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大清睿亲王多尔衮的特使索郎格一身明朝士子的打扮,踏着深秋早晨的清辉,走在胡杨台镇的大街上。

    胡杨台地处陕甘两省的交界处,是古丝绸之路上的一座重镇,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号称“黄河雄关”,是一处兵家必争之地。

    此次索郎格以商人的身份来到胡杨台,除了不择手段拉拢明朝知府王玉杰暗中投靠大清外,还有一项使命,就是要在此地发展势力,呼应年后南下的大清大军。尽管昨晚的威逼利诱没能让王玉杰当场表态,但他已经探明了这个大明知府的底细。初战告捷的喜悦浮现在索郎格苍白的脸上。带着这样的微笑,他大摇大摆地走向乌兰山客栈,去会自己前几天就约定的人,仔细商量一下今后的行动。

    刚转过大街口,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突然紧紧抱住了索郎格的双腿,嘴里不停地大声喊叫:“老贼,你还我钱,还我钱来..”

    索郎格立刻意识到他遇上五钱会的人了。这五钱会是天启年间成立的一个帮会组织。起初,只要在胡杨台做乞丐,每人每月缴五文钱,就能入会,就会得到组织的保护,否则,便逐出胡杨台,甚至被秘密处死,由此叫五钱会。经过十几年的发展,到崇祯时期,五钱会的成员早已不再局限于乞丐,各行各业为了得到保护的人,都纷纷加入,成员十分复杂,组织也十分庞大严密。为了大清基业的发展壮大,索郎格经常出入胡杨台,也只是听说过,五钱会的内部组织结构如何,他也不十分清楚。有几次他向睿亲王建议,能否利用利这个五钱会为大清效力,但多尔衮不可置否,没有明确表态,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小男孩迅速掏出一支尖锐的铁锥,狠狠地扎进索郎格的大腿。尽管穿着皮裤,索郎格还是疼得呲牙咧嘴,怒吼道:“滚开,快滚开。”

    大街上围了几个人,都伸长脖子,登起双眼,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情景。

    两个中年男子围过来,紧紧抓住索郎格,挥拳便打。其中一个边打边大声喊道:“打死你个猪狗不如的老贼,满达子的走狗。”

    索郎格心头火起,抬右腿踢开小男孩,左脚一记斜劈挂,踢在一个男子的腹部,劲道狠猛。那男子负痛抱腹,杀猪般的叫喊起来。另一男子死死抱住索郎格,左右膝轮番冲顶对方腰腹。索郎格沉腰挫胯,气沉丹田,护住全身,而后开合按势,双臂猛地一缩一开,霸王抖戟,将男子震得后退数步,四仰八叉倒在地上。方欲脱身,那小男孩又冲上来,饿虎扑食,抱住其右腿。又有几个男子围上来,七手八脚,抹双肩拢二臂锁咽喉,将索郎格擒拿得一动也不能动。

    一个看似头领的男子扬起双手,朝围观的人群高声亮嗓地喊道:“这个老贼是个人贩子,专门把我们汉人骗到东北,卖给满达子做奴隶。该不该打?”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千万怒骂声。

    “打死他,打死这个老馿日的”,

    “不得好死的老汉奸,****你先人,****祖宗八代。”

    “满达子的走狗,杀了他。”

    ..

    瞬间对满清的仇恨火山般的爆发了,烈焰四射,火星飞溅,给深秋寂寥萧条的胡杨台增添了一道别有生活的场景。

    那头领模样的人双手抱拳,英雄般的喊道:“请乡亲们让一让,我带他去官府衙门,让官府活活刮了他,千刀万剐。”

    “好。”人群齐吼,手臂高举,气震山河,“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一帮人押着索郎格,声势汹汹的涌向知府衙门。转了几条街,跟随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三五个五钱会的人了。头领四下巡视片刻,向手下挤挤眼,蒙上索郎格的双眼,飞快地将其带到一处极为隐蔽的大院里。这是他们在胡杨台的据点。

    几个人刚走进大院,关好大门,刹那间都怔住了,张大嘴瞪大眼,呆呆的愣愣的,说不出一句话,如同大白天见了魔鬼,又如同被电流击中了,都觉得脚底喷射出一股寒流,迅速上涌,瞬间全身冻僵了。

