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里,树叶黄了又绿,我一日又一日的盼着,盼着他来拯救我,盼着他像个英雄一样把我从这个牢笼里带走,余九总是劝我,劝我别再空想了。可后来他看我越来越死寂的,便开始安慰我,和我说他一定是路上耽搁了,毕竟宫里面是没有那么容易闯进来的。再到后来,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了,他便连提都不敢在我面前提了。

    那枚玉佩正躺在我的手心里,被反复把玩的光泽润腻,温暖舒适,我随手丢进箱底,重重合上盖子。

    有些事情即便你不愿,时间它也会残酷的逼你去看清。

    “公主,公主!你快点过来看看!!去年被冷死的那盆月季花,现在又冒新芽儿了!”屋外响起欣喜欢快的声音。

    “好了好了,我来了就是。”听到唤声后我便起了身去看,果然见着阿温抱着一个发芽了的盆子欢呼雀跃。

    阿温是宫里的管事公公分派过来照顾我的人,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丫头,长着一张圆滚滚粉扑扑的脸极是可爱。

    “阿温,你好好养着,可别再把它养死了。”我温柔拍了拍她的发顶。

    “公主放心,奴婢一定能养出一盆子满满的花。”她满心欢喜的直冲我点头。

    “公主,公主!奴才方才……”大老远便听着余九的传报的声音,可那声音突地戛然而止,便的诚惶诚恐:“奴才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什么时候来的?我提了裙摆急急上前,对着来人行了个礼。那人一如初见般高昂着下巴,眉尾微扬:“不过是路过看看罢了。”

    他看了我两眼,踏着云锦长靴往后退了半步,有些鄙夷:“怎的穿的这般简陋。”

    我摸了摸几乎没有饰物的发髻,毫不在乎的笑了笑:“亡国之人,苟且偷生已是难得,又怎敢奢求其他?”

    “前日,你的母亲升为德妃了,你可知道?”他突兀的说。

    “昨日听说了。”我微微敛了笑意,心里有些堵的慌,那个曾经与父皇携手比肩的人,如今却这般肆无忌惮的去争夺另一个男人的喜爱。

    “你那母亲却也真是了不起,才三年就让父皇如此殊荣,如今冠宠六宫,连母后都不得不礼遇三分。”他勾唇讥讽着,只拿眼角瞅了我一眼,仿佛多看我一眼便会沾染什么污秽一般:“听说你母亲可从未来看过你一眼,也怪不得这副穷酸落魄样。”

    他说话,真是字字诛心。

    我紧抿着唇,不知如何去回答。等到他已离去许久才回过神来,生涩开口:“余九,方才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余九低了低头,转手从袖中取出一支簪子,露出满面笑容:“薛将军方才巡逻打这儿过的时候遇见了奴才,说是等会儿就来看看公主,顺便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

    我昂头看着宫墙上驻留的鸟雀,浅浅笑了下。不管如何,薛义那个一根筋是我在这个宫里面唯一的暖意。

    这三年来,我的心中只有阿禛,根本容不得别人靠近。对于薛义为我所做的一切,我也选择了冷漠无视。毕竟这天底下没有一个人会愿意不记回报的对一个人好。

    可我万万没有预料到是薛义他,并未因此有任何懈怠抱怨,待我始终温和如一,对于这样的他,我也只能回以微笑。

    “公主,薛将军是个好人。”余九隐晦的说着,小心翼翼的观察我的神情。

    “我知道。”他很好,真挚耿直。

    我用了三年的时间去接受他,倘若不是因为我知道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又如何容得下他。

    “公主,有一句话奴才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余九似乎再难隐忍的样子。

    “你我之间,还有何不能说的?”若非要说这世间还有我所亲近的人,恐怕也就剩下余九这一人了。

    他对着我做了个揖,眼里全是懊恼痛惜:“公主,别等了,那个人或许已经死了,一个刺客,要活着有多不易。”

    “余九,今后不必再顾及我了。我想明白了,或许他根本就不记得我了,或许他……或许他原本就是为了逃出宫而陪我演了那么一场戏,说到底当初是我先自作多情的。”

    我哑了一声,转身往屋内走去,状若平和的说道:“年少时总是希望自己得到的是最美好的,尽管如今我也不愿意去这样想他。可三年了,我不得不承认母亲说的话,时间真的会逼你看清某些事,即便你是那样的殊死抗拒。”

    “公主……”阿温看着我,红了一双眼睛:“阿温不知道公主说的是什么,但公主为那样的人悲伤实在不值得!”

