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门上。

    李世民怀疑,今日长安所有百姓都来了吧?

    那么多人,他们一个贴着一个,潮水一般,四面八方的道路如同汇聚而来的支流。

    他很激动。

    他昨晚一夜没睡,那时候更多的是紧张。

    一个杀死手足兄弟的人,怎配拥有民众爱戴?

    直到这一刻,紧张终于变成了激动。

    他们或许会偷偷诟病他,可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诸如谁来当皇帝,他们心中还是有一杆秤的。

    但李世民的激动没有持续太久。

    他有领兵打仗的经验,知道人稠密到了一定程度,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

    眼下,朱雀门前的广场上,人就已经稠密到了危险的程度。

    他立马对侍立在旁的齐公道:“段志玄呢?去把他找来。”

    段志玄乃是骁卫将军,负责此番登基大典的戍卫工作。

    齐公不敢怠慢,忙洒出手下的年轻内侍,火急火燎地前去找人。

    李世民就站在朱雀门上等他,等得不耐烦了,又亲自下令,派出近卫疏散人流。

    不多时,身披铠甲的段志玄赶到了。他已知道李世民为他增派了人手。

    一登上朱雀门,他立即检讨道:“臣办事不利,臣有罪。”

    “不说这个,你想朕的登基大典办得风光,无罪,”李世民抬手一指下方:“但这些百姓,你得让他们平平安安地离开这广场。”

    “是!”

    段志玄又一躬身,飞速离去。

    李世民这一指,百姓情绪更加高涨,一波又一波的恭贺之声此起彼伏。

    李世民不敢再停留在门楼上刺激他们的情绪,匆匆回了大兴宫。

    他刚从朱雀门下来,人群西南角终于出现了一段空缺,摔倒、踩踏开始了。

    段志玄的心揪到了嗓子眼,天子登基当时,皇城门口死伤百余人,这是何等晦气,天子一怒,正好拿他这条小命开刀。

    既能顺势敲打一些手握大权的武将,又能做出爱民如子的样子。天子正需要杀人立威,他段志玄就将脑袋伸了过去。

    绝对不行!

    此事只能瞒!

    段志玄一面让手下的老兵隔离事发现场,转移死伤者,封锁消息,一面派出所有能调遣的人马疏散人群。

    说是疏散,和驱赶牲口也差不多,最后竟连兵器都用上了。

    百姓哪知发生了什么,军爷动了真格,做鸟兽散就是了。

    不多时,人潮散去了,朱雀门前的广场恢复了平静整洁,就连踩踏现场地面上的血迹都洗刷干净了,只留下星星点点的水坑。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吴关终于带来了医师。

    他们像几条逆流而上的鱼,一位年长的医师实在跟不上队伍,幸好一名义士了解到几人要去救人,二话不说将医师扶上了自己的马,并牵着马走在最前头,为吴关等人开路。

    然后,到了现场。

    义士和几名医师一起围住了吴关。

    “伤者呢?”

    “是啊?哪里出事了?”

    吴关上前张望,却被一名兵卒拦住。

    “后退后退!”兵卒大喊着:“兵戈无眼!”

    “不是……”吴关道:“这里的伤员呢?有些人……不能移动啊……”

    兵卒扬起手中的长枪,道:“圣上登基,你胡言乱语,净说些不吉利的话,找死吗?!”

    吴关被那长枪一指,吓得连退三步,坐了个屁股蹲儿。

    几名医师也围了上来,指着吴关骂道:“小儿信口雌黄,诓骗我等,实在可恶。”

    那义士亦走上前来,挽起袖子,似要给吴关些教训。

    吴关知道已说不清了,爬起来拔腿就跑。

    他已猜到发生了什么。

    此刻他只有一个问题:

    闫寸哪儿去了?

    好在,闫寸没让他担心太久。

    就在他没头苍蝇似的沿芳林安化街奔走时,正碰上了回来找他的闫寸?

    “他们想瞒下此事?”吴关问道。

    “他们已经这么做了。”闫寸道,“现在已经没了伤者,只有死者。”

    “他们竟杀了伤者?”

    “是。”

    吴关深吸了几口气,“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

    “你想去见圣上?”