    一个身躯高大,紫色脸膛的黑袍道人负手冷峻地站在面前,双眼爆射寒光,在冷秋清辉中令人不寒而栗。

    “道长,”头领从极度惊慌失神中反应过来,扑通跪在地上,磕头如鸡琢米。他这才觉得出窍的灵魂从九天之外倏地返回了胸膛。其他人赶紧仿效,口中不一地喊道,“小的拜见道长。”

    黑袍道长冷冷地吐出了几个字,字字如毒针,硬生生地插在这帮人的心头:“放了他。以后不许任何人动他。”

    当索郎格重新精神抖擞地出现在胡杨台大街上,大摇大摆地走向乌兰山客栈时,他绝对不会想到,十天前,在他一只脚踏进胡杨台时,就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此刻的马金海安详自然地坐在富祥酒楼临街的桌子边,居高临下,一眼不眨地盯着人群中安之若素的索郎格,心中赞叹,“诡计多端,心理素质过硬,敢于冒险,是个搞情报的好手。能与这样的对手交锋,值。”

    自接到上级密报,他盯梢这个满清特使已经快半个月了。虽然目前不十分清楚此人此行的根本目的,但在这个多事之秋,辽东兵事糜烂之时,这个满清睿亲王多尔衮账下负责情报事务的人来到胡杨台,肯定肩负特殊使命,而这个使命肯定与大明朝廷的生死存亡有关。既然如此,大明朝廷东厂千户马金海就不能袖手旁观了,况且,他是一个对组织极为负责的人。看着对手步态稳健地走进目的地,马金海心中略有所失,半路杀出的黑袍道长打乱了自己的部署。这一次,他输了,输在意外,不在计划不周密。

    乌兰山客栈是大清皇太极在位时就建立的一处秘密联络点,除了向满清走私贩卖铁器,火药等大明朝廷的禁运物资外,还积极刺探大明王朝,大顺李自成以及大西张献忠的政治军事情报,为大清南下提供了无数的正确指导信息,多次受到皇太极,多尔衮的奖赏。

    客栈金老板满脸堆笑地招呼索郎格上二楼,用满语悄悄说约定的人都来了。这金老板虽是当地的汉人,但早已投靠了大清。大清没有亏待他,让他早已腰缠万贯了。

    二楼最南端的一间房里,温师爷和飞天虎李波见索郎格进来,同时站起来抱拳施礼。

    索郎格朗声笑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又面向李波,“大名鼎鼎的飞天虎能为我大清效力,我大清又添了一员虎将,可喜可贺。”

    大清?自家人?飞天虎李波心头一惊。他和温师爷是一个村的人,从小一起长大。温师爷考中了秀才,他学的了一身武艺。温师爷在官府,他在江湖。温师爷在暗处,他在明处。一文一武,一明一暗,强强联手,相得益彰。昨晚的胡杨林一战,不但没能杀了八大王张献忠的使者赵麻子,自己却被铁板脚杨树旺踢伤。不但温师爷想嫁祸白府的目的没有达到,而且也没有杀掉大顺朝宋献策密令自己要杀的人,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无奈之下,只好连夜躲进了温师爷家中。先治好伤,日后再做打算。

    温师爷把李波的表情全部看在眼里。他把自己早已投靠满清的事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这个同患难共生死的飞天虎。阴计泄者败。这十年来,他一直替关外满清做事。今天早上,他只说要带李波去见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可以帮李波杀掉白文彪。不过,温师爷没想到的是索郎格开门见山地亮明了自己的身份。看来,这个满达子想生米煮成熟饭,不简单。事后再向李波解释吧。趋利避害,何人不想升官发财?

    温师爷平静如常,微笑着说:“索大人此来可与王知府,白府有关?”

    索郎格哈哈大笑道:“温师爷果然神机妙算。来,我们边喝酒边说事。’

    三人同时各饮了一大杯酒。

    索郎格继续说:“睿亲王过完年就要率大军南下。此次南下和以往不同,极需要王玉杰王大知府做内应。这事,还要温师爷多操心操心。睿亲王可一直惦记着你呢。”

    “王玉杰虽为明朝知府,有剿匪守土之责,实则首鼠两端,既不想得罪朝廷,又不硬抗闯贼鲜贼,只想保存自己的势力,要在这乱世之秋称王称霸,想做闯贼鲜贼一样的人。”温师爷极力表现自己,‘要让王玉杰死心塌地效忠我大清,索大人还得再出高招,狠招,毒招。”

    飞天虎李波此时已经完全明白了。老温明为朝廷知府师爷,实为满清奸细。李波是江湖中人,对这些政治上的事儿不太感兴趣,也不大清楚。投靠大顺王李自成则纯属偶然。他的一个在大顺军做小头目的结拜兄弟,在一次喝酒时说,军师宋献策已经算定李自成要当皇帝,‘十八子,主神器’嘛,要他赶紧投奔大顺朝,捞个一官半职,封妻荫子,强过混江湖。当下李波心动,拿出身上所有的金银财宝,托结拜兄弟打点。十天以后,结拜兄弟回话,宋献策要他杀了白府一家,就让他在大顺军做一个小头目。望着温师爷有点泛红的脸,李波有点纳闷,怎么宋献策和老温都想除掉白府呢?

