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你说,你给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老实交代。”

    面对如狼嚎如狗叫的大西王朝的使者张宗元,豹子胆吴廷玉失去了面对敌人时的勇猛彪悍。他静静地站在一棵胡杨树下,任凭张宗元在面前来回走动,咆哮嘶叫。

    厚厚的白雪覆盖了群山原野,没有风,胡杨树显得愈加高大挺拔。一棵连着一棵,如同出征的将士,昂首挺胸,端正肃立。远处,七八个黑点般的寒鸦点缀在胡杨林间。这一切组成了北方冬日里一道特别的风景。

    张宗元涨红着脸,嘴巴鼻孔里喷着沉重的粗气,嘶声竭气地吼道:“那天你为什么不杀了白长庚?为什么?”

    吴廷玉盯这眼前这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心想,你说得太容易了,比撒泡尿还容易。八大王是让我请而不是杀白长庚的。那天如果不是白长庚及时解围,在玉中剑宋得恩的挑拨下,杀红双眼的高原神鹰白文彪联手铁板脚杨树旺,有可能打败或者杀死自己。

    “说话。你说话。”张宗元来回走动,如同掉进陷阱的老狼,“你还号称豹子胆,我看你..你是..你是狗屁胆。狗屁胆。”

    这是家乡陕西定边县一带骂人的俗语。

    难道这张宗元的老家也在定边县?可怎么听怎么是湖北武昌一带的口音?

    瞬间,吴廷玉明白了,使者在学八大王张献忠的语气。当下心中冷笑数声。

    “你飞鸽传书于朝廷,说要尽力劝导白长庚回来。可现在如何?说,如何?”

    张宗元的唾沫星几乎要溅到脸上,吴廷玉扭过头,望着白雪覆盖的群山。惨淡的阳光下,连绵起伏的群山静静肃立,如睡狮似卧龙像飞凤,或雄伟或俊奇或轻灵,各具形态,非常形象逼真。

    将近半个时辰的跳跃咆哮,张宗元终于口干舌燥疲倦不堪了。斜靠在树干上,大口喘着粗气,双眼依旧死死地盯着面无任何表情,如胡杨树一样挺拔肃立的吴廷玉,心想,这家伙站了这么长时间,依然如初,怎么不累呢?

    一时间,胡杨林寂静无声,天地间空旷肃穆。

    吴廷玉收回目光,与张宗元四目相对,都没有说话。

    张宗元想,是条汉子,怪不得张献忠很看得起他。据说还要收他做第五个义子呢。

    怎么不喊不叫了?累了吧。

    少顷,吴廷玉首先开口:“说完了?”

    张宗元仍然紧盯不放,胸中的怒气没有完全消尽。

    自张献忠率部攻克大明王朝军事重镇襄阳,处死襄阳王朱翊铭和贵阳王朱常法等人,孙可望从牢狱中释放了张宗元杨学谦等即将被处死的犯人后,他这个原先襄阳王府的小吏便死心塌地地跟随了八大王。

    “张大人消消气,伤了贵体,小人无法向皇上交代。”吴廷玉笑了,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今后,我唯大人马首是瞻,如何?”

    一声张大人叫得张宗元胸中的怒气全消了。

    少顷。他冷笑道:“你辜负了皇上的期望,我要严厉惩处,以儆效尤。”

    临行前,他进宫面辞。大西皇帝拉住他的手,说了许多贴心的话,还赏赐御酒三杯,感动得他情不能禁,热泪盈眶,只有拜伏于地,叩头不已,连声说,万死不辞以报皇上的大德大恩。

    吴廷玉又连作三揖,笑着说:“不知大人如何处罚小的?”

    “平东王有密令于你。”张宗元忽然神色严肃,抱双拳于左肩上方,朗声道,“吴廷玉接令。”

    自从加入大西军,张宗元一直在孙可望账下听令。如今,他已是大西王朝平东王孙可望的心腹谋士。此次出使大明朝胡杨台府,全仗平东王推荐。他已窥测出张献忠对四个义子的不同态度。孙可望最受宠爱,日后极有可能成为大西王朝的继承者。

    由此,张宗元不遗余力地奉承讨好平东王,以便日后自己也能高居朝堂之上。

    吴廷玉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才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密令。

    这是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黑色手帕。

    刚欲展开阅读,张宗元冷声道:“不可如此随便,须净手焚香,祷告天地,方可阅读。”

    张宗元见他小心翼翼地收藏好密令,又追加一句:“平东王的密令不可丝毫违背。”语气冷硬,透露出威胁之意。

    吴廷玉当然清楚孙可望在大西王心中的地位,也清楚张宗元在平东王心中的地位。在成都时,他曾听到过这样一则故事。

    张宗元的好友杨学谦,在同为张献忠义子的定西王李定国账下作谋士,对他刻意巴结孙可望不以为然。有一次两人相聚,喝酒聊天,点评历朝历代宰相。杨学谦一贯贪恋杯中之物,酒性不好,又逢老朋友相聚,多喝了几口,不免出言随便。谈到唐朝宰相时,杨学谦当面讥讽张宗元为“善刺上意,善养君欲”的李林甫。张宗元并不介意,哈哈大笑着说,李林甫可当了唐玄宗的十九年宰相啊。

    张宗元怒气发泄完了,心情舒畅,口气平顺了许多:“吴将军今后如何行事?”

