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暴雨冲淡了三伏天的暑气,小风凉丝丝的,仿佛将人身上的燥热都洗刷干净了。

    红蕖满足地叹了口气,想着今晚兴许能睡个好觉了。

    她提了三等小丫鬟们的午食回屋,小茶炉边只有一个懒洋洋的朱砂抱着一碟子瓜子嗑着。见红蕖来了,也不起身,随手将瓜子壳划拉到一边,只等着红蕖摆盘开饭。

    红蕖心里憋气,一提气将沉重的食盒墩到矮桌上,嘲讽道:“劳驾搭把手成吗?我还当自个儿伺候了两位姑娘呢。”

    朱砂坐着不动,摸出一把薄而透光的竹丝扇慢慢摇着,笑道:“横竖姑娘不在府里,你伺候伺候我还亏了?”

    “你……”红蕖刚要翻脸,银烛忽然掀帘子进来,扫了一眼没揭盖的食盒,皱眉道:“赶紧吃,吃完饭红蕖跟我去窖里搬冰山,朱砂你去把厅堂里的桌椅摆设再抹一遍,姑娘过午就要回来了。”

    红蕖应了一声,没时间和朱砂打官司了,手底下快了两分,把饭菜从食盒里往外拿。朱砂却跳起来一脸谄笑:“姐姐放心,我这就去,保管姑娘回来嗅不到一丝灰。”说罢拿起抹布就往厅堂去。

    红蕖气得眼圈都红了,狠命跺了两下脚,忐忑地瞥了银烛一眼。朱砂一番做派,倒显得她不够积极了。

    银烛冷眼看着,朱砂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做派不是一两天了,只要差事办得好,她也懒得计较。红蕖是个勤快的,可往上爬的心太强,老想着往团姐儿身边凑,难免显得有些躁。

    团姐儿眼明心亮,却是个惫懒性子,不爱丫鬟们围着捧着奉承。流萤那种机灵劲儿的都知道,献殷勤要献得恰到好处,既要让团姐儿记得有她这号人,又不能有事没事晃到团姐儿跟前碍眼。

    然而银烛丝毫没有提点两个小丫鬟的意思,不耐地挥挥手,道:“那你这就跟我去吧,咱们辛苦点,姑娘回来也能舒服些。”

    云氏独自留在承平侯府,郑昂放心不下。不知他和老侯爷商议了什么,老侯爷的脸色十分难看,提前结束了悠哉的田园生活,向任九告辞后,将郑仲荫和郑昂、阿团一并打包带回侯府。

    阿团回府时已近黄昏。一进屋不禁打了个寒颤,屋子正中央搁着一只口大底小的方斗型青铜冰鉴,里面盛着冰块和瓜果,寒气缓缓扩散开来。

    窦妈妈见她平安归来,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嘱咐银烛等人用心伺候,自己却要去老侯爷处请罪了。

    “阿娘。”阿团欢天喜地地扑进云氏怀中献宝:“雪湖好大啊,等爹爹回来,我们也去玩吧。九爷还给我们带了一篓鱼虾回来,可新鲜啦,今晚吃酸菜鱼怎么样?”

    云氏有点无奈,半响没说话,心想这孩子心可真大啊,昨晚那样惊心动魄,这才过了一个对时,她的脑子怎么就能转到吃的上面去呢?

    有老侯爷回来坐镇,云氏谅钱氏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对二房出手,便打算将郑晏接回来。

    郑昂拦住她,捏着下巴沉吟道:“母亲且慢,我看阿晏还是留在云府的好。”

    云氏先是笑道:“不妨事,老侯爷在呢。”再看郑昂无动于衷,慢慢地脸就发白了,像是怕惊到什么东西似的,极小声地问:“昨晚路上出事了是不是?”

    阿团也反应过来了,立刻把郑昂卖了:“阿娘,二哥脚腕伤了!他还跟我说下马的时候扭的,二哥从六岁就开始骑小马驹了!”

    “不是说好不告诉母亲的吗!”郑昂虎着脸,云氏更确信了,虽然他如今生龙活虎地坐在这儿,一颗心还是跳得飞快。云氏按住额头,急道:“快别吓唬阿娘了,昨晚到底怎么了?”

    郑昂见瞒不过,只好招了。

    云氏浑身都僵了,指尖泛凉,忍不住死死抱住郑昂。郑昂被云氏牢牢按在怀里,脸涨得通红。阿团火冒三丈,跳着脚喊道:“他们要什么明说不行吗?平日里念佛读书装圣人,里头心肝脾肺都烂透了!”

