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已是半年过去,京城里已是一派冬去春来的气象。柳树梢头已泛起淡淡鹅黄,远远望去似笼着一层轻烟,各家墙角下一丛丛迎春花开的明亮金黄,氤氲在拂面春风里,仿佛也添了三分暖香。

    早膳后,滔滔在书斋内临了几幅字,瞅着园子里日头儿正好,想着有些时日未进宫,该去看看了。便撂下笔墨,命乳母另取一方真红绣万字纹锦被,仔细将仲针包裹严实,又将皇后送的长命百岁银锁挂在他颈上,这才命人备车,携诸人一起进宫。

    待到了坤宁殿外,滔滔扶着知画的手从前面马车上下来,方要回头嘱咐后面乳母仔细些,别碰着仲针,忽然发现殿外红墙根下立着一行人。

    她远远瞧着,虽然减了阵仗,但中间那人身形瘦削修长,着一身赭黄衫袍,不是皇上还是哪个?她心下着实奇怪,皇上做什么要在殿外站着不进去?她忽然想起来前阵子张贵妃追封之事,心中隐约明白七八分,定是皇后为此事动了气。

    犹豫间,皇上也已看到她,遥遥冲她一招手。滔滔心下叹口气,不知怎得这般不巧,既遇到了,也没个转身就走的理儿,只得上前躬身行礼。

    这还是自打她有孕之后,二人第一次碰面。皇上瞅着她比先时在宫里时圆润了些许,气色也极好,一身浅鹅黄褙子,倒显得整个人越发俏丽,由不得目光便在她通身多流连一会儿,愣了片刻才看向身后乳母,轻咳一声掩饰道,“听说是个儿子?”

    滔滔正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见问,忙亲手从乳母怀中接过递到他手上,笑道,“是呢。五个月大了,很是壮实,这样小便不淘气了。”

    皇上小心接过来,仔细看着怀中那小小软软的一团,圆滚滚肉呼呼的脸蛋上,一对滴溜溜的大眼似两颗黑葡萄一般,好奇的四处张望,小嘴儿也咿咿呀呀念叨个不停,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方伸出食指想轻戳仲针脸庞,仲针便抬起胖乎乎的小手牢牢将他的手指握在手中,自顾咧了嘴笑得天真无邪。皇上心中一动,竟觉得有些苦涩,不可抑制想起自己早夭的三个皇子。他轻轻叹口气,强撑着看向滔滔,道,“眉眼倒是有些像你。”

    滔滔想着,无论如何皇上也是一国之君,是天子,现下张贵妃虽不在了,保不齐日后还会冒出个李贵妃,周贵妃来争宠,皇后这样跟他置气也不是办法,便笑道,“官家既无事,何不跟滔滔一起去坤宁殿坐坐?”

    这些日子他心中早有些悔意,有心亲近,奈何皇后几次三番推脱着不见。此刻听滔滔如此说,面上有一瞬的尴尬闪过,想着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机会,说不定皇后见了她母子心中喜悦,能与自己尽弃前嫌呢,便道,“也好。”说罢也不将仲针递给乳母,竟是亲自抱着向殿内行去。

    坤宁殿内安宁幽静,只偶尔传来几声低语。皇后身着家常黄地宝相纹褙子,正靠在贵妃榻上同对面苗昭容说话。不知苗昭容说了句什么,皇后面上似乎浮上一丝无奈,长叹一声,轻轻摇摇头,带的一对碧玉水滴坠子摇曳着冷光。

    不成想一抬头竟见皇上进来,手上还抱着个婴孩,她不由一怔,自有心疏远过皇上几次之后,他已许久未曾再踏足坤宁殿,此番怎得又起了意?苗昭容见她望着门口出神,回头一看竟是皇上,紧着便起身行礼。皇后无法,也只得跟着起身,虽是恭恭敬敬按规矩躬身下去,面上却依然是冰冷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

    滔滔依次向皇后和苗昭容行过礼,见气氛尴尬,便移步到皇上身边,指着仲针向皇后道,“娘娘,您也瞧瞧仲针,现在逗他,他都会笑了。”说着用手指轻轻挠挠仲针下颌。

    皇后方才见她跟在皇上身后,心中已明白皇上此次前来八成又是她在搞鬼。她有心不接茬,却又忍不住看向仲针,看那粉白细嫩的一团小人儿,笑起来天真可爱的样子,直让人触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皇上见她面上方才冷如玄冰,已是有些讪讪,此刻见她望着仲针,神色缓和,忙将小人儿抱到她面前,道,“皇后也瞧瞧,朕瞧着眉眼有些像滔滔,下颌倒跟十三有些像。”

