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懂。”云氏摆摆手,解释道:“我比谁都盼着大房得个男孩。大爷膝下无子,百年之后谁去摔盆捧灵?少不得要从别家过继一个。”她搂着郑晏轻轻摇晃,忧愁道:“老爷同大爷一母同胞,再亲近没有的关系,早两年就提过把晏哥儿过继过去。我和老爷都舍不得,推说大爷年纪还不大,往后怎样也未可知,才含混过去。”

    郑晏也是头一回知道这一茬,一头扎进云氏怀里,揪着云氏的衣襟,瓮声瓮气道:“我不去!阿娘别不要我!”

    阿团听了撇嘴,烦躁地想大房怎么这么多事,跟甩不掉的鼻涕虫似的,不光危险还恶心。道:“那是以前,现在阿爹知道他们是坏人了,肯定不会再把小哥过继过去了。”

    云氏摇了摇头:“老爷如今是气,可大爷到底是他亲兄弟,往后一旦和解,又是个问题。我不想赌这万一。何况大房有男丁又能碍着咱们什么呢?说句不好听的,咱们若当真一心为了上头那个爵位,自然是盼着大房一脉死绝了才好。可咱们不是不稀罕吗?”

    阿团被说服了,不大高兴地点头道:“好吧好吧,但愿媚姨娘一举得男,大房多子多福,儿孙满堂。”

    一夜后,媚姨娘产下个小少爷。

    阿团因听了云氏之前那番说辞,竟然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回过神来又不免憋气。这下可好了,诞下了大房的庶长子,媚姨娘还不知要怎样耀武扬威呢。

    云氏开始挑选礼物,千禧阁的下人都得了双倍月钱的赏,从上到下一片喜气洋洋,再然后就有点不对劲了。

    晚间,云氏把阿团赶去和郑晏一起睡,郑叔茂还莫名其妙地叫人熬了安神汤,三个孩子一人一碗。

    那天在东厢,郑晏身边的大丫鬟白露拿圆茶盘端来两碗炖出胶质的汤水,郑晏一点防备都没有就咕咚咕咚灌下去了。

    阿团怕晚上起夜,晚饭后很少喝汤汤水水,端着碗问:“这是什么汤?”

    白露抱着茶盘,一点磕巴都不打地答道:“补血益气的。”呵呵,你家补血汤里不放红枣放甘草,阿团白了她一眼,问画屏:“你说。”

    画屏也毫不犹豫地答道:“安神汤。”全然不顾郑叔茂的吩咐。

    白露看烈士似的瞪着画屏。

    阿团瞥了无知无觉的郑晏一眼,强忍着好奇没有立时问出口,乖乖喝了汤,直到次日才避开人拉住画屏单独盘问。

    画屏不敢同阿团对视,扭着帕子,纠结道:“夫人……大概是怕姑娘吓到吧。”

    “又闹起来了?”阿团咬着大拇指思索:“媚姨娘诬陷大哥把她推倒的?还是说老夫人故意命人在水池边泼了油?再不然,是大伯母使花招?”

    画屏垂着头不吭声。阿团急了,道:“说呀,有我护着你呢,怕什么。”

    “不是,是媚姨娘……”画屏偷偷拿眼风扫阿团的神色,几个字小心地从她唇边漏出来:“媚姨娘,没了……”

    阿团呆了好半天,才磕磕巴巴地确认道:“没、没了是什么意思?她那种人……”

    媚姨娘趾高气扬的模样在她脑海中闪现,腕上三五个叮当作响金玉镯子,大红丹蔻涂的长指甲。都说祸害遗千年,这么个人物,怎么能突然就“没了”。

    画屏忙抱住她,轻轻拍背,安慰道:“姑娘,不怕不怕啊。”她也才十几岁,翻来覆去说不出像样的安慰的话,最后竟憋出一句:“媚姨娘不会来找我们的……”说完自己先抖了一下。

    阿团反而笑了,她使劲搓了搓脸,低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因为难产?”

    “大出血。”画屏艰难道:“熬到昨个儿中午就不行了。”

    画屏愁眉苦脸地离开次间,和银烛走了个对脸,银烛身后跟了个陌生的仆妇,怀里抱着大耳,肘弯里挎着个装满葡萄粒的竹篮。

    “怎么把它抱来了?”画屏伸出一根手指谨慎地戳了一下大耳的小脑袋,大耳趴在那仆妇怀中,一点反应都没有。

    银烛把她的手打下来,没好气道:“还不是因为你!”画屏起初还有些不解,见银烛眼珠子往屋内飞,才意识到。心里又是歉疚又是担心,各式情绪翻涌了一霎,嘴硬道:“我就这么点用处了,倘若当不好姑娘的‘耳朵’,自然有别人挤上来当。”顿了顿,又缓和了语气:“让大耳陪陪姑娘也好,我看姑娘心里也不好受。”