    “一切听从大人号令。”

    当黑夜来临,寒风呼啸着横扫旷野,雪飞林舞的时候,大西王朝的使者张宗元已经在胡杨台富祥酒楼喝得醉眼迷离,醉意朦胧了。

    四个浓妆艳抹风姿绰约的女子围成扇形,载歌载舞,时弹时跳。歌时清音莲花,舞时媚态牡丹,弹时丝竹声声,跳时弦乐阵阵,营造出一种红尘浪漫人间太平之景。

    宋廷玉手把酒杯,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想起了唐代诗人杜牧的《泊秦淮》,不由得轻声读出来。

    烟笼寒水月笼沙,

    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

    “好,读得好。”又喝下一大杯酒,张宗元兴奋地手舞足蹈,“本使者没有想到,吴老弟不仅武功高超,天下难逢对手,而且还懂诗文,真是文武双全,人才啊人才。”

    “大人见笑了。我哪能与大人你相比。大人才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饱学之士。”

    宋廷玉一连三个大人,叫得张宗元脸放红光,眼露笑意,心中得意,端起酒杯,“来,我与吴老弟同干一杯,喝。”酒杯铛的一碰,各自喝了一大杯酒。自坐在酒楼上,张宗元还是第一次与吴廷玉碰杯。

    “吴老弟感时伤怀,自然令人佩服。”张宗元话锋一转,“不过,还是李白豁达,看得开,说得好。”随口读出两句诗,“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大人高明,在下万分佩服,”

    “有人不佩服。”

    窗户忽地张开,一记黑影挟着寒风飘进来。

    吴廷玉起身抽剑移步,站在使者面前,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索。

    张宗元站起身子,手中还端着一大杯酒。

    歌舞女子吓得尖叫数声,双手抱头,团在一起,瑟瑟发抖。

    黑影跃至门口,轻轻推开一扇,对歌舞女子说:“你们去吧。不许喊叫。”等那四个女子手忙脚乱地逃走后,他又轻轻地关好门。

    “见过张大人吴将军。”黑影一身夜行衣,头包的紧紧的,只露出两只眼睛,精光暴射,抱拳施礼,朗声道,“两位大人不必惊慌,我没有任何恶意。”

    吴廷玉见黑影神态自如地坐在椅子上,紧绷的心渐渐放松,和张宗元对视一眼,两人也坐下来。不过,右手中的宝剑依然握得紧紧的,左手暗扣三枚银针,针头对准五步之外的黑影。

    黑影见对方依旧处于高度戒备状态,呵呵一笑,取下头上的包布,端起桌上的大酒杯,一饮而尽,连声说“天寒地冻,喝酒真痛快。”

    宋廷玉厉声问:“你是什么人?能否报上大名?”

    张宗元被一惊一吓,酒已全部清醒了。此刻,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黑影。他本来胆子就不小,否则,也不会被大明朝的襄阳王关进牢狱。况且,这几年的战火硝烟又让他增加了不少胆量。只是事发突然,他有点措手不及罢了。

    “飞天虎李波。”黑影又喝了一杯酒,“吴将军是否听说过在下?将军也是江湖中人。”

    吴廷玉想起了胡杨林夜战白文彪杨树旺的那个黑影,冷冷地说:“李大哥的伤好了?”

    飞天虎略显吃惊:“将军知道我受伤的事?”

    “你不是方才说,我也是江湖中人嘛。”

    “这点伤算不了什么。”飞天虎拍拍胸脯,“不然,也不敢前来讨扰两位大人。”

    张宗元递给吴廷玉一个眼色,豪爽地说:“来,我敬李大哥一杯。相识就是缘分,就是朋友。”

    “我也敬李大哥一杯。”

    三人各自喝了一大杯酒,气氛立刻轻松了不少。

    “不知李大哥今夜前来有何事?”吴廷玉一眼不眨地盯着对方。这飞天虎虽名满江湖,可一向独来独往,和江湖帮派很少交往,更别说官府了,不论大明大清还是大顺大西。

    李波嘿嘿笑着说:“不瞒将军,我想与两位大人联手。”

    吴廷玉和张宗元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用疑惑的眼光看着这个深夜来访的不速之客。夜猫子进宅,到底是坏事还是好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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