    索郎格放下酒杯,笑着反问道:“温师爷有何高招,说来听听。’

    温师爷相对一笑:“听说王玉杰是在潼关南原大战之前背叛了李自成,投靠大明朝的。没有他的背叛,李自成也不会败得那么惨,只带着十八骑,如丧家之犬,躲进商洛山。’

    李波没有出声,只顾喝酒,静静地听。

    “这王玉杰审时度势,关键时刻能做出有利于自己的选择,不可等闲视之。”温师爷继续说:“他真名叫马云峰,原是陕西渭南的豪强。在投奔李自成的时候,改名叫王玉杰,绰号射天狼,可见其野心着实不小呀”。他望了闷头喝酒的李波一眼,冲索郎格笑了。

    忽然,院子里传来一阵吵闹声。有人高声喊道:“包围客栈,不要让满达子跑了。”

    索郎格心中一惊,快步走到窗前,见院子里站满了持枪荷弹的明朝官兵,知府王玉杰站在最前面。他略一思索,对温师爷说:“快绑了我。”

    这时,客栈金老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见到索郎格双臂被绑,李波手持钢刀,温师爷面带微笑的一幕时,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胡杨台知府王玉杰见到这一幕,同样吃惊不小。许许多多的问号反复回旋在脑子里,但他表面上依然冷峻威严。

    索郎格不卑不亢地朗声说:“我是关外客商,是来胡杨台与金老板做生意的。’

    “好一个满达子,这手瞒天过海,玩得漂亮极了。多尔衮确实知人善用,非一般满清王爷可比。”王玉杰心中暗暗喝彩。不过,嘴里却大声呵斥:“住口。带回去好好审问。”

    当天晚上更深夜静的时候,索郎格坐在知府大人温暖如春的书房里,翘起二郎腿,徐徐地喝着酒,一边听着窗外胡杨树在寒风中发出的呜呜呜的呼啸声,一边听王玉杰说话,好不惬意。

    “今天上午朝廷传来紧急公文,说原蓟辽总督洪承畴投降了大清,皇上怒不可遏,要严惩一部分官员。”王玉杰来回走动,心绪有点不宁,不时瞟一眼大清特使,“我用这种手段请索大人来,就是想当面请教该如何应对,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索郎格哈哈一笑:“王大人害怕了?”

    王玉杰点点头,轻声道:“索大人见笑了。在去辽东之前,洪承畴曾任明朝三边总督,是我的恩师,给了我不少帮助。不瞒大人,我这知府还是洪承畴在皇上面前争取来的。”

    “我已经给王大人指明了出路。现在就看你走不走了。”索郎格心中暗笑。洪承畴投降大清的事在满州早已不是秘密了。他来时经睿亲王多尔衮同意,专门请教过洪承畴。威逼利诱王玉杰投靠满清的计划,就是这位曾做过大明王朝蓟辽总督的人筹划的。如果不是洪承畴再三叮嘱,昨晚他就说出来了。看着蒙在鼓里还自作聪明的知府大人,索郎格差一点笑出声来。

    昨晚索郎格的话又在王玉杰耳边回响。做大清第四位汉人王爷还是自立为王,他还没有下定最后决心。先等等,等到过完年,等到李自成打下北京,等到张献忠攻占四川后再说。

    看着眼前这张似笑非笑,得意洋洋的脸,王玉杰沉沉地说:“我既不与大清联手,也不与大清为敌。”

    索郎格嘴中叫好,心中却暗暗骂道,狡猾的东西,给老子玩缓兵之计。

    “那眼下如何应对朝廷呢?”

    索郎格诡秘一笑,轻轻说出了几个字。

    王玉杰略一迟疑,认真思考起来。

    “不要怕。”索郎格亲热地拍拍知府大人的肩膀,“我会支持你这位大清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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