    “那还用得着你说。”银烛挤开她,领着那仆妇进屋去。

    大耳如今胖了一圈,肚子上的肉软软的,愈发显得腿短而可爱。和阿团玩的时候会自觉地把爪子收进去,肉垫拍在手上一点也不疼。

    “哈哈,好痒啊。”阿团听那仆妇的,拿葡萄粒喂大耳,温热的舌头舔在指尖痒痒的。狐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寓言故事果然是有一定道理的,大耳对葡萄不是一般的热情,摇尾巴的频率都高了两个档,好几次想绕过阿团的手,去偷篮子里的葡萄,都被那仆妇喝止了。

    大耳的确乖了,阿团却有些不忍,嘟囔道:“这不是把狐狸当狗养了吗?大耳会不开心吧。”

    银烛捂嘴笑:“瞧姑娘说的,这小东西在府里吃香的喝辣的,还有人给它洗澡、捉虱子,不比在外头餐风饮露的好?”

    阿团笑了一下,没应声,如果有的选,自由难道不比这一切都可贵吗?可它家远在西域秦国,阿团如今并没有条件将它放归自然,倘若随便丢出侯府,也未必能活,只好这样养着。

    又问那仆妇道:“您就是父亲说过的专找来驯养狐狸的人吧?怎么称呼?”

    “不敢当。姑娘唤奴婢九娘便可。”那仆妇圆盘脸,皮肤黝黑,黑白掺杂的头发在脑后拧成一个圆髻,额前鬓边抿得油光水滑,不见一丝乱发。从进屋起就始终半弯着腰,明显比银烛等人对阿团多一份小心和恭敬。

    “九娘。”阿团将这个名字在嘴里咀嚼过两遍,总觉得隐隐在哪里听说过。半天想不起了,便暂且抛开。

    大耳趁他们对话的工夫从篮子里偷了一小串葡萄,却不立刻吃,而是偷偷藏到远处的软榻底下,再飞速地溜回来,不动声色地蹲在原来的位置等投喂,大尾巴像扫帚似的扫来扫去。

    阿团托着腮看,兴致勃勃地问道:“大耳这个品种以后会长多大?有狼狗那么大吗?唉,要是太大就不可爱了。”

    “成狐体长一尺有余。”九娘绷着脸双手比出凳子腿那么长的距离。她虽然态度恭敬,但脸上神色半分波动也没有,下人常见的谄媚、惧怕、得意等通通不见。

    阿团微微一笑,愈发觉得九娘不是一般人。

    一个月后,五少爷满月,而冯氏生下了六少爷。

    这原本是件好事,可偏偏差了一个月,六少爷从“嫡长子”成了“嫡子”,少了一个“长”,身份就没那么贵重了。期间郑月璧回来过两回,明里暗里指称媚姨娘当初是成心摔了那一跤,好拼一把,让她的儿子占个“长”字,要云氏彻查当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氏如今掌着中馈,一面趁机安插了些许自己人进去,一面又嫌差事棘手。承平侯府到底是老侯爷的,待二老百年后便是郑伯荣的,这是劳心劳力地替别人管家,还未必能得着好。

    见郑月璧仍在这事儿上死缠烂打,不免有些不耐,道:“无论是不是有意,媚姨娘已经没了,齿序也变不了了,大姑娘再纠结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

    郑月璧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她也知道没什么意义,可心里这个坎就是怎么都迈不过去,哀声道:“怎么就这么寸呢,明明媚姨娘的肚子还小一个月。”

    秋风乍起,一天冷过一天。

    媚姨娘的死在承平侯府里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府中自然不会因为一个姨娘挂白。连郑伯荣都是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样子,没见有人为媚姨娘落泪,只见有人为五少爷欢笑。

    腊月里过了生日,阿团和郑晏由老侯爷亲自开蒙,待明年开春就该入家塾读书了。

    某天午睡起来,阿团正在书案旁悬腕练大字,云氏端着茶盏看了一会儿,突然道:“往后,要小心寇姨娘。”

    阿团一笔划歪,歪着头不解地重复道:“寇姨娘?”

    云氏点点头:“但看媚姨娘死后,哪个最受益就知道了。”

    媚姨娘死后,五少爷便养在了寇姨娘身边。墨砚中一池墨汁微微波动,里头仿佛随着云氏的话映出了画面似的:寇姨娘对新来的媚姨娘如何温柔和善,替她欢喜替她忧愁,指导她投靠钱氏,附耳提议拼一把争个“长”字,微笑着望着产房中一盆盆端出了的血水,最终如愿得了个五少爷……甚至,摆脱了钱氏。

    一滴墨水顺着狼毫笔尖滴在宣纸上,泅湿成一团黑雾。阿团默不作声地低垂着头,心渐渐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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