    “阿温,这天下的事情都讲究一个愿字,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我拍了拍椅垫,坐上去,轻轻说道:“毕竟,没有人逼我去这样做。”

    “公主。”余九定定看着我,偏头轻轻叹了口气:“奴才知道以公主的容貌才学,本不应如此委屈的嫁给一个禁军将领。可薛将军对公主的情意,奴才是看在眼里的,奴才只是希望公主的这一生能……”

    “余九,我会好好考虑薛义的,他确实,会是一个很好的丈夫。”

    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我方松开了手中紧紧攥着的茶杯,轻轻开口:“阿禛,你说过不会骗我的,可如今……或许忘了你也挺好的。”

    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眼睁睁的看着你唯一的希冀慢慢被吞噬掉。我想去挽留它,可却是那样的无能为力。

    半刻后,我看见了薛义,在我门前的那棵梨花树下。

    “公主。”他站在我三步外,带着轻轻浅浅的笑。

    “今日可没有什么好让薛将军帮忙的。”我巧然笑着。

    他今日着了一身白色长衣,神色温和俊雅,举手投足都不像个拿刀的将军,反倒像个贵族少年。

    我有些怔然,倘若我那年长我一岁的皇兄还活着,必定也是这般翩翩儿郎的模样。

    抛开那些思绪望了眼他,抿了唇道:“都说了不必这般麻烦的。你怎么又把盔甲给换了。”

    “我总是觉得你不喜欢它。”他这般直接而毫无根据的说道。

    我松了松眉头,笑道:“我不喜欢的东西可多了,你难道都要丢掉吗?”

    “不能……”他愣了一会儿,然后又古板道:“薛义只能尽力而为。”

    我微微动容:“你呀……这般的死脑筋,也怪不得……”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发髻上,似乎是突然想起什么,木讷的从衣襟内摸出个素玉簪子,那簪子模样简单雅致,成色温泽,确是我喜欢的款式。

    他踌躇了会儿,最后说出的话还是那样生硬粗蹩:“薛义是个粗人,不懂得什么叫好看,什么叫不好看,这是我妹子陪帮我选的,我觉得公主带着会好看。”

    我从他手中接过,随手插入发中,对他莞尔一笑:“这样可好?”

    “公主的容貌一直是万人难极。”他的目光有些呆滞,表情没有丝毫作假。

    我从未想过薛义会这般直截了当的与我说:“公主,待等太子登基,我便向他求一道婚旨,娶你入府。”而我也并未拒绝。

    有的时候想想,或许就这样和薛义成婚,与他平平淡淡过完一生也是好的。

    起码,父君他是希望看见我这样的。

    我打算取些新开的花枝回去插瓶,便叫了阿温一起去御花园折。

    当我见着几位公主迎面走来,已是避无可避。只好默声退后一步为她们让路,毕竟我在这个国家是没有任何的话语权。

    嘉雯公主的视线缓慢落在我的脸上,与她皇兄一般的神情,挑了眉轻嗤:“大清早的便如此晦气,看见了些令人心烦的东西,皇妹妹们,这赏景的心情也没了,我们还是回去罢。”

    女人是善妒的,尤其在看到自己心上人喜欢着另外一个人的时候,便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

    我本以为我如此匍匐做小,她们便会放过我的。

    可那嘉雯公主并没有就此打算离去,她定定站在我的面前,万分鄙夷嫌弃的看着我:“你与你那不知廉耻的母亲一样,除了能拿着一张脸勾引人还会干些什么?好歹也是一国公主,怎的这般作践自己?”

    “薛将军那样的人物也是你能肖想的?”她目光咄咄逼人,语气刻薄。

    “民女不敢。”我低声喏喏答。

    “别以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本宫便会放过你!”她恨得咬牙,转而又蔑笑了起来:“本宫劝你还是趁早收拾起那份心思吧!如此低贱的身份薛家是绝不会容许的!”

    我袖中的手用力攥了攥,依旧温和浅浅:“公主说的是,民女不敢妄想。”

    嘉雯公主挑了挑眉尾,见我如此匍匐做小便没有再言语。

    她们依旧保持着自己的一派高贵冷艳,由小厮簇拥着离去。天边的一群飞鸟悠然而过,仿佛嘲笑我此时此刻的无奈颓然。

    “我如今这般模样也真是可笑可悲……”

    那人突的出现在前方,一脸漠然的看着我,神色依旧是鄙夷嫌弃。

    他快步走上前而来,言语不屑:“如此的软弱无能,可真不像是孟珂的女儿!”

