喜欢跟人掰腕子,总赢,不过今天,狗小看到他把手伸进斗里去的时候,抖得厉害。当他把纸团攥到手里,轻声地骂了声操他娘。
    狗小不由得紧张起来,耳朵里塞满牛嚼草的声音,心里有野兔子窜来窜去,他想他的同学们现在正坐在教室里,听刘老头讲解神笔马良的故事。狗小觉得爷爷把他的手攥得越来越紧,他能闻到爷爷的粗布衣服里散发出来的热烘烘的鲜腥味儿。
    “陈万财。”爷爷的手哆嗦一下。陈万财是狗小爷爷的名字。爷爷片刻之后把狗小推过来,爷爷的两手就像树叶一样落在狗小的肩头,软弱无力。狗小走到孙发明队长面前,他把手伸进斗里,像爷爷嘱咐他的一样闭上眼睛。他摸到一粒纸团,它潮乎乎的,凹凸不平。
    还没等爷爷回过神来,狗小就展开纸团,狗小看到了一个粗壮有力的“1”,心里不禁“扑通”一下子。狗小一直把这个数字看得十分高大,时时刻刻在追求它,狗小想学习是“1”,他想个头是“1”,他处处都想是“1”。此时,他手里攥着这个“1”字,激动万分,以至爷爷陈万财跑过来,把纸条拿到他手里时,,狗小还没有从这个“1”中回过神来。
    这时候,抓阄儿结束,三十多个小纸团已经来到人们手中。爷爷陈万财双手抻着那张小小的纸片走到队长面前,说:“队长,你看看,队长,你看看。”队长一看就乐了,说:“陈万财,你的孙子真疼你,上来就给你逮个第一,以后你就第一下去了。”爷爷说:“这是啥意思?”队长说:“分地的时候你就知道了。”狗小想他的任务已经完成,该松口气,于是就想松一口气。
    第二天晚上,已经到了深夜了,大队长正要睡觉,他听到外面有唤大队长的声音。大队长听得出来是狗小的娘。他有穿上衣服走出了屋门。他见狗小娘拿着手电筒,后面跟着狗小。他还没有来得及问,狗小娘先说话了,他问大队长有没有见到她公爹,大队长说陈叔没有到他这里来。大队长看到狗小娘凌乱的几缕头发在眉心间不住晃荡,他知道这个女人不容易,照顾老,又照顾小。狗小没有爹,实际上他是有爹的,不过,他们不要他们了。他在城里又找了一个女人,就不要他们了。狗小娘记得很清楚那年的事情,那年狗小爹经常从城里回来,他白白胖胖,脸比张家铺子里炸油条的张家丫头还白,他不理他们娘俩,哦,那年狗小已经五岁了。他不理他们,他不是捂着被子睡大觉,就是站在枣树下面发呆。队里分了地瓜,狗小娘一趟趟地从地里抗回来,他站在枣树下面,狗小娘抗着一口袋地瓜,把腰板挺得直直的,从他身边走过来走过去,好像想证明什么。但他并没有瞅一眼狗小娘。够下因为知道他买来的糖块,于是就想表示亲热,他嘴撇到了南墙。
    狗小爷爷抄起笤帚,嚷道:“你永远也别回来,我没有你这个儿子。我没有儿子,我只有孙子。”
    于是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大队长让狗小回去,他与狗小一起寻找。他们将全村转了一圈,然后又穿过一座土桥,土桥在北湖,大队长看到一片枣树林,他知道那里面曾有有人上过吊。多少年前,他也曾想过这里,可是他怕自己上过之后,孩子们便不敢再来这里了,于是,只能选择牛棚。
    他们沿着小路走,两旁是平整的土地,地里还没有长出玉蜀黍,地虽然已经分出去了,可是,村民们还没有来得及播种玉蜀黍,当然也就是这两天了。他们从北地头走到南地头,看到全是土坷垃与杂草、灌木。他们又向东走去,他们知道前面不远就是南岗子,南岗子的北面有一口很细很细的枯井,已经没有水了。那年没有水的时候,大队长用一块硕大的青石覆盖上面了,因为他怕调皮的孩子钻进去造成伤亡。好在,这块青石又好几顿重,小孩子们搬挪不动,如果不是这块石头,想必这里定然是那些孩子们的乐园了,造成不造成伤亡,还真不好说,因为没有假设吗。大队长用手电筒照了一下,黑乎乎的,什么也没有。狗小娘一定放下心来,大队长能感觉到。
    再望前就是李家坟了,狗小娘禁不住头皮发麻。她知道李家坟有一片坟地,坟地中间有三棵枣树,如果有人敲一下树干,蛇就会从坟里钻出来。
    也不知道怎么,这小李庄姓李的人口锐减,年龄大的外姓人说,这李家坟地并不好,而是在村庄的东头,可是外姓人都将自己坟地迁到了山上,山上有水有树有草,自然祖上坟地受了风化,后代就倍加兴旺,有厚便有薄,有兴旺必然有衰弱,此消彼长了。
    大队长哪里有心情思考这李姓人的人丁兴旺或衰弱问题,他们绕过那片坟地,来到北地头。大队长知道北地头上游便是水渠了,夏天,那里面长满了水草,孩子们不允许到水渠去玩,那是刚修好水渠的时候,大队长要求全体村民一定千叮咛万嘱咐各家孩子的。孩子们只能在下游逮小鱼,捉青蛙,当然有时候,也看到水蛇像箭头一般在水面上飞来飞去。
    大队长抬起手电筒,猛然,他发现了什么,他问狗小娘,“小的娘,你看那是什么?”远处是黑乎乎的东西,光亮赶到的时候,原来正是公爹的后背,公爹黑色的粗布褂子必备风掀起一角来,公爹坐在水渠岸上,身子有些歪。
    狗小娘说:“爹,都这么晚了,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公爹没动身子。大队长走到狗小爷爷身边,他的烟袋放在身边。
    “爹,你这是怎么了,爹?”