    “只有他能立即纠正此事。”闫寸的声音很小,还带着疑问的语气,他在征求吴关的意见。

    他心里很清楚,李世民未必愿意纠正此事。

    要纠正,势必得公布,至少是小范围内的公布。

    如今正是敏感时刻,他一定不想给人落下任何话柄。

    看啊,那个杀死兄弟登上皇位的人,他果然不行,登基之日便出了这样的乱子,百余条人命啊,往后他还不得更加草菅人命?

    说不定,隐瞒此事正是李世民的授意。

    这次,吴关握住了闫寸的手。

    “你我什么都不知道,回家。”吴关道。

    “可是……”

    “没有可是,你要跟圣上作对吗?”

    闫寸被他拽着,默默跟在他身后。

    走了十余步,闫寸还是停了脚步,吴关回身看他,两人对峙着。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那个穿越……会害死很多人。”闫寸尽力重复着吴关曾经讲给他的理论,“就像吧长安对折一样。”

    “是。”

    “你来找第一个穿越者,是为了避免死人。”

    “是。”

    “你是来救人的。”

    吴关被这个人的执拗弄得眼眶酸楚,但他并不打算让步。

    “情况不一样。”他道:“你不要认死理儿。”

    “怎么不一样?长安虽没有折起来,可确实死人了,百余条人命,我不知道还则罢了,知道了,却闭起眼睛捂起耳朵吗?”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竟吼了出来。

    吴关低头沉思片刻。

    “这件事,你非管不可?”

    “非管不可。”

    “好……好吧,”吴关终于妥协了:“但你的办法不行,不能去找圣上。”

    “说不定这不是他的授意,说不定他也蒙在鼓里……”

    “对,这谁也说不定,所以你不能去往刀口上撞,待你撞上去,发现前头确是一把刀,就晚了。

    况且,即便圣上真的不知道,你去告知他,他就会感激你吗?不会的。

    这叫什么事儿?这是要给他登基埋下不祥的预兆吗?

    你好好想想,他会愿意知道此事吗?他不愿意,你却偏要多嘴多舌地讲出来,还将他推倒幕前去解决此事……

    他怎么解决?承认自己德不配位,才会有这样的灾祸吗?”

    闫寸被吴关的一连串发问弄得哑口无言。

    “那……你说该怎么办?”

    吴关重新拉起闫寸,向家走去。

    “你先说说,你刚才做什么去了?跟踪运送死伤者的马车吗?……这样吧,你将我离开后的所有事,细细讲来。”

    “没有马车,”闫寸道:“是一队骑兵,他们每人马上带了一具尸体,有的则带着伤者。

    所有人,全进了段志玄的府邸。

    我知道这其中必然大有问题,便翻墙跟了进去。

    然后,我亲眼所见,他们杀死了伤者。”

    我急匆匆赶回来,就是想赶在段志玄处理尸体之前,让圣上抓一个现行。

    吴关虽已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闫寸描述的场景还是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什么叫飞来横祸?

    满心欢喜地参加庆典,最后却遭了屠杀。

    死得太冤了。

    “人已死了。”吴关道。

    闫寸以为他又动摇了,便道:“可他们还有亲人朋友,他们的亲人朋友至少应当收回尸骨。”

    “当然,当然。”吴关道:“他们还应得到经济赔偿……就是拿到钱财……这是段志玄有能力做到的。”

    “你的意思是……私了?”

    “若段志玄愿意私了,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不行。”闫寸摇头,“太不公平了,他们不该死得如此憋屈。”

    吴关死死抓住闫寸,“你不能去见圣上,今日绝不行!”

    闫寸点点头,“你放心,我已想明白了,我不会去往刀口上撞。”

    他又向着宫城的方向看了一眼,“百余条人命,此事绝不能就这么结束。”

    第二日,大兴殿。

    李世民心情很好。

    他昨日喝了不少酒,今晨起来却是神清气爽。

    人逢喜事精神爽,此话一点不假。

    今日早朝无事,不过是听大臣们说些溢美之词罢了。

    生不可骄,李世民不断提醒着自己,因此这种内容空洞的早朝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他便转至后殿。

    齐公一边招呼宫女为圣上更衣,一边道:“大理丞闫寸今日一早求见,已在外头等了一阵子,圣上见吗?”

