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言在京里弥漫,人人不敢说,人人私下都要说。十年寒窗苦读的儒生,站在金銮殿里,并不是所有人都为了货与帝王家,也有全心全意为百姓计,为社稷计的赤子之心。乱世中有投河殉国的渔夫,朝堂上也有触柱死谏的直臣。

    都察院御史哭灵之际,与致兴殿前,高呼:“皇后牝鸡司晨,陷害储君,私言废立,扰乱朝纲,言语间推崇武周,藏窥窃神器之祸心。若不除此妖后,北齐亡国可待。臣愿泉下为先帝尽忠,不忍生看姜氏窃国。”语毕,一头撞死在阶前。皇后不在当场,听了消息大骂贼子沽名钓誉,胁迫君主。

    任皇后怎么破口大骂,满地的血还是震撼了在场所有的人。大家想着皇后近两年不许人探视皇上,安亲王未卜先知一般阻止了太子的逼宫,淑妃在去锦殿喊冤,昨日庄妃与皇后争吵之后悬梁自尽。庄妃死前那一句,皇帝究竟怎么死的,在所有人耳边响起。猜疑早就在人心里疯狂的滋长,一旦有人撕开那层沉默的遮掩,就不能再当什么事也没有了。常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死前的话最为可信,若是世人信了已死明志的御史,那他们这些继续沉默的人,岂不就成了助纣为虐的奸佞小人。

    文人或许爱弄权,却没有人能毫不爱名。御史的死像是沾着血的巴掌打在这些簪缨穿蟒的人脸上,血的味道,让大雪里冻僵了的身子开始发烫,把脑子烧的沸腾起来。有人开始历数皇后恶行,大家群情激奋,甚至有年轻的官员,恨不能冲进后宫与皇后对质。场面渐渐失去控制,侍卫们对着这群国之栋梁不敢下手,最后承恩公带着五军营的将士,将致兴殿团团围住,当场斩杀了两名激进冲动的言官,大家才像是被掐住了喉咙,沸沸扬扬的致兴殿,瞬间乌鹊无声,只有雪落在人的眉毛胡子上,白茫茫的一片。

    云衍收到皇后释兵权的旨意,只晒然勾唇,利落的把传旨之人锁了,说必是别有用心的人假传旨意陷害皇后。那内监被烂布堵着嘴,呜呜咽咽的摇头,云衍一扬下巴,自有一身铠甲的士兵上前把人拖走,内监还要挣扎,看见士兵腰间的大刀,就垂了头,眼睁睁看着云衍把圣旨丢在地上。

    云衍不傻,太子被废圈禁,皇帝昏迷不醒,他现在回京,就是下一个太子。在军营里,他就是土皇帝,便是承恩公亲自来,他也敢把人先砍了,再上书参他伪造圣旨,图谋不轨,被他就地正法。越是这个时候,皇后越不敢轻易动他,他也绝对不能离开军营。

    计划的好好的,没个几日,皇帝驾崩了。皇帝没了,别说现在战事不紧急,就是紧急,也只能交给副将,云衍是必得回京奔丧的。军营里人人手臂上也都缠着白布带,云衍一身重孝,现在回京,等于羊入虎口,不回又不行,云衍拖了三日,说是安顿军中事宜,私下却紧锣密鼓的给武安侯府去信,交代陆明提早带着几百亲卫,乔装打扮分散开潜入京城。

    陆明还没出发,京里的信又来了,云衍一身白麻,拆开一看,往后一个踉跄,跌坐在椅子上。

    庄妃自尽,御史死谏,承恩公带兵入宫,皇后把持朝政,桩桩件件都在上面。云衍看到第一行,信就落在了地上,陆明吓得一跳,捡起来一目十行,脸色也变得深幽起来,看着云衍不知怎么安慰。

    得知父皇去世时,云衍心里不是不悲伤的,幼时父皇也曾把他抱在膝头,教他写字读书,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呢,一边想着一边还能自己换上孝衣。可庄妃死的消息,像是一只重捶敲在他的心上,让他眼前瞬间一黑,太突然了,他甚至两年都没见过母妃一面,自责和悲伤潮水一样涌过来,云衍却觉得眼角干涩。母妃,你这么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儿子,有没有想过我情何以堪。

    陆明看云衍就这么闭着眼坐在椅子上,现在情况紧急,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云衍伤心了,好半晌,他只能沉沉开口:“王爷应该体谅娘娘一片苦心,现在要做的事还很多。”

    云衍睁开眼,眼中黑的像化不开的浓墨,缓缓站起来:“承恩公蒙蔽母后与五弟,幽禁父皇,陷害太子,挟持臣工,祸乱朝纲,与我有弑父杀母之仇,此仇不报,枉为人子。”最后一字落下,手边的茶杯被狠狠掼到地上,碎裂开来。

    陆明带着五万将士守在边城,云衍亲率五万兵马,举“齐”字旌旗,一路北上。行至一半,安亲王继位,只等守完四十九天的孝就举行登基大典,云衍立马又打出“清君侧”的名头,一路走一路宣扬承恩公的恶行。