    “他们要什么还不好猜吗?”云氏拿帕子抹了泪,也是义愤填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无非就是要这份家业罢了。”她握着郑昂的手腕,恨声道:“咱们去告诉老侯爷!你是郑家的血脉,老侯爷不会不顾惜你的!”

    郑昂垂着头苦笑,黯然道:“没有证据,更何况,母亲以为祖父真的不知道吗?”

    “什么意思?”这和云氏的猜测迥然不同,她语无伦次道:“不可能的,你们小哥俩去西北大营……还有大嫂……”她定了定神,脑海中电光石火般划过一个念头,自言自语地梳理道:“年前大房有个通房传出了喜信,璧姐儿才嫁人就滑了胎,我还一直当是大嫂……难道前后几个男孩,都是……都是老夫人下的手?”

    阿团听得聚精会神,郑昂突然清了清喉咙,道:“阿团,你去外面拿一碟西瓜来。”

    阿团一口老血梗在喉间,这和电视剧里演到接吻就喊口渴,让阿团去倒水的团妈有什么不同?

    云氏也嫌郑昂多此一举,急道:“让她听,府里这般凶险,哪里还用得着粉饰太平。你妹妹胆子大着呢,吓不倒。”

    郑昂叹了口气,两手一摊:“我不知道。大房几个兄弟怎么没的不知道,昨晚是谁下的手也不知道,但祖父是不会管的。白日里我和祖父摊牌谈过,祖父他要我把昨晚的事烂在肚子里。”当然郑昂也没答应就是了。

    薄暮冥冥,福寿堂点上灯,丫鬟们安安静静地退出去,留老侯爷和钱氏两个说私房话。

    廊下墙角里摆着两个灭蚊缸,水面上浮着碗莲和冻蜡一样晶莹剔透的黄蜡石,下面养着捕蚊的青蛙。蝉鸣声声,蛙声阵阵,闭上眼听真有点仰卧山野间的感觉。

    老侯爷换了家常的薄衫,半歪在里屋的贵妃榻上,钱氏温柔和顺地跪在一旁给他拍背揉肩。

    老侯爷从背后捉过钱氏的手揉捏着,她保养得宜,一双柔夷白皙丰腴。“昂哥儿我接回来了。”

    底下人早报给钱氏知道了,她若无其事地单手给老侯爷打着扇子,叹息道:“唉,我也知道不妥,可您没瞧见媚姨娘的样子,大爷可是气极了。”轻轻巧巧一句话,把事全推郑伯纶头上了。

    老侯爷阖着眼哼道:“就算肚子那块肉是主子,她难道也成主子了?老大如今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钱氏嘴角不住上翘,嘴上还装模作样道:“天下父母心,大爷也是求子心切,侯爷原谅他这一回吧。”

    老侯爷张开眼,细细打量钱氏,忽然说起了不相干的事:“你跟我有二十多年了吧。”不待钱氏回答,轻轻抚过她的鬓边,叹道:“还是这么年轻好看。”

    钱氏涨红了脸,她确实是不服老,可也早就不年轻了,连女儿都嫁人生子了。一双细白的手掌在老侯爷肩上胳膊上轻轻拍打,一副小女儿态:“侯爷真是的,都老夫老妻了,胡说什么呢。”

    老侯爷重新捉住她的手,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模样俊俏,年纪轻轻给我当继室,我总怕委屈了你,便是你行事有什么不当的地方,我也甘心替你擦屁股。如今想想却是错了,将你惯得心大了,我容得下,人家却未必容得下啊。”

    钱氏僵了僵,强笑道:“侯爷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了。”

    老侯爷松开她的手,两手垫在脑后,翘着二郎腿,道:“你觉得我还能活几年?别急啊,就我这身子骨,长了不说,十年总是有的。底下孩子还没成型呢,我原本打算再看两年。头上这个爵位也不是非要传给老大,承平侯府的掌舵人不是什么轻省的活计,谁有能耐,我就给谁。”

    钱氏顿时喜形于色,高兴地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不知道老侯爷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番话,但多年伺候老侯爷的经验还是让她冷静下来,乖顺地答道:“我不过就是后宅里的女子,侯爷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我一切都听侯爷的。”

    老侯爷冷笑了一声,厉眼一眯,脸上勃然变色,怒道:“不说清楚了怕你误会,要把老子碍事的子子孙孙砍个一干二净!”

    钱氏大惊失色,手里的纨扇掉到榻上,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从里到外都凉透了。

    老侯爷一迈腿从榻上跨下来,取过架子上的大氅披上,背对钱氏道:“年前老二跟我提分家,我没许,这回可拦不住咯。你也甭折腾了,手伸得太长,断一截怨不着旁人。有些事,我不耐烦管,今日不过是提醒你一句,姓郑的有的是,不缺老四这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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