    “我说怎么昨日总觉得差了两个人,你跟礼部说一声,今后我的宴席,可以将他们列在宾客名单上。”

    齐公为难道:“今后怕是……可能只剩一人了。”

    “什么?”

    “那姓吴的小郎君……不见了,闫丞正是为此而来。”

    李世民一愣,道:“叫他进来,快。”

    闫寸进门,弯腰拱手向李世民道喜。

    李世民摆摆手,道:“说你的事,吴郎怎的了?”

    他爱才,尤其怜爱年轻才俊,他是真的替吴关紧张担忧。

    见李世民的情绪已然到位,闫寸也不绷着了,噗通一跪,道:“都是臣无能,昨日与他一同在朱雀门前的广场瞻仰圣容,人太多,我们被挤散了。

    我找不到他,只好回住处等——他暂住在我家。

    可是直等了一整天,他都没回来。

    我以为小孩贪玩,也没放心上,可谁知……过了一宿,还是没见他。

    我实在担忧,便去各处打听,然后……然后臣就听说……”

    “你听说什么了?”李世民的表情严肃起来。

    “臣不敢说。”

    “我让你说,有何不敢?”

    “臣……”闫寸连连叩头,道:“臣不知传闻真假,怕冤枉好人。”

    “你只管说,是否冤枉了谁,那是朕的事。”

    “是是,”闫寸深吸一口气,道:“臣听说,昨日……有人踩死在广场上了。”

    空气凝滞了。

    不仅闫寸自己。

    他感觉到在旁伺候李世民的齐公,还有负责记录皇帝言行的起居郎褚遂良,呼吸全静止了。

    只有李世民轻轻端起了桌上的茶碗。

    闫寸额头贴地,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帝王的威压。

    但他还是得将话说完。

    闫寸道:“都是臣的错,若昨日臣拦住吴郎……他本就腿脚不好……臣也是病急乱投医,想跟段志玄将军问一问昨日的情况,可段将军说宫城戍防繁忙,谁也不见,臣实在是没办法……圣上可否让臣见一见段将军。

    只要问清究竟有没有人……死……臣便可心中有数了。”

    “你好大的胆子。”李世民道。

    听不出他的情绪。

    “臣不敢。”闫寸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你可知道,段志玄乃是不亚于尉迟恭的猛将?”

    “臣知道。”

    “你可知道他曾凭一己之勇,破桑显和部?”

    “臣知道。”

    “那你可知道,以失职之罪指责段志玄,若是你的指责不实,便犯了不睦之罪。”

    闫寸深吸一口气,道:“臣知道。”

    “若你现在放弃与他对质,朕可当做你刚才什么都没说。”

    闫寸抬头,看着李世民道:“圣上会怎么做?不管吴郎的死活吗?”

    李世民看着闫寸,对齐公道:“你去,把段志玄叫来。”

    齐公躬身答应一声,匆匆出了殿门。

    与闫寸擦身而过时,齐公丢来一个又担忧又责备的眼神。

    闫寸感激他的担忧,但此刻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暂且记下不表。

    “你,起来,去屏风后待着。”李世民道。

    闫寸一愣,立即照做,他知道,李世民这是在保护他。

    闫寸抬头,看着李世民道:“圣上会怎么做?不管吴郎的死活吗?”

    李世民看着闫寸,对齐公道:“你去,把段志玄叫来。”

    齐公躬身答应一声,匆匆出了殿门。

    与闫寸擦身而过时,齐公丢来一个又担忧又责备的眼神。

    闫寸感激他的担忧,但此刻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暂且记下不表。

    “你,起来,去屏风后待着。”李世民道。

    闫寸一愣,立即照做,他知道,李世民这是在保护他。

    闫寸抬头,看着李世民道:“圣上会怎么做?不管吴郎的死活吗?”

    李世民看着闫寸,对齐公道:“你去,把段志玄叫来。”

    齐公躬身答应一声,匆匆出了殿门。

    与闫寸擦身而过时,齐公丢来一个又担忧又责备的眼神。

    闫寸感激他的担忧,但此刻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暂且记下不表。

    “你,起来,去屏风后待着。”李世民道。

    闫寸一愣,立即照做,他知道,李世民这是在保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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