    苗昭容方才已与皇后说了许多贴心话儿,劝她勿要与皇上置气。此刻见他二人一同逗孩子,不由向滔滔一笑,上前拽了她的手细细叙过寒温。滔滔忽然想起来隐约听人说瑜柔已选定驸马,犹豫片刻还是向苗昭容提起。

    苗昭容见问,许久都不答言,回头向皇上瞅一眼,转头向她使个眼色。滔滔会意,明白她是叫自己出去,顺便留个机会给皇上和皇后和好。她犹豫片刻,只得扶了苗昭容的手一同出坤宁殿。

    及到了殿外,苗昭容才叹道,“你也不是外人,我这话便不瞒着你。柔儿这事虽是咱们官家亲自做主定下的,但……我实在是不满意……”说着竟触动伤情,止不住落下泪来。

    关于瑜柔那位驸马,滔滔也略有耳闻,听说是皇上生母李太后的侄子,叫做李玮的,不仅长相甚是丑陋,行动也是一副市井人家的粗俗举止。

    此事说来话长,皇上身世甚是离奇,自降生后便被大行皇帝(皇上父亲)的刘皇后接到膝下抚养,且对外只声称是她所出。

    皇上直到亲政后,才知晓自己身世。因他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只将亲生母亲视作是先皇的低等妃嫔而已,故而深觉未尽到孝道,只有竭尽所能补偿母亲家族,才能稍减内心愧疚。

    可谁都未曾料到,他竟将自己最珍爱的女儿许配给那朴陋的李玮。算起来,那李玮还是瑜柔的长辈……

    “若他单是出身低微也就罢了,可他人又笨拙,面貌又甚是丑陋,这让我这做母亲的如何接受?”苗昭容拭拭泪,叹道,“官家糊涂,怎么柔儿竟也同意了?”

    滔滔想着瑜柔素日便是个最难琢磨的性子,任谁也摸不准她究竟在想些什么。看着苗昭容伤心,她心下也不忍,踌躇一会儿安慰道,“娘子莫要伤心,我且去劝劝姐姐再说吧。”

    待到了偏殿门口,远远地见打磨光滑的湘妃竹帘子挂在殿门两侧,四处静悄悄没个声响。丫头见了滔滔,忙屈膝行礼,请她进去。

    滔滔狐疑地踏进偏殿门,见瑜柔身着葱绿曲水纹缠枝褙子,面上有些憔悴,略显苍白,正微微躬身在书案上,临摹名家画作。身旁默不作声站着那个酷似十三的小黄门。瑜柔不用说话,手上动作只一停顿,他立刻便心领神会,熟稔的替她洗笔,换笔,看上去竟分外安宁和谐。

    滔滔站在地上,定定看着瑜柔面上平和安宁的神色,略一犹豫,又悄无声息退到殿外。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此举也未必是任性而为,况且自己出面去劝她,无论是何意图,看在她眼里,总会变了味儿,且随缘吧。

    一时满怀心事回到坤宁殿,却发现皇上已离去,只剩皇后一人低头逗着怀里的小人儿。滔滔望着她添了几丝银发的身影,微显落寞,不由问道,“官家为何不留下来用膳?”

    皇后闻言,动作稍有停顿,旋即便淡淡道,“我今日吃素,恐不合官家胃口,便请他回福宁殿用膳了。”

    滔滔见她这别扭的样子,哪有不明白的,什么“请”,那分明是“撵”,便靠近她坐了,劝道,“娘娘,看官家的样子已是后悔了,您又何苦再如此呢?那张贵妃在时,您都忍了十多年,现下她没了,您何必又为个死人置气?”

    “本宫犯不上为个妾置气。”皇后将手中拨浪鼓收回,坐直身子冷冷道。

    滔滔明白过来,她八成是在气皇上,因此也不便再劝,只得叹一声,挥挥手命乳母抱了仲针下去喂奶。

    皇后见气氛沉闷,笑言道,“过几日开封府便要进耕牛到宫中“鞭春”,你往常不是最爱看热闹吗?到时候再带着仲针来,也陪我说说话。”见滔滔行动间有意无意护着小腹,不禁疑惑地看两眼。

    见她小腹微微凸起,她心下了然,不禁笑得眉开眼笑,道,“你这是又有了?”

    滔滔哪里能想到,刚出了月子便又会怀了身子,见皇后已是看出来,不由羞红了脸,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皇后握了她的手一拍,道,“你果然是个有福气的。现如今你和十三好好的,我便安心了。”

    不成想从皇后这里回府没几日,滔滔便听十三说皇上病倒了,且病势沉重,几度“不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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