    “太子殿下说的对,像我这样如蝼蚁一般活着的人,又怎会与如今盛宠正茂的德妃娘娘有关系呢?”我轻轻的说着,仿若这就是事实。

    他蓦地逼近,狠狠捏起我的下巴,左右望了望,偏头嗤的一笑:“真是浪费了一张好皮肉。”

    “本宫可是好奇,你煞费苦心的勾引薛义,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为了什么?这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

    他将脸凑了过来,气息重重的打在我脸上,在我的耳边轻笑,声音低沉而蛊惑:“倘若你仔细将本宫伺候好了,念着你这幅好身子本宫说不定能随了你的愿的。”

    “还请殿下自重!”我猛的拍掉他搁在我颈上的手,有些压抑不住的怒意。

    “自重?你想要的不就是权势吗?如今我愿意给你,你又在装些什么清高?”他转而捏紧我的手腕,一脸的厌恶讥讽。

    “殿下并非青鸳,凭何能说青鸳想要的就是殿下能给的?”我与他四目相对,毫无畏惧,只挣扎着手欲脱离开。

    “倒是好魄力,也对,好歹也是……”

    “公主!公主?你在哪儿……”他的话被突兀的打断,阿温焦急的声音渐渐逼近。

    楚瑜手上的力道微微松懈,我趁机抽出了来,顾不得什么急急转身离去。

    还好他也没有再追了上来,阿温在看到我安然无事后松了口气,有些幽怨的说道:“公主之前说要一个人走走,可都这么久了还没回来,余九和奴婢担心的不得了。”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不知不觉的就走的远了些。”

    “只要公主没事就好。”她暖暖一笑,并未觉察出我的神色有异。

    人人都要我离开薛义,可我究竟是做错了什么?倘若连这个都要被别人左右,那我可还能算个人?

    阿温执着我的手,语气明朗,眼底是清晰可辨的欣喜愉悦:“公主,方才德妃娘娘差人送来了一套宫装,做工甚是精致华美。德妃娘娘还说,要让公主……”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顿住脚步。

    三年里,她何曾记得过我,如今平白无故的对我如此,必定是有些因由的。

    阿温迟疑了一下,笑容有些虚垮:“后日是皇上的六十大寿,皇后娘娘说宫中所有女眷都要参加……”

    “怕我到时丢了她的脸面是吧?”我合了眼帘,嘴角微抿。她这样的人,我本就不该报什么希望的。

    如今的楚皇年老体迈,精神越发颓废,近日来已有多日未临早朝,因此这六十大寿皇后吩咐下来,必须布置的格外喜庆庄重。

    “公主,您还是快些着装吧,到时候晚了可就不好了。”阿温端着一套精致宫装神色焦急道。

    “阿温。”我伸手摸了摸木盘里搁着的金银饰物,有些忐忑不安:“我总觉着,母亲这般做必定不止我想的那样简单。”

    “公主多虑,德妃娘娘毕竟是您的母亲,或许她只是希望对您补偿一二。”阿温说着将那身大红宫装抖开。

    耀金繁花绣纹诧然入目,那一道道浅色流纹熠熠华贵,我仔细摸着那些绣纹,手指微颤。

    “可真好看。”我勾起浅浅笑容,眼前的金色牡丹一朵接一朵的沿着衣袖向尾摆坠地而开,记忆里,也有这么一件宫装,华丽夺目,可我并没有资格穿。

    待皎皎你及笄父皇就送你一件天底下最精致华美的宫裳。朕可以想得到,朕的皎皎穿上该多美丽动人。——父皇,父皇你送我宫裳呢?可皎皎的及笄是在俘虏的路上,是那样的卑微羞耻。

    “母亲,你究竟想做什么……”摸着手上的衣料,心下戚戚。

    阿温细细为我着裳,挽了个双云髻,因我并不喜浓妆艳抹,她便只为我薄薄施了层粉黛,我还没来得极打量一二,就听的她呱呱噪噪的说:“公主生的美,只这么马马虎虎的捯饬一下,就连阿温都看的眼睛发直,便别提其他人了。”

    “阿温走吧。”我提了提衣摆,温声道。

    倘若可以选择,我宁可生的平凡至极。太傅曾与我说过,但凡长得好的女子通常都不会有好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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