    皇后把持朝政早就引起上上下下的不满,京城里敢怒不敢言,越是往南来,儒学越盛,儒生们吃着酒都要写一篇檄文,把皇后骂上一场。在百姓心里,皇后就是吕后一样的人物,特别是太子被废之后,淑妃和太子被关在去锦宫,民间传来传去,就成了淑妃被挖眼剁手,做成了人彘。

    大家恨屋及乌,皇后这样违背伦常,自然是他的父亲没教养好。承恩公这时候要是能站出来先反自己的女儿,大家才信他的忠义,偏偏御史撞死,他带兵杀了言官,等云衍要清君侧了,大家便又说,原来不是出了个吕后,是出了王莽了。

    皇后变成了可怜人,父亲胁迫着做了许多错事,甚至父亲还杀了自己的丈夫,她又是个没儿子的,现在还没登基的安亲王,就是承恩公的傀儡了。承恩公废了太子,害死了皇帝,还逼死知道真相的庄妃,愉亲王要匡复大齐,给自己的父母报仇,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新帝尚未登基,全国谣言四起,民心攒动。姜卞这样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愉亲王大军所过之处,甚至有开城门相迎者,南边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短短几日就到了禹州省,禹州总督是承恩公故旧,拒开城门,说云衍举兵谋反。云衍二话不说开打。

    内乱往往伴随着外患,大齐诸子夺嫡,东晋和西楚默契的停了战,看云衍一路顺利北上时不动,只等禹州开打,承恩公调兵遣将,北方诸省之兵齐动,武安侯雄霸南境二十年,云衍手下也不只有边城带来的五万之师,大齐南北对峙,打的又快又狠。东晋和西楚没道理干看着,北齐边境全线遭袭。

    宋静节不知云衍身处乱局,她与纪长书走水路去陵都,是外祖家的奴仆找的船,一路疾行,遇到码头才停一晚,买些粮食。那日早上,正待拔锚起航,远远一条大船行过来,正正好拦在他们前面,这样的大船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贵,奴仆们不敢生事,只好由纪长书出去交涉。纪长书在甲板上站定,大船上出来个女子,二八年华清丽无双,长的好看,脸上却冷的像冰,眼见着纪长书对她彬彬有礼的拱手一揖,她却只点点头:“我要见姑娘,请公子去说一声。”

    纪长书一皱眉,觉得好生奇怪,刚要再问,就想到宋静节神秘莫测的身世,顿了顿:“你认识静节。”

    姑娘这才正眼看他,突然就激动起来,捏着帕子,眼中忍着泪,点头:“是,请带我去见姑娘。”

    宋静节跟着纪长书出来,一眼就看到了拨月,拨月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巴掌大的瓜子脸生的妩媚,眉间一粒朱砂痣让整张脸更添了三分艳色,偏偏眉眼又正又冷,有种奇异的端庄感。穿着一身墨绿色寒鸦戏水的织金短袄,水绿妆花马面裙,耳朵里塞着银丁香,头上是杂宝嵌玉的小凤钗,像是深闺里让人不敢亵渎的贵小姐。反看宋静节一身水红色的棉袄棉裙,头上也只有一只木梳篦,可拨月一见着她,眼泪瞬间冲下来,提着裙子三两步跑到她面前跪下来,仰头抓着她的衣袖:“姑娘,姑娘。”

    纪长书就在一边看着,一身华贵的拨月婢女一样跪倒在荆钗布裙的宋静节身前,宋静节也跟着红了眼睛,轻声细语的把人扶起来,看也没看他一眼,便跟着拨月去了大船上。

    纪长书伸着手,张嘴欲言,终究心里越来越大的失落堵住了嗓子。外祖家的奴仆们瞪大了眼珠子跟着看,问又不敢问,搓着手只问纪长书该怎么办。纪长书不敢走,若是走了她不跟上来怎么办,只好就这么停着,等到中午,大船上有丫鬟在甲板上喊,说姑娘让启程,她们就在后头跟着。

    宋静节和拨月一起,并没有太多的话可说,拨月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等闲脸上看不到多的表情。寻了一年多,才寻到宋静节,被自责和悔恨纠缠了这么久,才有些失控,眼泪流了会就收了,她听王爷说过许多,王爷对着别人不能说的话,对着她都说了,一时笑一时愁。她想着姑娘从前总说王爷絮叨,这会心里觉得王爷却是絮叨,姑娘说的没错。

    宋静节也从云衍口中听过了所有人的近况,若要问,只能问云衍还好不好,宋静节心里不是不记挂,却一时不知怎么问。等这个劲头过了,才想起纪长书来,都走了一半了,拨月和这船在那奴仆眼里不知有多气派,恐怕更不肯让她们走的。送佛送到西,就当是还了纪长书这一年多的照顾,陪他去一趟陵都。有了拨月和这一大船的行礼,外祖家也不敢轻慢她,到时候说清楚了,两不相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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