    狗小娘也蹲下身子,把公爹的两只手挎在肩上,但公爹的身子已经不打弯了。大队长让狗小娘站在一边,自己背上了狗小爷爷。狗小娘往前走了几步,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大队长说了一声小心,但是他听到狗小娘啜泣的声音。
    葬了狗小爷爷之后,那天下午,邻居们都走了,大队长让秀娘最后一个走的。喧闹了几天的院子,猛地静下来。不要说狗小娘心里有些不安,连秀娘也觉得孤单了。她望着拴在枣树上的黄牛,再环顾这个家庭,不比原来她家强。几年前,全村他们家最穷,人家当大队长虽然不可能都富,但是还是能吃得上饭的,可是张作友当了大队长,偏偏孩子们要像一个个要饭的一样,瞅着人家快到饭食了,再到人家去,当然人家会碍着面子,赏赐一些吃的。好在,以后去山家林下井去了,这以后的日子便好过了。秀娘看到马槽里只剩下几根硬邦邦的玉米秸,就拿起筛子,给黄牛筛一筛草料放进去,黄牛“哞哞”地兴奋地扇动着鼻子,哈出的热气喷在秀娘脸上,有一股浓重的青草味儿。
    “还是给他们喂吧,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够下上学,地里还有活。”
    “嗯,嫂子这样说,自然有这样的道理,公爹在世的时候将这牛看得比生命都重,这本身便是生产队的,至于分到农户,也是几家公有的,不是属于私家财产。”
    “是的,我们家分到两亩半地,小帅子摊不上的,我们也没有指望这个,五口人的地,光指望这个是要喝西北风的。”
    “嫂子说的是,好好的生产队的土地为何要分了,有些人可以了,可是我们孤儿寡母就遭殃了。”
    “妹妹不要担心,只有我与你哥有了空闲一定会来帮你,日子总得向前过,你说不是吗,看看狗小,很快就长大了。”
    “如果不看在孩子的纷上,我早已先在公爹之前就走了。”说吧,狗小娘又开始啜泣起来了,他身上的孝衣还没有拆掉,这一落泪又引起秀娘的感伤。秀娘还是安慰,一两个钟头之后,秀娘才回家。
    刚进门,秀娘看到大队长在抽烟,华在地上打滚玩,峰与小帅子上学还没有回来。秀娘埋怨秀爹不问孩子,大队长这才想起华儿。大队长说起狗小娘真是可怜,秀娘开始骂起狗小爹来了,他骂他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他在城里卖猪头肉,我见过的,并且还曾经买他家的呢,那次,我从山家林矿回来,走到一个小摊处,说了一声买一斤猪头肉,那人抬起头,我见正是狗小爹,他给我称了一斤,他说什么都不要钱,那怎么能行,我硬给他钱,最后,无奈,他收下了。”
    “我以为他能有多大出息,原来就是一个买猪头肉的。”秀娘露出鄙夷之色。
    “但是,我觉得狗小爹还是有头脑的,休息片刻的时候,他给我说现在不查了,前一段时间还到处抓他们,现在允许了,说什么,解放思想,改革开放。”
    “解放思想,改革开放?”秀娘问秀爹,大队长连连点头,他也不能准确地理解这八个字的真正含义。
    他们正疑惑与思考的时候,爹来了,他们赶忙站起来让座。爹好像走得急,秀娘倒了一杯水来,大喘了一会气,从秀娘手中接过水,又喝了半碗水,说打算给小义办喜事,让秀娘亲自跑一趟。
    “那女方是?”
    “当然是明明了,多么好的姑娘,配小义绰绰有余,不要说他当了什么军官,在我眼里,他还真不如人家明明姑娘。”
    大队长瞅着秀娘,他不敢多说话,生怕爹生气,秀娘说话,也许爹还能听些。
    “但是小义如果不同意怎么办?”
    “他敢,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前几年给人家打得火热,让人家背了黑锅,当了仗了,从私人堆里回来了,还当了官了,就不知道人家了,他如果不愿意,我就给他断绝父子关系,我就没有他这个儿子。”
    秀娘笑了,她心里暗想,说不定这小义还真断了父子关系看你怎么办。但是她嘴上还是说先要征求小义的意思为好。可是爹不同意,他说明日去一趟省城让小义回家完婚。大队长笑了,他说这部队可不是生产队,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爹生气了,他说给小义发电报,就说他爹重病,不久就死了,看他来不来。大队长说这样不行,爹说不行也得行,明日他就去办。他要给秀娘布置的任务就是到明明家,做好所有准备,等着出嫁就可以了。
    “爹,如果真的是这样,哪里有钱?”
    “我这里没钱了,你这里怎么样?”爹问大队长。
    大队长早就存了一些钱,那是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因为他本打算不久就要辞职按照老头的意思汽车三队旁建造一个饭店,那可是需要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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